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穿越时空的隐者

三月初七

听到黄易仙逝的消息，第一反应是去看日历，看这是不是一个恶劣的愚人节玩笑。

在我的印象里，黄易应该正当壮年，正在孜孜不倦地创作，开创出更多天马行空、波澜壮阔的故事。实在无法想像，这样一个曾经伴随了我们多年阅读时光的大師，竟然这样突然离去。写下这篇小文，作为我个人对大师的怀念。

一.回忆

回忆起来，最早看到的黄易先生作品，应该是《乌金血剑》，一部中规中矩的武侠电视剧，那还是录像带时代，忘了哪个同学带来的一大箱子十卷还是二十卷的录像带，暑假在家闷头看完。

说实话这部剧并不好看，和黄易其他作品的天马行空相比，这部剧剧情沉闷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以至于很难把它和黄易这两个字联系起来。虽然这部小说也被归于“异侠”系列，但它明显与其他作品格格不入。现在想想，这应该是黄易先生早期尝试的一个方向，一个向传统武侠、传统影视剧方向靠拢的方向。

这个古旧的方向是无法容纳黄易天马行空的想象和才华的。于是我们也得以有幸看到了一部部与众不同的精彩篇章。

那个时候，武侠风靡校园，网络还未发达，各种正版盗版的武侠小说充斥着租书摊位，有来自金古梁温的宗师之作，也有各种拙劣的跟风之作，看久了，口味自然就刁了，除了那些经典之作之外，其他的模仿作品一概翻都不愿意翻开。

有一天，朋友带来一本破破烂烂的小书，薄薄一本，封面已经破碎了。学生们对书的质量有个直观的评价标准，就是书的新旧。所有的书都在同学手中传来传去，近乎“用手投票”，越破旧的书，说明得到的“票”越多，这书的质量越高。而这本书的破烂程度，几乎比得上金庸古龙的作品了。

这书名叫《破碎虚空》。

读这本书是一个奇妙的阅读体验，篇幅短小得不像武侠小说，故事急促而显得略生硬，人物的感情也让人无法理解，大段大段看不懂的玄之又玄的说理，特别是最后那马踏虚空的结尾，以一个学生的观感来讲，简直就是莫明其妙……总之看的过程中，基本是全程发懵的。用现在的网络用语来形容的话，基本就是一边看一边吐槽，一边吐槽一边看……

但奇怪的是，虽然看的时候，觉得这书全是缺点基本没法看，但看完之后，却舍不得把它还给同学，反而又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一遍……

当时还没有意识到，从这部小说开始，一个武侠——或者说通俗文学的新方向开始出现，今后几十年内，这部作品和它的作者将引领整个华语通俗文学的方向。无数的优秀作品，将在这条道路上涌现。

懵懂地看完《破碎虚空》，然后就是《寻秦记》风靡的时代。仿佛一夜之间，租书店的书架被署名“黄易”的作品瞬间占领。这些书有真有假，都是厚厚的几大本，让人真伪难辨。但人民的眼睛还是雪亮的，其中最受欢迎的，无疑是《寻秦记》和《覆雨翻云》。

与《破碎虚空》的阅读观感恰好相反，《寻秦记》的长度在当时傲视同侪，除了穿越这个创造性的点之外，其写实的武术系统，与政治和战争的结合，都是武侠小说中从未有过的阅读体验。

原来，武侠，或者不局限于武侠，一个传奇故事，居然还可以这样讲，在金古梁温之外，还有这样一个会讲故事的人。

从此，金古梁温，变成了，金古梁温黄。

《大唐双龙传》连载的时候，已经是学业繁重的高中了，但每月那一两本薄薄的小册子，是宁可半夜跳墙出去等着，也要第一时间看到的。

还有《大剑师传奇》、《覆雨翻云》、《时空浪族》、《超能战士》、《星际浪子》……每读一本他的书，就在惊叹，一个人，怎么能在这么多领域里，都写出这么好看的故事。黄易似乎不知疲倦地不断探索，就像他作品中不断探究天道的战士一般，寻找各个领域的极限所在。

事隔多年，回头看去，我们会清晰地发现当时所没发现的一个恐怖事实，就是黄易的影响力不光在于他作品的本身，更在于他创造了一个奇迹——他几乎以一人之力，开创了今后几十年内所有流行小说的流派。

