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在岁月深处的宝剑

莲影

1

叶晓依的婚礼筹备过程就像一场恼人的战争。

先是自己中意已久的婚纱“巴黎之梦”在交款的前一天被莫名其妙地订走了，紧接着订好的酒店也变了卦，谁让她的婚期和消防局局长的公子撞到了一起，酒店的负责人既陪着笑也赔了钱，只说做生意不容易，有些人是得罪不起的。距婚期还有二十天的时候，准新郎凌志负责设计的一项工程出了点儿故障，地点在千里之外的B城，当他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必须要出差一周时，叶晓依那敏感又脆弱的神经终于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近乎咆哮地喊：“走吧走吧，走一百天都没关系，这个婚我不结了！”

然后她遇见了温阳。

温阳说：“想家了就回来看看，想参加你的婚礼，你也不给发喜帖。”

她突然觉得记忆真是太混蛋了，眼前这个腰长背阔的男人连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同她心底那个鲜衣怒马的清俊少年已经无法对号入座，可是当他再一次绽放出那如晨风一样清朗的微笑，她竟然有片刻的恍惚，旋即把目光飘向窗外说：“看在老天的份上，别冲我这样笑！”

他脸上笑意更浓了，叹了口气说：“你一点儿都没变！”叶晓依那微黄却富有光泽的脸微微侧着，圆润的下巴没有楚楚可怜的线条。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说不上特别的美，只是那举手投足间的干净利落，微笑时自然流露的爽朗明媚，总会让人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说：“可我几乎都认不出你了。”

温阳去美国的时候高中还没有毕业，十七八岁的豆蔻年华，清新得像一株迎风舒展的翠竹。他是班上的尖子生，叶晓依那身为班主任的母亲，把她和温阳安排在一桌，本是为了照顾女儿学习，没想到女儿成绩没什么起色，温阳更是大不如前。直到有一次路过操场，看到刚刚打完篮球满身是汗的温阳微笑着从一个女孩手里接过一瓶饮料，他没有马上喝，目光一直停在女孩的脸上，初夏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汗水和笑脸一样闪亮。那个女孩正是叶晓依。

临毕业前，温阳出国了，叶晓依知道他的父母都在国外，高中一毕业就打算过去，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太匆忙。欲言又止的温阳最终只说了一句：“再见面时，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没有郑重其事的告别，没有感天动地的表白和承诺，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有思念，像雨后萌发的荒草，一不留神便长满了整个世界。

十年的岁月倏忽即逝，当坚持变得不再理直气壮，只好各安天涯。偶尔从别人那里得知关于他的消息，遥远的加州，知名的学府，性感的混血女友。再想起来只觉得像一场梦。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忘不掉却又不得不放下。

叶晓依回到家里，坐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她突然很想凌志，这个法律上已经成为她丈夫的男人，此刻正在千里之外的B城。

有些人在对的时间里出现，润物细无声般融入你的生活。就像凌志，大学校园那缓慢得仿佛沙漏般的时光里，总会在一些场合与他不期而遇，或食堂，或操场，或阅览室，多得讓她不得不想到缘分这个被用俗了的字眼。也许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当你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时，他就在身边，带着让人舒服的温度，惊艳不了时光，却足够温柔岁月。

后来凌志抱怨：“我追你追得好辛苦，你那么久才发现！”

叶晓依一脸懵懂地问：“你有追过我？”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过分，那样对他大吼大叫，让他带着糟糕的心情上路。想发句安慰的话给他，结果打出来却是：“酒店还没定下来，你自己想想怎么办吧！”

凌志的回复很快：“实在订不到就在家里办，婚礼只要有新郎新娘就行，最重要的是新娘是你！”

她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老实人一旦肉麻起来还真要命。

2

温阳和叶晓依参加高中同学的聚会，吃饭的时候，叶晓依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啤酒，笑着说：“这一杯，庆祝我告别单身！”然后咕噜咕噜在一片惊异的目光中一饮而尽。

她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说：“这一杯，欢迎温阳回国！”刚要喝被温阳一把抢过去，他说：“应该我喝。”接着，她倒了第三杯……

曲终人散的时候，别人都清醒着，只有他们两个喝多了，温阳摇摇晃晃地跟大家摆摆手，把叶晓依拖进出租车，他问：“你还住在从前的地方么？”

叶晓依含含糊糊地说：“现在住在一栋红色的楼里，小区中央有一棵大柳树。”

司机笑着说：“小姐，这地方你让我怎么找？”

温阳只得把她带回酒店，一进门，她就像一滩泥一样倒在地上不起来，温阳把她拖到床上，她突然坐起来，仔细看了看温阳说：“你不是凌志，怎么像温阳啊！”温阳说我就是。

她又摇了摇头说：“我肯定又在做梦了！”转过身扫了一眼床，又看了看温阳，笑得很暧昧：“这梦做得还真是离谱……”随即像想起了什么，起身把被子卷成长长的一条放在中间，抱着枕头躺在一边说：“和以前一样，楚河汉界，不许过线！”

