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之含英
2017-08-08何云之心善则美
文/何云之 图/心善则美
美人之含英
文/何云之 图/心善则美
那片寂寞的留白,终究是躺在了艳色的流丹之上。那衣袂翩跹的身影终究是乘风而去。他落下后,天际开始落雪,纷纷扬扬。
1
马车颠簸晃动,夜风慢撩起马车窗边轻软的小帘,透过小窗看见街上依稀的灯火,温柔地摇曳着,却那般不真实。她微凉的指尖不禁捏紧了细滑的裙角,却被一双温暖的手握住。这样大胆的亲昵,不禁让她原本玉白的两颊飞起艳霞,也同时收回了远眺的目光。
“是在担心吗?”对方望来的目光里又一片沉静的海,仿佛只为让她心定。见她不答,那温润沉静的声音再响:“别怕,此日若是顺利。你我……。”一语未毕便被停下的马车打断。
“公子,到了。”赶马的侍从说到。
“走吧。”说着,他牵着她的手要下车,却被她轻轻挣脱开去。这样亲密地下车,她会不好意思。他便也依着她。
待下了车来,她看清了此时他们停下的地方:丞相府。心中一阵隐隐的欢喜和涌动的不安交织着,她汲了一口气,便随他快步行入这她原极熟悉现在又有些陌生了的地方。已有整整三年未归来此处了吧,她暗想。
他们并肩行入院中,她停下,对他不好意思地启唇轻诉到:“你先进去和父亲谈吧。我……我在此等候就好。”他见她娇羞小女儿的情态不禁疼爱地浅笑到:“平日的你骑马张弓,眼睫都不曾颤一下,此时倒是怯了?”见她神色要恼,他立刻见好就收:“好好好,我先去,你在这等我吧。”刚走两步他又忽地回头:“夜半了,天寒得很,先寻个去处歇脚吧,不要冻着了。”
见他走远,她仍旧伫立在院中,天色凉如水,月色冷若银。多年后,她多么希望那天晚上的月光不要那般明澈,不要让她如此清晰地看见他轻快走去的背影,也不要让她如此清晰地记了一整个冗长的故事。那怕是最后一次的轻快了。“英英。”伫立的女子听见被唤便回过头去。“哥哥。”女子轻快地应道,面上是久别重逢的欣喜。
“太子与你一并来的吧?”“嗯!”她重重地点头,把欢喜都放在脸上了。“瞧你欢快的模样,女孩子家还是要矜持一些的。”哥哥笑语到。被这样一说,她不好意思起来。
“不过也无碍的,想来,父亲把太子殿下唤来,也是与他商量你们的事。还不知他们要多久,这院中更深露重的,你且随我去房里等候吧。”
“好。”她应着。
刚转身,她却听见身后一声震天的呼喊:“为何又是为了那我从未谋面的女帝?”
二
初离开丞相府的时候,虞含英刚十四岁。正是女儿家的豆蔻好年华,别家女孩儿都在闺阁内幔帐后静待如意郎君的八抬大轿,而她堂堂丞相府二小姐却被父亲送入宫内给太子做侍读,真是要被朝野上下坊间街邻传为笑柄了。而父亲却坚持为她整理行装,把她送到宫内。若这太子是他南容国即将登上皇位的太子,倒也可以理解父亲在朝为官攀附权势的心情。但是这太子还是附属国云胡国作为人质留在本国的。当时的含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父亲此行的用意,难倒自己是庶出便不得疼爱了吗?含英不满地想。但是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已经在太子的偏宫住下,就安静做自己的侍读好了。可是,做侍读的第一天,含英便被气得跑了回去,被父亲斥责一顿又乖乖回来。之后这侍读一做,就是三个春秋。
含英现在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初见太子魏昀的场景。那时正是阳春三月末时,草木花气正盛,后花园好不热闹。散金的牡丹,流丹的芍药都美得不可方物。四面芳菲的院中,一位白衣的少年面如冠玉目似含星,敞怀半卧在院中,似是画布上唯一的留白,却那样夺魄地吸引着你的目光。那少年面前是一张斜置的琴,琴边自然少不了一壶好酒。他似是那可煮花烹酒的梅上落雪,衣襟上落了花瓣,到仿佛把花与酒酿成一幅醉人的图,直直从目上灌入心底。
