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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执浩的诗

2017-08-08张执浩

雨花 2017年7期
关键词:小奇花旦蝌蚪

张执浩

诗歌中的马桑木

我曾在一首诗歌里用马桑木打过一口棺材

用来盛装我说过的梦话

去年今日,过三峡

陡峭的岩壁上停搁着漆黑的悬棺

当地人告诉我:它们很多是马桑木

在没有大坝的年代

悬棺如梦一般难以企及

说梦话的人有着死者复活的表情

路过这里的江水也比其他地方的慌张

给未来人

张的秋和张见秋

是一对兄妹

如果哪天你见到他们

手牵手穿过人群

那一定是远方需要他们去安慰

而现在他俩还存活在我的脑海中

不与人类为伍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他们

从人类尽头回来的样子

站在门口相互拍打后背上的草屑

在摁响门铃的那一刻

我也有过躲藏起来的冲动

我想象过没有我的未来

他们还会在我阴暗的书房里来回徘徊

数蝌蚪

我蹲在水潭边数蝌蚪

昨天数过了,今天再数

明天还会数

每一次数目都不同

阳光下浑浊的水潭

黑蝌蚪灵活地摆动

但是明天过后

水潭会被蒸发

蝌蚪不见了

我记得回家的路

直到黄昏还没有到家

母亲在叫我

她的声音在蛙鸣声中

如同哀求

河堤

我和我的兄长并肩坐在河堤上

四十年前的一幕与四十年后的一幕

重叠在了一起

河水平静,天上飘着零星的雨滴

我和我的兄长共同回忆着

沉睡在河床两岸的人和事

一滴雨落在了他的左脸颊上

我看见了。我也感觉到

有三滴雨落在了我的头顶

当我们起身离开河岸

一前一后走在寂静的公路上

四周的草木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回答

布谷又叫了

声音从同一方向传来

每天这个时候

我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

抬头看看窗外

那里有一排水杉

不知何时高过了楼顶

那里有一片云

照样无牵无挂

我想起我还没有见过布谷呢

最近的一次也隔着十米枝叶

最近我回了一趟老家

见过另外一些鸟儿

从来不曾鸣叫

也有另外一些鸟鸣我熟悉

却找不到与它们对应的身体

惟有布谷叫的时候

我能清楚地看见你

一只手捂着嘴

一只手按着起伏的胸脯

发现

在花果山上的三元宫

两株银杏树面对面站着

一千多年了

它们就这样相互影响

以至于越长越像

雄树枝繁叶茂

雌树果实累累

树干上挂满了

善男信女们的许愿条

一根根红布条

缠绕在一起

像不幸的人挽着不幸的人

当他们走出庙门

猛一回头才发现

两株银杏的树冠

在天上重叠着

水边的梨子树

有一棵梨子树

长在堰塘边

所有的枝桠都伸向了水面

堰堤被竹林和荆棘包围

我们只能隔水相望

一年又一年

开花的时候眼花缭乱

结果的时候眼花缭乱

一年又一年

我们离这棵树越来越近

又越来越远

我曾一次次游到树下

在枝桠间穿行

却怎么也无法够到梨子

而等我精疲力竭地踩水归来

身后传来“噗通、噗通”的落水声

有这样一棵梨子树

在我的记忆里

结满了我没有吃过的梨

拍星空的人

拍星空的人把体内的灯火都掐灭了

独自来到漆黑的户外

他在高于大地的地方找到了

一颗离自己最近的星星

然后在它附近找到了另外一群

拍星空的人有无数种表情

但在黑暗中他只是怔怔的

他一次次凑近取景框

他一遍遍按动快门

杰作是上帝创造的

但上帝并不认领

拍星空的人其实想抓拍

上帝神秘的心思——

那漫天繁星并不是为了照亮彼此

那漫天的星光中有一张脸

像一直活在身边的

某个陌生人

你有没有吃过人心果

珠海植物园里的一棵树上

挂了一块铁皮树牌

上面写着:人心果

我在茂密的树丛中寻找

這样一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果子

我问身边的人是否吃过它

这是台风将临的前一天

空气异常闷热

漫长的林荫道两旁挂满了

榴莲、黄皮、火龙果、莲雾……

而我一直伫立在这棵树下

在树叶之间寻找树叶之外的事物

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你也没有尝试过的东西

它的大小应该与你我的心脏相若吧

小鸟在干什么

做一个快活的人只需做到心无旁骛

小鸟从树上下来

在洒满秋阳的场院里走动

不停地对着大地点头

做一个快活的人也要像小鸟那样

偶尔忘记人类的面貌

忘掉我也有翅膀我也有过

无法把翅膀快速收拢的悲伤

飘拂

最好看的飘拂物

还是早年那些晾晒在操场四周

的床单、枕套和衣物

除了午间它们是安静的

早晚都在动

更好看的是小时候

母亲搭在门前晾衣绳上的

那些微风无法吹动的衣服

只有在狂风大作的时候

它们才从绳子上跳下来

四处乱跑

听胎音的人

一个男人清晨把耳朵贴在妻子

的肚皮上听胎音,他说

他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妻子问:那是什么样的声音?

男人答不上来,他去了户外

夜晚回到家里,妻子为他掸落

身上的雪花,他转身又抱紧

她的肚皮把耳朵貼了上去

他还是说他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妻子又问他那是什么声音

男人笑而不答,顺手拿起笔

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笨拙地画着

这个从来没有画过画的男人

在妻子的注视下画出了

一幅让她热泪盈眶的画

很多年过去了,他们的女儿

腆着肚皮站在这幅画框下

另外一个男人侧耳倾听着

他知道那是花开的声音

但他不会说,她也不会问

听说你那里的梨花开了

听说你那里的梨花开了

夜晚是雪白的

坐在梨园亭下的人收拾好茶具

仍然迟迟不肯睡去

听说睡眠就是死亡

即使两个人相拥而眠

也不过是两具躯壳抱在一起

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它发生在以玛尔,一座

我同样没有去过的西方小镇

一个叫伯恩斯的青年不幸爱上了

小镇上最美的少女爱娃

从此他再也没有合上过眼

他死于梨花盛开的季节

他死后坟旁的梨花再也没有凋谢过

听说读过这个故事的人

都骂过这个写故事的人

那一年我还是少年

那天晚上我还是独自回家

开阔的星空下猛然出现了几树梨花

我以为那是花圈,我以为

所有的花圈摆在一起就能满足

你所说的百花盛开

一条狗没有同类

春节期间,小奇来找花旦玩

开门的刹那间花旦很兴奋

但随后便掉头回到了自己的窝里

装作没有看见小奇的样子

它把下巴搁在窝沿上

眯眼望着客厅里影影幢幢的人

小奇是一只贵宾

花旦只是一条狗

祖籍不详,血统不纯

惟一值得骄傲的是它活过了

身边所有的狗,成了

院子里的高寿者,它一辈子

都服膺于一条狗链

从来不曾在旷野里撒过欢

它感兴趣的是汽车底盘下的猫

和天空中飞过的鸟

小奇不可能理解花旦的乐趣

它欢快地蹦跳,转圈

试图吸引花旦的注意力

但花旦只是冷静地看着

它知道它不是自己的同类

它知道没有一条狗能让它快乐起来

樟树记

樟树的叶子一年四季都一样多

即便是在冬天

附近的树都落叶了

它依然不曾动摇过

惟一的变化发生在春天:

附近的树都长出了新芽

樟树也长出了新芽——

但它一边长一边落

地上有多少片落叶

树上就有多少片新绿

从树下路过的人闻到了

自己身上有两种味道——

它们相互抵消相互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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