当代复音词单音词化与语文辞书编纂问题

摘 要 当代汉语中存在着复音词单音词化的现象，其结果是产生新的单音词，或是产生单音词的新义。复音词单音词化的内在动因是追求简捷，而追新求异是外在动因。这种词汇演变现象对语文辞书的编纂也提出了相应的要求。目前辞书编纂的问题，主要是释义语言的缺失、重复和立目立项的滞后。

关键词 当代复音词 单音词化 语文辞书 编纂问题

一、 引言

单音词复音化的现象，反映了汉语词汇发展的一般规律及总体趋势，故一直是汉语词汇史研究的重点。不过也要看到，汉语词汇发展中，既存在所谓的正向演变——单音词复音化，也有着一种逆向演进——复音词单音化。毫无疑问，两者对汉语词汇的发展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可谓是词汇演进中的“复线”。

“复音词单音化”这一概念出现得比较晚，是近年由向熹先生率先提出来的。他指出，中古汉语词汇的发展中，一些复音词单音化而成为单音词，或作为词素构成新的复合词；并强调，在近代汉语词义的发展中，复音词单音化也是单音词新词义的来源之一。（向熹2010）当然，向先生关于复音词单音化的论述，主要是针对中古、近代汉语的词汇发展而言的。实际上，当代汉语发展中也存在复音词单音化的现象，

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复音词的单音语素化，即产生新的构词语素及语素义，如警察→警（数字序号含义沿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下同）、水门→门H10、巴士→巴4；二是复音词的单音词化，即生成新的单音词，如拷贝→拷2，或使原单音词衍生出新的词义，如包养→包H14。

当前，学界对于复音词单音化的研究，侧重于复音词的单音节语素化方面，主要探讨多音节音译词的单音节语素化问题，如周洪波（1995）、苏新春（2003）、杨文全（2010）、王卫峰（2012）等都有相关论述。然而，对于复音词的单音词化问题，却少有学者论及。事实上，当代复音词单音词化的探讨，对于现代汉语词汇研究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既有助于摸清某些新的单音词来源，也有利于揭示某些单音词的新义衍生路径。此外，研究成果对当代语文辞书编纂也有一定的借鉴价值。

二、 复音词单音词化的生成及其影响

（一） 复音词单音词化的生成

复音词单音词化，是指由双音节及以上的原型词缩略为单音词。它有两种类型： 一是音译复音词的单音词化，如的士（英taxi）→的、卡路里（法calorie）→卡；二是汉语固有复音词的单音词化，如股票→股1、化合价→价。

复音词单音词化的实质，就是让复音词中的某个音节（有义或无义的）来承担复音词的词义，使该音节升格为能独立运用的单音词，并代表原型词来行使句法功能。评定单音词化完成与否的一项重要指标，就是单音形式的复现率高低。

复音词单音词化的生成动因，既有语言外部因素，也有语言内部因素。内在动因是追求简捷。从词形上看，单音词化后的词长变短，便于口头称说，显然符合语言经济原则。当然，一个复音词能否单音词化，必须有一个前提条件，即该复音词要有较高的使用频率。例如，“拷贝”（英copy）作为一个音译的复音动词，由于日常的高频使用，已单音词化为“拷2”了；同样，“团购”一词，近些年来词频一路走高，也逐渐单音词化为“团”。（吴汉江2017）

外在动因则是追新求异。复音词单音词化后，与其他词语形成一种新的组合搭配，客观上造成了一种陌生化的表达效果，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例如，的士→的（dī），可构成动宾短语“打一辆的”，显得很洋气；团购→团，可构成动宾短语“团电影票”，显得时尚；新潮→潮，可构成偏正短语“潮老头”，用法新颖。总之，复音词单音词化后，不仅简捷，而且满足了人们“花样翻新”的语用心理，达到语言创新的目的。

（二） 复音词单音词化对词汇系统的影响

复音词单音词化，会产生某些新词或新义，进一步丰富了汉语词汇系统。

1. 产生新的单音词

复音词单音词化的结果之一，就是产生了新的单音词，使汉语词汇增添新成员。据考察，当代复音词单音词化所产生的单音词，其原型词主要是多音节音译词。例如：

焦耳→焦2 瓦特→瓦2 开尔文→开2

单音词“焦2”“瓦2”“开2”等，与汉语固有单音词（或语素）同形、同音而异义。当然，也有的新单音词，与汉语固有单音词（或语素）同形而音、义皆异。例如：

的士→的（dī） 卡路里→卡（kǎ）

“的”（dī）字的固有读音是de、dí、dì，而“卡”（kǎ）字的固有读音为qiǎ。新读音的出现，完全是出于准确音译的需要。

2. 使单音词衍生出新义

复音词单音词化的另一结果，就是使原單音词增加了新的词义，即复音词中的某个语素升格为单音词，并承继了原型词的词义。例如：

体操→操 拍卖→拍 报销→报

原为复音词中语素的“操、拍、报”独立成词后，为原单音词“操、拍、报”相应地增添了一个新义，使汉语词义系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三、 复音词单音词化后的入典及释义模式