含英是随着师傅一起来后花园找他的,虽在师傅面前是不敢轻易露出喜悲的,但是她内心暗想:这花丛中分明就是一位醉了的谪仙。但随后她就不这样想了。这位“谪仙”被师傅皱着眉拖起来,拖去屋内上早课。早课说的正是周敦颐的《爱莲说》。
“……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师傅念到这里瞥了一眼他的学生太子魏昀,这一瞥不打紧,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魏昀把书丢在一边,正卧在地上抱着一幅美人图摩挲。
“殿下,请重复一遍老朽刚刚读的片段。”毕竟对方是太子,师傅也不好太过发怒,便想置一句提醒。未曾想,半醉的魏昀却丝毫不把这提醒放在眼里,反而有了打趣的兴致:“刚刚说的啊?我想想……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说到这,他顿了顿,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美人图。
“予独爱美人……。”说到这却忽地抬眼看着含英,他少年郎灼灼的目中似是有一方赤日,望得含英心神一动。
“予独爱美人之含英。”此话一出,师傅和含英皆是一愣,但随即含英就脸涨得通红,欲飞跑出去。
“站住,你跑什么呀,你以为我说的是你吗?我说的是这含英仕女图上的仕女。”他这样一说,含英又是一愣,回过头去看他手里的画,那画上的仕女果然口含鲜花,妩媚多姿。这更让含英难堪,长这么大她何曾受过这等羞辱,索性头也不回地跑出宫去。跑的时候她想着:再也不要回来了,父亲再如何劝说责骂都不再回来。
可是,第二天,她又乖乖地回来了。她肿着两个核桃般的眼睛悻悻地坐在了太子昀的右后侧。此时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她十分清楚,她此时恨他入骨,此恨抽经扒皮亦不能解。但每每想起她初见他时的模样,又觉得这副好皮囊抽筋剥皮了到甚是可惜。还是化去他的骨头和脏腑,徒留这副皮囊填些棉絮站立观赏,便是甚好。那般时候,她每望着他如雪的背影时,总这样想。
自含英回去,魏昀到老实了一段时日,不再整日饮酒,戏耍女侍。含英以为这样的日子挨一挨就过去了,谁曾想魏昀到是不难为自己了,自己却被另一位惹不起的主当作硬刺刺入肉中。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得罪云德公主的,等她察觉的时候,公主的冷箭已经贴着耳边擦过去,只留下呼啸的风在耳畔挥之不去。那是一年一度的围场狩猎,其他皇子的侍读都着银装的铠甲与所侍皇子并立秋风之中。唯独自己一身青浅的长衫立在魏昀宽厚的背后,虽是束了男子的发式,但矮小柔弱的身形总显得与所处的场景格格不入。本来如这样的场合,云德这样的富贵女儿家和含英一般是不该来的,但云德那年不知是什么鬼迷了哪孔的心窍,一定要随行而至。
烈烈秋风中,白马背上的男子飒爽英姿,一袭红衣的云德和青衫的含英翩跹的衣角倒也飞舞成一道别样的风景,在寒弓箭影里点上了一抹淡淡的绕指之柔,不时引得陌生的皇子晃神驻足,悄声议论。
围猎三日,各位皇子都各有所获,小至飞禽,大至猛兽,各个脸上都沾着深秋的果色。唯独魏昀仅手提一只稀毛野鸡,喝空了三个酒袋,满身醉气地扒在马背上。含英听闻魏昀素来如此,便也作寻常。倒是随行的云德甚是不喜,自己去皇上面前请命说是要陪着魏昀再猎一日。皇上惯来宠溺这位小公主,自是挥挥袖子便答应了下来。
翌日,云德一身耀金的铠甲,跨在一匹枣红马背上,煞是威风。魏昀知公主陪猎便也不敢怠慢,不再饮酒,备足弓箭。含英本想若前三日一般闲散,在围场边等他们回来便是,可谁知魏昀却坚持让她随行。无法,对骑射生疏至极的她便只得上马随行。