温阳站在床边静静地看她做完一切，暧昧的空气仿佛因着她突如其来的举动一下子变得安静和纯洁了，他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悄悄地躺去另一边，轻轻地说：“我也感觉像在做梦，不然怎么可能和你的生活又交织在了一起。”叶晓依没有说话，温阳以为她睡着了，笑了笑说：“叶晓依，跟我走吧！”

哪知叶晓依突然说：“好！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你要带我去哪里？”

温阳想了想说：“我们浪迹天涯，看尽世间所有的美景，如果有一天累了，就在一个喜欢的地方住下来，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方？”

叶晓依迷迷糊糊地说：“嗯……最好是靠山临海的地方，盖一栋白色的房子，我要在窗台上摆一盆雏菊，看夕阳下的大海……”叶晓依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良久，温阳轻轻地说：“好！我们明天就出发……”他知道叶晓依已经睡熟了。

温阳的假期所剩不多，他打电话提出要和叶晓依去校园走走，她当时正在写喜帖，犹豫了一下说：“我恐怕没时间……”

温阳忍着笑意说：“你怎么能忍心拒绝一个跟你上过床的男人最后的请求呢！”

叶晓依恶狠狠地说：“再胡说八道，就把你杀人灭口！”然后不甘心地加上一句：“那不叫上床，那只是在同一张床上一起睡了个觉而已。”说完又觉得这么解释仿佛更让人浮想联翩。

温阳却突然认真地说：“只是走走，用不了多久的，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3

他们走在夏末微凉的风里，路两旁疏疏落落的几株锦葵和波斯菊已显示出凋零的迹象。路过操场的时候，他突然牵起她的手，自然得就像一个老朋友，而她竟然也没有拒绝。

叶晓依侧过脸对他微笑，“温阳，能再一次看见你，真好……”

他的手突然收紧，手心温暧而潮湿，他说：“叶晓依……”

她停留了一会儿，慢慢抽出自己的手，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学的那个成语‘刻舟求剑吗？老师讲完的时候问：‘你们说那个人能找到自己丢的宝剑吗？全班几十号人只有我扯着嗓门喊‘能！简直傻透了！”

温阳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只说：“是挺傻的。”

叶晓依继续说：“有些东西在起程时就已经弄丢了，即使再念念不忘地刻了记号，可是船已到达彼岸了，怎么可能找得回来……”

她说不下去了。

她没想到会再一次遇到温阳，虽然想象过无数次重逢时的情景，却都不是这个样子，她应该更美丽优雅，更风光无限，不然不如不见。可是，他就那样向她走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陌生的身影带着熟悉的微笑，像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她听到自己心里轻轻的一声叹息。

温阳不死心地问：“可是那宝剑一定还在水底的某个地方吧！”

叶晓依心中黯然，是呵，它一直都在！也许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它的存在，想想都觉得伤感。受伤的心找到了可以收容它的人，不知所踪的感情却只能永远在无法对接的时空中流浪。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她有些伤感地说：“为什么不让它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呢？你挖空心思做了这么多，不会真的以为我们之间只隔着一个凌志吧？”

温阳笑了，他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叶晓依没有生气，她說：“你的出现，太像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我只是往婚纱店打了一个电话问了一下，虽然你用的是假名字，可是留的电话号码却准确无误。那个消防局的公子也是你吧，只是我不明白，凌志的出差你是怎么做到的？”

温阳停顿了一下，说：“这没什么难的，那项工程我所在的公司也有投资，事情可大可小，只看验收的人怎么说。”

叶晓依微微笑了笑，只说：“你做得还不够彻底，你应该再找来一个漂亮女人，趁着凌志出差时找上我说，她已经和凌志好了两年了，现在肚子里有了他的骨肉。那样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温阳若有所思地说：“我只是想让你放弃，并不想伤害你……”

她只觉得心尖锐地一恸，眼前闪过一片水雾。

温阳深深叹了口气，这些年她始终住在他的寂寞里，其实他过得并不如表面上那么春风得意，事业的瓶颈，感情的失败，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当他辗转从别人那里知道她的婚期，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不甘心，他不甘心她就这么忘了他，不甘心她从此只能成为他心里永远的回忆。也许他只是想为自己失败的生活寻找一个寄托，却忘了时光已远，正如他当初所说，再见面时，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说：“事已至此，要杀要剐随你吧！”

没想到叶晓依只是轻轻地说：“温阳，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原来我真的曾经被人喜欢过……”

她的善解人意带着令他陌生的疏离和客气，他感觉自己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温阳走的那天傍晚，叶晓依接到了婚纱店打来的电话，告诉她有人为她预定了“巴黎之梦”婚纱，然后是酒店的电话……

当时她正在赶往机场去接凌志。

黄昏的城市华灯初上，扑面而来的夜色像一张温柔的网，向她轻轻地包围过来。路边飞速而过的建筑、树木、街灯，像一次次仓促的邂逅。

司机打开广播，里面唱出的歌声宛如清澈流淌的溪水：我听见雨滴落在青青草地，我听见远方下课钟声响起，可是我没有听到你的声音，认真呼唤我姓名……

叶晓依把头靠在车窗上，轻轻地闭上眼睛，她心里一直在反复咀嚼着一个名字……

责编/樊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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