复音词单音词化后产生的新词及新义，语文辞书不妨适时地收释，以满足读者的需要。当然，复音词单音词化后进入词典的模式，也不尽相同： 对于新的单音词，词典往往为之分立条目；而对于单音词的新义，词典一般是增立义项。本文拟以《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以下简称《现汉》）为例来论述问题，如涉及其他版本的，则用括号注明。

（一） 入典模式

1. 分立条目

复音词单音词化后，会与汉语固有单音词（或语素，下同）同形。如果两者音不同、义无关联，词典就会为新单音词分立条目。例如：

的 dī 名 的士，也泛指营运用的车： 打～∣摩～（营运用的摩托车）∣板儿～（营运用的平板车）。

如果新的单音词与固有单音词音也相同，仅意义上无关联，词典也分立条目，且在字的右上方标注阿拉伯数字序号以做区别。例如：

拷2 kǎo 动 拷贝： 把那份文件～下来。

“拷2”是“拷贝”的单音词化，与汉语固有语素“拷1”（即拷打）的意义毫无联系。

2. 增立义项

复音词单音词化后，如果新词与固有单音词不仅形、音完全相同，而且意义上也有关联，则词典为固有单音词增立义项。例如：

包 bāo H13 动 包养： ～二奶。

（二） 释义模式

对缩略自复音词的单音词，词典的释义模式也不尽相同。

1. 形式标记方面

从是否有形式标记上来看，可分为两类。

（1） 有形式标记。释义带有搭头或其他术语。又分为两类：

A. 指××。释义以“指”字为搭头（引导词），用来引导或提示；而释義词多为单音词化前的原型词，表特指义。例如：

港 （Gǎnɡ） 名 指香港： ～币|～人治～|～澳同胞。

批3（pī） 动 指批发或批购： ～了点儿货。

退 tuì 动 指退休： 我们单位男60岁～，女55岁～|～下来以后，生活清闲多了。

引导词“指”既可引导单音名词的释义，如“港”，也可引导单音动词的释义，如“退”“批3”。

B. ××的简称。释义带有术语“简称”这个形式标记，可清楚指出被释单音词的原型词。例如：

瓣 bàn 名 瓣膜的简称。

挡 dǎnɡ 名 排挡的简称： 二～|空～|挂～|倒～。

安3 ān 量 安培的简称。导体横截面每秒通过的电量是1库时，电流强度就是1安。

牛2 niú 量 牛顿的简称。使质量1千克的物体产生1米/秒2的加速度所需的力就是1牛。

“简称”这个标记，可用于单音名词的释义中，如“挡”“瓣”，也可用于单音节量词（主要是外来计量单位词）的释义中，如“安3”“牛2”。

（2） 无形式标记。释义不带搭头或其他术语，呈零形式。例如：

花1（～儿） H16 名 天花： 出过～儿。

卡 kǎ 名 磁卡： 银行～|刷～|我的～忘带了。

炒 chǎo 动 炒作①： ～地皮|～股票|～楼花。

潮1 cháo 形 新潮；时髦： 这身打扮很～|～男|～女。

不带形式标记的，见于单音名词的释义中，如“花1”“卡”，也见于单音动词的释义中，如“炒”，还见于单音形容词的释义中，如“潮1”。

2. 原型词方面

从是否带被释单音词的原型词来看，可分为两类。

（1） 有原型词。释义带有被释单音词的原型词。这是一种便捷而常用的释义方式。例如：

报 bào 动 报销： ～差旅费|药费已经～了。

股1 gǔ 名 指股票： 炒～|绩优～|垃圾～。

（2） 无原型词。释义不带被释单音词的原型词，而用一个短语或短句来解释。例如：

操 cāo 名 由一系列动作编排起来的体育活动： 体～|早～|工间～|健美～|做几节～。

黄 huáng 形 指内容色情的： 扫～|查禁～书。

“操”“黄”没采用原型词“体操”“黄色”来释义，而使用了短语或短句，一方面避免了以词释词的问题，另一方面也便于读者快速阅读与理解。

需要指出的是，有些释义除带有原型词外，还会以其他同义词、短语、句子等做进一步诠释，并以分号或句号等隔开。例如，前述引例“潮1”“安3”条中，“潮1”除用了原型词“新潮”外，还用了同义词“时髦”；而“安3”除用了原型词“安培”外，还用了句子“导体横截面每秒通过的电量是1库时，电流强度就是1安”。