一行人相伴而行,魏昀一直兴致不高,抽箭随意射去,无一命中。云德倒很是欢喜,一路问声不停,也不管魏昀是否回答,自顾自地说了好久,连本来心内怨声载道的含英都被她吸引而暗自佩服了起来。三人不知觉便已行至密林,忽的闻见一声兽吼,三人都怔住了。云德一瞬便引马躲在魏昀背后。含英吓愣了,一时反应不及,一只花斑猛虎已经向她扑去。魏昀反应最快,飞速起身抱起含英纵身跳到马侧。只眨眼间,含英的马儿已被猛虎咬断喉咙,倒在血泊之中。魏昀飞快抽箭射出,却射在了猛虎的眼睛上,猛虎吃痛便向魏昀冲来。魏昀此时已无弓箭,便一把推开怀中的含英,抽出腰间佩剑刺向猛虎喉头,却被猛虎躲过,魏昀右臂还被抓伤。含英见魏昀受伤慌忙上前欲查看伤势,却不料猛虎向她背后扑来。魏昀抱起含英,一个转身,虎爪落在了魏昀的背上。含英分明感到魏昀攥她手臂的力度,那是他背上疼痛的万分之一。还不待魏昀和含英分开,含英就见一支箭飞过。那是云德射的,此情此景,想是要救危难中的二人。但旋即,含英便觉察异端。魏昀再推开含英,此时云德再射出第二支箭,依旧是未射中猛虎,却险些正中含英眉心,被含英低头躲过。含英感到似是一盆冰水兜头灌下。
自己何时成为这位尊贵的公主想要除掉的人了呢?
这个问题刚刚在心内问出,魏昀已经拔起云德射在树上的箭,一箭命中猛虎要害。猛虎在地上挣扎着,云德还要张弓再射,魏昀便止住了她,云德悻悻然只得作罢。含英才松了一口气。恰巧此时路过的几位皇子看见,便驱马过来。
“魏昀,这是你射的吗?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哈哈,怕不是有小娇娘在旁侧,故而要显显本事吧?”
“欸~这是哪儿的话,这小娇娘是常侍左右的,要显本事哪里要到这里来显,怕是平日里同一屋檐下早已显过了吧。”皇子们七嘴八舌地嚼了一番是非之后便离去了,无人关心受伤的魏昀。这“小娇娘”自然是含英。云德公主的玩笑,那些不知名的皇子哪里敢开。但是就是这些玩笑让在场三位的脸色都极不好看。
虽然被皇子们打趣自己的名声心内难受,但是魏昀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含英便也顾不得什么名声,便要扶着魏昀上马。魏昀却甩开她的手,踉跄着上了马。回来的路上,一路沉默,只余风声。
回到大帐中,云德已回去休息,魏昀浑身是血迹,含英正慌忙地要去唤太医,却被魏昀唤回。含英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急忙趴在他卧的床侧细听,他面色若浆洗过白的棉布,气若游丝地道:“他们都是爱嚼舌根的人,那样的人随意的言语,你不必放在心上。你是一个好姑娘。”说完便昏死过去。含英此时眼前蒙着一层热泪,狂奔出大帐,太医以为她疯了,她拉住老迈的太医,不顾命般地疯跑。
自入宫以来,闲言碎语是听了不少的,累起来也够出几本集子的了。习惯了,所以,他们的话,我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可,你的话呢?
三
次日,还在给魏昀熬药的含英接到了陛下要遣送她回丞相府的口传旨意。含英有些懵,来传话的侍从答,这是太子魏昀向陛下请求的,理由是:女子伴读,经史子集尚可,但骑马射箭太弱,无法保护自己的平安,才害自己受这么重的伤。含英闻言夺门而出,直奔魏昀大帐。
此时魏昀正半光着身子上药,见她汹汹而来,倒似女孩儿般不好意思地拿起铠甲遮掩身躯
“殿下当真嫌弃我的骑射?”含英也不行礼,劈头便问到。这到问愣了魏昀。
“当……当真又如何?”
含英不答,只是转身出了大帐。接着含英骑着魏昀的白马,身背数十支箭和一张大弓向林中疾驰而去。魏昀闻言慌忙穿好铠甲,也不顾自己身上有伤,顺迹追了出去。
暮时二人才回到营地。回来时,换含英浑身血迹,魏昀将她抱在怀中,直到太医来了才舍得松开。此一负伤,含英昏睡了三天三夜。魏昀也衣不解带地守了三天三夜。含英醒来见到满面憔悴的魏昀,笑问到:“怎么?殿下现在不要赶我走了?”