《寻秦记》引领的穿越浪潮自不必说，《大唐双龙传》之后，无数江山流小说模仿波澜壮阔的大唐天下，《时空浪族》则开创了都市异能的滥觞，《星际浪子》开创了科幻玄奇类的方向，《大剑师传奇》则将异能无缝嫁接入传统的武侠冒险故事……更别提由其首创，近乎成为之后所有网络小说代名词的——“玄幻”。

这个奇迹，一方面来自于黄易先生自身的才华和不断求索，另一方面，是源自他对写作题材的把握。

黄易的作品，是武侠小说中少有的，真正描写现代的作品。

与其说黄易开创了网络小说的诸多流派，更确切的说法或许应该是，黄易敏锐地感应到了时代的脉搏，敏锐地引领了通俗文学从古典时代走向现代思维。

二.现代

如果说传统的武侠小说，是农业时代的幻想故事，黄易的小说，则是工业时代思维的写照。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的作品成为日后网络文学的模版，因为中国几十年来高速的发展，有了足够多的工业人口。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他们所需要的是现代性的故事，需要写他们所熟悉的世界，所熟悉的情感。

武侠公认的五大宗师，金古梁温黄，梁羽生的作品是在描述一个充满理想主义的古典世界，金庸的作品是古典与现代结合的余韵，古龙的作品是他所构建的诗意乌托邦，而温瑞安的作品则充斥着后现代的末世情节。

只有黄易的作品，是真正的用现代思维，描摹现代人的人生。哪怕是在他充满古典气息的《寻秦记》、《大唐双龙传》，或者充满玄幻科幻气息的《大剑师传奇》、《星际浪子》，莫不如是。

所以，注定他的作品，以及他开启的网络文学大狂欢，会被现代人所更容易接受，被更多的读者所认可。

《寻秦记》的开头，项少龙和伙伴们勾肩搭背走向酒吧，为美女与人争风打架，并因此卷入了这段穿越时空的传奇之中。

这部最享盛名的穿越作品，以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场景开头，似乎并不是偶然。

金庸封笔之作《鹿鼎记》的开头，也是发生在扬州的妓院。但是这个妓院，更多是作为一个意象存在，是高高在上的皇宫在人间的投影，这是一个遥远的，古典的时代，是一个寓言式的场景，灯红酒绿不过是一袭残影，是为了给故事的主人公一个出身的烙印，是为了将主角推动到他所该处的环境去。

但《寻秦记》开头的“黑豹酒吧”不是这样，这是一个处于现代都市的，为现代人所熟悉的，充斥着欲望和暴力的声色之地，主人公是乐在其中的。

虽然可能很多读者会不同意，但是我始终觉得，在黄易的绝大部分作品中，并没有爱情，有的只是计算，还有欲望。

爱情，是田园时代的奢侈品，是慢时代的产物，是诗意世界里美好的句子。

而对于现代人而言，欲望，才是更直白，也更容易掌控的东西。

在现代世界里，大家太忙了，没有空去体味爱情，而欲望的膨胀，又让大家越来越忙。所以在现代语境的故事里，爱情变成了奢侈品，而欲望则成了推动时间和情绪的主动力。

这欲望可能是情欲，可能是占有欲，就像“黑豹酒吧”里的冲突，简单、直白，人物带着自己的欲望，去战斗，去获得。

而一切，都是被欲望驱动的战斗得来的战利品而已。

欲望，是黄易作品中永远隐含着的主题，也是区分现代和旧时代的一个重大区别。

在金庸的故事里，主角经常是被裹挟着前进的，这些推动主角前进的，可能是混乱的世界，可能是正邪的分野，可能是命运，也可能是主角内心的侠义感。但无论如何，主角是脱离于事件之外的，他永远是被动地遇到事件，然后去解决它。所以隐士，是那么多武侠故事的最终结局。

这是田园时代的故事。获得平静，是田园时代最终极的理想。

但是工业时代来临了。

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代，极度发达的物质满足了人类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推动世界前进的并不再是生存的本能，而是人类永无止境的膨胀欲望。在这个狂飙猛进的时代，欲望成为了被歌颂，被膜拜的对象。