四、 复音词单音词化与语文辞书编纂问题

汉语词汇的发展过程中，一直存在着复音词单音词化的逆向演进，由此产生了一批新词新义。语文辞书如何与时俱进地为之立目或立项，更好地为读者服务，是值得学界认真思考与解决的一个问题。目前，当代复音词单音词化问题已引起辞书编纂者的关注，不少新词新义也逐渐进入词典。不过，仍存在一些问题。

（一） 释义成分缺失

《现汉》能注意收释某些新词新义，但释义上也有一些缺失。主要表现如下。

1. 未标词类

《现汉》的词类标注体例，是为在现代汉语中成词的语言单位标注词类，而不成词的语素不做标注。但某些单音词立了新义项，却未标注词类。这会让读者误以为是个不成词语素。例如：

导 dǎo 导演： ～戏|执～。

其实，这里的“导”可以是成词语素，即能独立运用的单音动词。试看：

陈冲希望为小女儿导一部戏（《潇湘晨报》20150610）

他导的每一部电影都是精品（《北京青年报》20120607）

可见，“导”可带宾语，或做谓语中心。所以，“导”在“导演”义上是可独立使用的词，故不妨加上词类标记，并增加短语类引例：

*导 dǎo 动 导演①： ～戏|～了一部电影|执～。[1]

又如：

编 biān 编制2： 在～|超～|～外。

这里的“编”也是可独立运用的单音名词。试看：

有编有岗，让师范生安心做教育（《齐鲁晚报》20170103）

公立医院新入职医生没“编”了（《齐鲁晚报》20160713）

由“编制”一词单音词化而来的“编”可做宾语（见例句），也可带定语，如“单位还缺不少编”“局里的编都满了”等。所以，“编”的“编制”义也不妨加上词类标记，并增加短语类引例：

*编 biān 名 指[2]编制2： 有～|没～|在～|超～|～外。

2. 未加序号

有些原型词属多义词，单音词化的仅是其某个义项，故要在释义中的原型词后注明对应义项的序号。这样方便读者查阅，也可保持体例的一致。《现汉》在这方面也存在着问题，如上引“导”条。又如：

编 biān 动 编辑： ～报|～杂志。（《现汉》第6版）

编辑biānjí ① 动 对资料或现成的作品进行整理、加工： ～部|～工作。② 名 做编辑工作的人。③ 名 新闻出版机构中编辑人员的中级专业职称。（《现汉》第6版）

“编”条的“编辑”义只对应“编辑”条的义项①，宜在释义词“编辑”后加上序号①。

《现汉》第7版“编辑”分立为两个读音稍有不同的条目：

编辑 biānjí 动 对资料或现成的作品进行整理、加工： ～部|～工作。

编辑 biān·jí 名 ① 做编辑工作的人。② 新闻出版机构中编辑人员的中级专业职称。

所以，仍沿用第6版的释义就不妥了。应在释义词“編辑”后加注拼音，以便读者查阅。即：

*编 biān 动 编辑（biānjí）： ～报|～杂志。

3. 未用标记

《现汉》在某些单音词的释义中，“指××”“××的简称”等形式标记使用得较随意，有时出现，有时不出现，有违体例的一致性。例如：

脉 mài 名 脉搏： ～象|切～。

“脉搏”前似可加上标记“指”。此外，“脉”对应的是“脉搏”的本义，而非比喻义，故“脉搏”后还应加上序号①。即：

*脉 mài 名 指脉搏①： ～象|切～。

又如：

痘 dòu 名 痘苗： 种～。

“痘苗”后也可加上标记“的简称”。即：

*痘 dòu 名 痘苗的简称： 种～。

（二） 释义语言冗余

《现汉》在对某些单音词解释时，连用的同义词所指完全相同，释义语言重复，语义冗余。例如：

岗 gǎng 名 职位；岗位②： 在～|～龄。

释义词“职位”和“岗位②”（泛指职位），所指相同，语义重复。其实，“岗”的原型词就是“岗位”，故不妨在“岗位②”前加上标记“指”，并去掉释义词“职位”。此外，“岗”条似应加上短语类引例。即：