魏昀亦笑:“你说,你一个眉清目秀的相府小姐,何苦陪我这样的人在宫中受罪?”说完笑意还未散去,眉头却锁了一整个深秋的萧杀。
自那以后,二人便几乎无话不谈。含英便慢慢了解,这常人眼中惯爱喝酒没个正形的云胡太子,实则是满腹经纶极擅骑射的。只是作为人质在这敌国的皇宫之中,无才和懒散是最好的面具。
他们还会偶尔谈起含英的父亲虞始忠,这位在南容和云胡都极为传奇的丞相。虞始忠年少时是南容久负盛名的才子,那时南容与云胡甚为交好,常有往来。他便作为使节去云胡递交两国文书。路上遇匪,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恰被附近驻扎的云胡赫赫有名的女将军玉琉璃所救。恰如古今才子佳人的唱本一般,此一救,到成就了一对璧人。
但世事总是如此,好景总归不长。璧人刚刚成婚诞下一子后,南容帝君扩张之野心愈显,云胡自然难逃战火的洗礼。本来云胡疆土甚广,甚至曾有“云胡女帝,一统天下。”的流言传出。但是女帝素不喜战争,更希望子民能休养生息,因此保得云胡三十年太平盛世,繁华富庶。而弊端便是疏于练兵,战事速起,措手不及,节节败退。后女帝无法,随骁勇善战的玉琉璃逃至现云胡国都时正直临盆难产,生了一天一夜,才诞下太子魏昀。此时女帝已气息奄奄无力再逃,只得扮作民妇躲在平民家中听天由命,同时命玉琉璃带小太子逃走。玉琉璃又逃了三天三夜,却仍然被追兵追上,追兵之首便是虞始忠。一身傲骨的玉琉璃一幅跪天跪地跪父母的双膝,唯一一次,向着自己的丈夫下跪,只求能保小太子一条性命。虞始忠答应了,刚一转身,那宁折勿弯性子的妻子便提剑自刎。玉琉璃倒下去的时候,虞始忠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因了这,世人都传虞丞相足智多谋铁石心肠。多年后,听多了传言的含英也曾问过父亲为何。父亲只是迎着将灭的夕阳最后的光辉轻轻说到:“有些面孔,是看了一眼之后,便从此成为心头血,再也好不了的。”一语毕,暮色无情地四合,父亲的面容便看不清了。
也是很多很多年以后,含英站在白虹城内最高的楼头时,才明白,那些烙在岁月中的面孔,就算你在失去的那时未看见,也会成为心头血,一辈子,都好不了。
四
在那晚与魏昀一起夜访丞相府回去的路上,魏昀一言不发,面色凝若干结的蜡脂,了无生气。含英自觉不好,也不敢发声。就这样一路默然回宫。到了魏昀寝宫门口,魏昀不发一言就要闩门,却被握紧双拳的含英叫住:“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到底……到底要不要……”最后的“娶我”二字是到底出不了口。魏昀望着她,目光灼灼,似有赤日,若那日初见时他打趣她时一般。而此时含英眼中亦有一轮辉月与他遥相呼应,就要夺目而出了。女子的灼然,从来都只为一个答案。
但只一瞬,那日头便灭了,赤日化了寒潭。
“不。”他温润的声音何时如此钝重,接着便是利斧一般的字句:“不要妄想了,你一个小小南容丞相之女如何能成为云胡的太子妃?不早了,明日我便禀明圣上,送你回去,断了你这痴心妄想。”说完,那门便在含英面前重重地关上了。此时含英眼中的辉月似是飞上了天际,洒下一地如雪般寒凉的月光。
第二日,含英便接到圣旨,收拾行囊回了丞相府。在丞相府自囚的第三日,便听见满府的家丁丫鬟都在议论太子魏昀在长街头,一袭白衣截下接亲的撵轿,亲自接回将嫁给邻国白亦国的云德公主的轶事。云德此次的大婚是一个月之前便由皇上与白亦国君亲自定下的。云德是一万个不愿意,但是父命亦是皇命难以违抗,便也只好穿上大红的喜服出嫁。在撵轿的微晃中,云德以为从此要与心上人相隔两国,再不复有相逢的机会,哪曾想转眼心上人便来到目前,还说着那般动听的话儿,把她多少春夜在心底默念欲诉的话儿,在那一瞬便说完了。那是她整个深闺中的心思啊,既已实现,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云德便头也不回地随着魏昀回了宫中。