——而在田园时代，欲望被认为是邪恶的，因为欲望代表着你需要破坏原有的秩序，需要抢夺他人的生存资源。

所以在传统故事里，欲望和野心往往与大反派联系在一起。金庸的故事中，有欲望一统江湖的，无一例外是反派。

在传统的正统故事中，你不会看到主角毫不掩饰地在酒吧中纵情声色，为了女人打架——不是为了什么性情或者意气，就是单纯的为了酒色、为了欲望而打斗。这是传统故事中反派纨绔的行为，却是工业时代值得众人喝彩的行为。

穿越到了秦朝之后，我们的主角迅速确立了自己的目标，要去抱秦始皇的大腿，要去过上自己梦想中的酒池肉林的生活。這种对欲望和野心的追求，是我们在传统的故事中少见的。

当然，主角是善良的，是侠义的，他有着自己的底线，他不会去伤害别人——但是他拥有一颗现代人的心，拥有一颗永不满足，永远寻找更高一层级的野心和行动力，这种来自资本主义工业时代才会有的于连式的奋斗。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以穿越为引爆点，披着古典的外衣，但其实是我们现代人所熟悉的，现代的故事。

三.香港

黄易是真正属于香港的作家。

黄易的每部小说，题材各异，但是如果你去细细品味其中的人物和环境设置，你会发现，太多的部分让你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管这个故事发生在秦朝还是大唐，发生在外太空，还是未来废土，里面太多的故事和人物，更像发生在我们所熟悉的现代，在校园，在职场，在声色犬马的这个世界。

读《大唐双龙传》时，偶有恍惚的感觉，总感觉在波澜壮阔的大唐背后，是一个我所熟悉的世界，而我们的主人公，被卷入这个乱世时，更像是初出校园的两个损友。就像我，你，或者无数当初青涩地迈出校园的样子，茫然但兴奋地看着这个世界，想着种种藏在心底的野心或是憧憬，幻想着改变这个世界，或是爬上人生的顶峰去看看风景。

寇仲就像那个飞扬的你，拥有着横溢的才华和野心，自卑又自负地游走在这个充斥这欲望的世界上，寻找着一个个转瞬即逝的机会，不放弃任何一个可供攀登的缝隙，一心期待着更高处的风景。

我们的世界，就像书中那无垠的天地，永远有着高峰等着你去攀登，当你爬上了你目标的山峰之后，你才发现，在山后，还有更高的山在等着你。就像我们当初想象不到，《大唐双龙传》该怎么完结，因为他写的就是我们的欲望，我们在现代社会永远得不到满足的欲望。

徐子陵则是那个文艺的你，那个拥有着丰富的精神世界，不被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所诱惑，时刻可能出世而去，却又与这个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法割舍的你。

这样的故事，这样的人物，是属于黄易，属于香港的。

这是一座城市。

一座现代的城市。

一座现代的成熟的城市。

这样的都市里，人们被欲望驱动着行动，世界在欲望的驱动下运转，每个人都是机械的一环，同时又驱动着其他零件。

这里也还有古典，但是现代化了的古典，只是都市的点缀和面具。

金庸、梁羽生的故事，更多来自于古典文化的传承，它并不仅仅属于香港。

古龙、温瑞安的故事，来自于诗人的精神世界，它也并不仅仅属于香港。

只有黄易，只有他笔下的世界，那是一个个高歌奋进的世界，是少年不停奋斗的世界，是一个规则摆在明处让人敬畏的世界，是一个躲过职场十八处陷阱升级打怪勇往直前的世界。

他笔下的一切世界，其实都是香港的化身。

他是真正的香港文化。

大唐之后，《边荒传说》开始连载。有心人不难看出，这个亦真亦幻的“边荒”小镇，事实上就是曾经的孤岛香港的写照。在纷繁的乱世之中，它以一个小小弹丸之地，联系着整个世界。

从表面看来，不管南北哪一方，都可以随时将它碾得粉碎。它可能会因为战争而萧条，因为强大的力量而暂时避让，但是它永远不会绝望，永远能够挺立在风雨飘摇的南北之间，成为沟通的桥梁，它有最烈的酒，最美的风景。永远充满着这个世界最强的活力。它以弹丸之地，撬动着整个世界。