*岗 gǎng 名 指岗位②： 有～|没～|空了一个～|在～|～龄。

（三） 立目、立项滞后

复音词单音词化后，产生了新词或新义，而《现汉》可能出于某种考虑或疏忽，未及时分立新条目或增立新义项，存在明显滞后问题。

1. 立目滞后

复音词单音词化后，有的与汉语固有单音词同形同音但意义无关联，且较为稳定，辞书似应为之分立出新条目。例如：

*麦2 mài 名 麦克风的简称： 拿着～唱歌|试～|～霸|耳～。

分立出“麦2”条，既符合语言事实，也方便读者查阅与理解。

2. 立项滞后

复音词单音词化后，有的与汉语固有单音词同形同音且意义有关联，也较为稳固，辞书似应为相应的固有单音词增立新的义项。例如（义项序号从略）：

*包 bāo 名 指红包： 群里发了一个～|在群里抢～|拆～|私～|专～|均～。（吴汉江2016）

*打1 dǎ 动 指打印： ～论文|把文件～出来。

*二 èr 形 二百五： 这人有点～|剧情太～|～货。

*复1 fù 动 指复印： ～身份证|把论文～了三份。

*咖 kā 名 指咖啡： 磨～|泡～|喝～|热～|奶～|～厅。[3]

*秒 miǎo 动 指秒杀②： 一元～汽车|～了一张票|～价。

*平 píng 量 平方米的简称： 房价涨到每～4万多|150～的房子。

*抢1 qiǎng 动 指抢购： ～火车票|快～，晚了就卖光了。

*扫 sǎo 动 指扫描： ～图片|～文件|把整书～了下来。

*刷 shuā 动 指刷新： ～微博|～微信|～屏|～记录|～积分。

*团 tuán 动 指团购： ～美食|～电影票|拼～。

*下 xià 动 指下载： ～电影|～音乐|～资料。

当然，立目或立项问题较为复杂，主要原因有两个： 一是单音词及其新义还不够稳定，有待时间的检验；二是辞书修订的周期一般较长，造成了单音词立目或立项的不及时。所以，不同辞书在对待复音词单音词化问题上，做法也不太一样，入典有早有晚，释义模式也不尽相同。

五、 余论

当代复音词单音词化，是汉语词汇演变中值得关注的一种现象。它是语言内外因素合力作用的结果，并对汉语词汇系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同时，也对语文辞书编纂提出了一定的要求。所以，复音词单音词化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汉语词汇研究的空间： 不仅具有理论意义，而且也具有应用价值。

其实，上文对复音词单音词化与语文辞书编纂问题的探讨，只是课题研究的一个开始。它还涉及语法（如词类变化）、语用（如简洁、新颖）、语体（如口语化倾向），以及汉语词汇教学（如多义词、同音词）等诸多内容。值得一提的是，汉语复音字母词也出现了单音词化的倾向，比如，“PS（用软件对原始图片进行修改）”→“P”，像“这图是P出来的”“把他P上照片”等说法，常不绝于耳。当然，复音词单音词化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其判定需要采取实时、动态的观点。以上问题，有待我们做进一步的研究。

附 注

[1]带*的条目及其释义等内容，是我们拟定的。下同。又“导演”条有两个义项，①是动词义项，②是名词义项，故释义中“导演”后要加序号①。

[2]加上“指”字，是为了说明释义词“编制2”是单音词“编”的原型词，这个标记表示的是一种特指义。

[3]《现汉》虽有“咖”字出条，但仅有注音，没有词类标注及词的释义，即作为一个无义音节而引出下文词条。

参考文献

1. 苏新春.当代汉语外来单音语素的形成与提取.中国语文，2003（6）.

2. 王卫峰.缩略形成的单音词素及其构词意义.∥《词汇学理论与应用》编委会.词汇学理论与应用（六）.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2.

3. 吴汉江.“包”之“红包”新义试探——兼论复音词的单音词化与新词义的衍生问题.江苏经贸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6（5）.

4. 吴汉江.互联网+：“团”的新词义新用法试探.常熟理工学院学报，2017（1）.

5. 向熹.简明汉语史修订本（上）.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0.

6. 杨文全.语素化的基本路径及其相关问题.∥《词汇学理论与应用》编委会.词汇学理论与应用（五）.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0.

7.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5—第7版）.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5、2012、2016.

8. 周洪波.外来词译音成分的语素化.语言文字应用，1995（4）.

（苏州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 215009）

（责任编辑 马 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