婚事毁了,白亦国君大怒,皇上亦是大怒,但是自己宠大的闺女自己当然是疼的,所以也只能赔白亦国一些美女钱财了事。而同时,也将魏昀和云德的婚事定在了半月之后。
这样的急转含英实在无法理解,便去敲父亲的门,父亲的回答简单:“时局叵测。”
“可是云胡有什么不测?”含英不甘地问到。
“云德公主此次嫁去白亦本就是政治联姻,两国联手,于第三国总没有什么好事。”含英顿时心下明了。他是云胡太子,定然要为云胡的安危考虑,他自己的事无论是何事,于国事都是小事。
看来,有些人,注定是有缘无分的。这样一想,心内自是能理解他的处境,但是还是那样不甘,为何分明的爱意却要拿去付与命运的跌宕。这样点滴的不甘在半月的等待中炽如燎原之火,愈燃愈烈。终于在魏昀大婚前日夜半,含英悄然混入宫中。她要去问个究竟,是否真如父亲猜测的那般,是否自己一生挚爱都要倾入时局的博弈之中,再不得回响。
时值初秋,月明中天,花香虽仍旧盛了满院,但含英还是嗅出将颓的味道。他的宫内一片大红,比任何花色都要耀眼,于含英却是刺目扎心。含英将行至院中,便看见那如雪的背影临风而立,衣袂翩跹,似是欲乘风而去的模样。那白在满院的红掩映之下,含英竟恍然觉出些凄楚的况味来。
“昀哥哥。”她轻声唤他,如他们约定一般,只要只剩你我二人,便不再是殿下与侍读。他的背影僵了一僵,但还是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霎时无言。想见之时欲诉的话儿此时却只字出不得口。
“昀哥哥,你……最近可好?”她不自觉走近几步,在月光下看清他如玉的面孔。
“好。”他似笑非笑。她忽的觉得这面孔比离得远时看着更远。
“恭喜啊,明日殿下与公主便要完婚了。”她客套起来。
“多谢。”他的语气始终若这如水的月色一般明澈,不惊波澜。
“这样……便好。含英……告退。”说着她转身,眼眶却不自觉被月光染湿。
“含英。”他唤到,“你也要……早日觅得如意郎君……才好。”
闻此言,含英的眼角愈发濡湿,含不住了,索性便将泪落下。
“是为了云胡女帝吗?那日你在丞相府,大吼着……”
“从今往后……”他打断她的话,“女帝之幸,便是我魏昀之幸。”“含英明白了。”说完,她快步走出他的院子。却在门外看见云德立于门口,板起的一张面孔在月色下似是结霜。
“你真会拣时候,此时来是打的什么主意?你可知你一入宫我便知晓了。”
“这夜将寒,让公主这般玉体在此等候多时,含英真是心内抱愧啊。”含英泪虽未干,心却愈硬。左不过最后一次与你相抗,最爱的都将是你的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也不过在我面前硬气此一时罢了,你在他那里可又讨到半分好处?”云德冷笑,含英不答。
“谁都有谁的无可奈何,但是我始终相信,能舍弃的爱都不算是深刻至骨的,都是可以在岁月中被其他的温柔所替代。你瞧着吧,日子久了,年少时的那些往事,也不过是一番用来打趣的谈资罢了。”说至此处,云德的脸上终于染上了一丝光华。含英始终不答,最后的抵抗,竟然也是这样衰颓地落幕的。
原来舍弃不掉的,也只有我一人而已。原来,永远无法作为随意出口的谈资的,也只有我一人而已。风再起,吹来云朵遮月,顿时也黯淡了含英的面容。
五
魏昀那场普天同庆的婚宴,含英终是不得亦不愿参与。那晚颓然回府之后,便坐上了父亲为自己准备好的出城的马车。出去走走也好,说不定,自己也能将这些遗忘呢。在披星戴月的马车里,含英的哥哥倒是为了给含英解闷,说了一路的故事。