这就是香港。

边荒集的活力，是因为这座城市里，有无数的寇仲、徐子陵、项少龙、燕飞……

边荒集，或许是文学上最生动的香港的缩影。

北望边荒犹万里，狂歌烈酒惜凋残！英雄美人今何在？孤石大江独钓鱼。

这首诗写的是边荒集，写的也是香港，也是黄易。

四.《破碎虚空》

谈黄易，绕不开《破碎虚空》。

至今仍无法忘掉《破碎虚空》那个怪异而突兀的结尾，大战之后，主角纵马跃入虚空，短短几行字，故事突然结尾，如故事中突然散去的云雾一般，戛然而止。

怪异，甚至让人觉得敷衍，却让人一见难忘。

多年以后，再看到《覆雨翻云》、《大唐双龙传》、《边荒传说》等一系列小说之后，才发现，原来当日传鹰的一跃，并非来自作者无力收尾时的灵机一动，而是一个宏大设定的开启。这神来一笔，也标志着黄易特有的世界体系正式开启。

武侠本质上是幻想类小说，金庸去掉传统武侠中怪力乱神的部分，天才地创立了“内力”体系，成为入世武侠标准设定，一个超越了现实经验，却又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自圆其说，拥有着自己的规则和限制的独特设定。

金庸、梁羽生、古龙、温瑞安……一代代的天才作者们，将这个设定写到了极致，将这个幻想丰富成了中国文化基因的一部分。

但是，这个设定也渐渐写到了尽头，似乎再无力突破。

在《破碎虚空》的长街一战中，传鹰和蒙赤行的行动已近乎神迹，一举一动，长街雨落云开，这种极度浪漫主义的场景，已经突破了传统武侠中的武功设定，让人读到了久违的震动，如同当年第一次读到《射雕英雄传》的感觉。

但这终究是小打小闹的试水，终究是在传统武侠范畴内的扩展。

然后，在结尾，有了传鹰在悬崖边惊世骇俗的一跃。

《破碎虚空》不是传统仙侠的修仙成道，也不是武侠的功成归隐，他是结束，也是开端，他蕴含着无限可能，是故事的结束，也是你无数遐想的开始。

这个天才的设定，传承自传统的异侠剑仙体系，却又加入了现代的哲学思考，直接开创了“玄幻”这个现代网文的最大流派。

犹记得在当初网络刚刚兴起的年代，“破碎虚空”是各个论坛上永远笑不腻的梗。读着金庸、古龙长起来的一代人，很难接受这种神棍式的设定，各种调侃黄易设定的文层出不穷。

但大家调侃着，笑着，写着，有一天，却突然发现，调侃的更多是“破碎虚空后反而倒霉了”，而不是“破碎虚空不可能”。

也就是说，这种种的调侃，其实都藏着一个隐含的前提，就是不知不觉之间，大家似乎都接受了“破碎虚空”的设定。

“破碎虚空”和传统武侠的“归隐”其实有点相像，最终都是让我们的人物脱离了这个纷扰的世界。

区别在于，“归隐”一般是被动的，是一种面对世界现状后做出的反应。当大侠们完成自己的俗务，或心灰意冷，或心满意足，离开江湖，找一片山清水秀的地方，归耕田园。这是古代儒者的期待，是传统文化基因的传承。

《破碎虚空》却是主动的。所谓的“追求天道”，重点不在于“天道”，而在于“追求”。破碎虚空是武者的追求，于我们俗人而言，类似于升职、加薪、财务自由、出名、得诺贝尔奖……

追求的具体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一个目标树立在那里，我们需要付出努力去争取，這是“破碎虚空”设定天才之所在。它所代表的，其实是现代社会下，我们永远无法停息下来的，永恒的欲望。

“归隐”是田园时代的“破碎虚空”，而“破碎虚空”则是现代社会下另一种方式的“归隐”。

破碎虚空之后，是什么样子？

没有人知道。

我一直在想，也许黄易先生有一天，突发灵感，也许会写一部破碎虚空之后的故事。

我相信，在那个故事里，那些曾经的宗师们决不会如传统故事一般，心如止水地不问世事，而是在另一个世界里，仍旧积极地寻找更进一步的突破。

永远前行。

小文结尾，再回头看看，仍是无法相信黄易先生就这样仙逝了。我更愿意相信，他如他故事中的主人公一般，破碎虚空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