那年哥哥的母亲玉琉璃自刎之后,父亲跪在大殿门口三个日夜,终于求得皇上留小太子一命,但条件便是,小太子未得允许不得回国,只能作为人质在南容长大。因此,虽为身份尊贵的云胡太子,却从未踏上过故土一步,亦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云胡女帝。虽则如此,他的人生却半分不让地被“云胡”二字左右着。宫内的羞辱,各类的白眼早已是家常便饭。故而,就算是天纵之才,也要藏巧显拙。而他的分分动作寸寸打算亦都是为着云胡的未来。说来当年也是不巧,玉琉璃带着小太子逃走却被追上,而女帝滞留城内却侥幸逃过排查与追杀保住一命,才带着云胡苟延残喘至今。
魏昀与云德成婚之后的半年,云胡异军突起,战火速炽,很快南容的半壁江山都沦陷于云胡的战火之中。起先南容君王只是不快,不顾云德,经常给夫妇二人脸色。后来干脆将二人软禁起来。最后在战火将燃至国都城下之时,怒将魏昀绑上殿来。五花大绑的魏昀脸上风轻云淡,无半丝惊色。
“你们云胡到底作何打算?你太子昀的命是不打算要了吗?”大殿之上端坐的君王止不住的横怒宣泄在殿下的魏昀。
“云胡少了一个魏昀,也还是云胡。”
“胡说,云胡女帝年事已高,膝下就只有你一位皇子,最近又是痼疾愈重,行将灯灭。此时你若出事,云胡岂不是群龙无首?”
“云胡帝位魏昀不坐,自然会有人坐。不劳陛下挂心。”
“放肆!”殿上之人气急置玉盏于地,却砸不出魏昀脸色的半点波澜。
“你真不怕朕杀了你?”
“陛下您哪里舍得呢?您还要留着您口中宝贝的女帝独子在必要的时候与云胡商判呢。”
“给我压入大牢!压入大牢!除了水,什么都不要喂!”皇上气极,命令到。
皇上本是想折磨折磨魏昀,消磨他的意志,好让他配合自己,却未曾想,还未等魏昀意志垮塌,云胡的大军就已经兵临城下了。
魏昀入狱二日后,是夜,云胡大军与南容军队对峙于南容国都白虹。城头,南容的陛下依旧端坐,却在手心结实地起了一层细汗。而站在陛下面前的,便是那如雪的身影。那身影已消瘦不少,却半分也不曾颓唐,依旧笔直着背脊立于夜风之中。
无论是论兵力还是论民心,云胡都是胜券在握,而现今唯一让云胡大军规规矩矩立于城下的,只有太子魏昀的性命。
两方使节喊话半晌,对峙依旧半分不让,魏昀不见转机,便亲自请命立于城头与使节交涉。南容帝君多么狡猾的人,自是对魏昀半信半疑,但眼下的局面也是无他法可选。
“云胡的子民,我三生有幸能做这云胡太子,若今后你们能再抱拥三十年太平盛世,我便也无憾了。”魏昀说至此顿了顿,浅笑了起来:“但若说起憾事,倒是有那么小小的一件。”沉吟须臾,他接着说到:“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念至此,众人皆摸不着头脑,但见魏昀上前一步便心知不好,急忙上前拉阻,却终究晚了一步。
“予独爱……。”话未完便是一声钝重的落地声。
那片寂寞的留白,终究是躺在了艳色的流丹之上。那衣袂翩跹的身影终究是乘风而去。他落下后,天际开始落雪,纷纷扬扬。云胡的大军也在这场大雪中破开城门,奋勇杀敌。路过的飞鸟俯瞰着大地,云胡的军队无论士兵车马皆绕开了魏昀的尸身,哪怕他如注的鲜血也不愿践踏。他睡的地方,是战场上唯一的安宁。
含英之后才知道,那是旧年里最后一场大雪。雪停后,便再无南容。
六
此役大捷,云胡尽收南容国土,俘虏的南容军士也皆妥善安置,不似之前南容国君那般全权斩杀。修养生息了一段时日之后,云胡新帝登基,建都白虹。
新女帝名为:魏含英。
当含英着灿金的帝服推开故人的宫门时,恰值阳春三月末时。院内的芳菲依旧,只是,少了一位白衣的少年。
魏昀大婚之日始,含英乘了三个日夜的马车,到了云胡,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云胡女帝。女帝为她补全了之前的故事。
玉琉璃带着刚出生的小帝姬逃了一个昼夜,人困马乏至极。此时被自己的丈夫虞始忠所救,藏于一户农家。但虞始终还是要回去复命,南容国君抓不到小帝姬便会拼命搜寻女帝,因此情急之下夫妇二人商量用自己出生不久的儿子来换取小帝姬,然后玉琉璃带着儿子拼命奔逃,来吸引追兵,换取女帝和帝姬的安全。
虞始忠本是要玉琉璃交出儿子后投降,自己再与国君周旋儿子的性命。可玉琉璃十分清楚,若自己此时投降南容,之后便要被逼着带南容的兵去攻打云胡,这是她万万做不到的。再加上南容国君对她的个性也是十分清楚,轻易投降了,“小太子”的身份便愈发可疑了。因此,便有了后来的自刎,后来的人质。那日虞始忠抱着儿子,亲自递于宫人,囚于宫内,他万念俱灰,只有一个信念还亮着,那便是光复云胡。
于是,他为掩盖儿子不见的事实,从民间寻了个一岁多的瘦弱矮小的男孩抚养,勉强掩饰过去。他深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将小帝姬留在身边,独自抚养长大。他哪里是让含英去做魏昀的侍读,分明始让魏昀去做含英的侍读。让幼弱的帝姬自小便经史子集,骑马涉猎样样精通。
他早已将魏昀的真实身份告诉魏昀,是为了让魏昀更好地配合他。却未将含英的身份告诉魏昀,怕魏昀年轻,在深宫之中露出破绽,只是让魏昀对含英多多照料。魏昀起初甚是不解,他虽是知道含英不是虞家骨肉,但是何苦让一个女子入宫陪自己受苦?因此便捉弄含英,想让她知难而退。而含英倔强的性子却一步步说服了魏昀。二人朝夕相处,感情日笃。虞始忠见此亦是欣喜,还想着等云胡光复,二人身份恢复便可相守。直到云德将嫁去白亦的消息传出,虞始忠便知不好,几经思忖,才下定决心,夜召魏昀,命他去截亲。魏昀自然是不愿的,虞始忠无法,只得将含英的身世和盘托出。为了云胡将来的女帝,魏昀不得不做。
“从今往后,女帝之幸,便是我魏昀之幸。”至此,含英才觉出这句话的况味来。可我若没了你,又何幸可言?我曾在少女之时,羞怯地梦想着可以冠以“魏”姓,谁曾想,真等冠了,却只觉悲郁于心,不可抑止。
魏昀纵城的消息传入云胡的那晚,含英于云胡大殿之上空坐一夜。虞始忠便坐在殿下。东方将白之时,含英问:“虞丞相,以你对魏昀的了解,你说他坠落之时,可有后悔?”虞始忠默然片刻,答到:“琉璃嫁于老臣时,老臣便问她:‘你嫁了我后,自是要远离驰骋的疆场了,你可后悔?’她只笑答:‘不悔,从此,你与我们的子女便是我日后驰骋的疆场。’只可惜,世事弄人,她终究还是未逃离战火,还是死在了疆场之上。”
所以,为所爱献出一切便不会后悔啊!原来,困住魏昀的二字从来不是“云胡”,而是“含英”。
回忆的门啊,推开了,便轻易不得关上。含英此时立于魏昀的寝宫之内,步步都让她忆起故人的点点滴滴。最后,她的双目停在一幅浸血的画上。下人伶俐,立即解释到:“这是魏……虞昀当日纵城之时揣在怀中的,后被人收拾尸首的时候拾起,挂了回来。”
含英走近,那原来是他们初见时魏昀摩挲的《含英仕女图》,却不知何时被魏昀提上了字。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后面的字迹被血染红,看不清了。
而此时含英模糊的泪眼,却将后面的字句看得分明。
责编: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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