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棋(外一篇)
2017-08-04陈贵中
陈贵中
退休了,闲暇时间一大把,对象棋的兴趣陡增,几乎每天都到街头棋摊转几圈,多是充当看客,走得有模有样也看,臭棋篓子走的狗屎棋照样看得津津有味,技痒了,也偶尔蹲下来走几步,在家里上网,也多半花在象棋上,看网络比赛,看名家的棋谱,在网络上和对面不知道是阿猫阿狗的棋手过过招。我说的象棋,是指中国象棋。中国象棋历史悠久,战国时期,就出现象棋的称谓。不过那个时候的象棋,和现在的中国象棋相距甚远,每一方只有六个棋子,到了唐代,出现了“车”“马”“将”的字样棋子。大约在明末清初,中国象棋就定型了。棋盘上有了河界,石字偏旁的砲,变成了火字旁的炮,也表明了火器在战争中的运用。象棋的发明者,据说是军事谋略家韩信。韩信被刘邦猜忌,关押在牢房里,为了打发时光,把自己排兵布阵的心得编成游戏,被处死之前,传授给狱卒,以后流传在民间。所以棋盘上有楚河汉界一说,楚河汉界是一条深沟,位于今河南荥阳,相传楚霸王项羽和刘邦争夺天下,曾提出以荥阳为界,一方为楚,一方为汉。2016年,荥阳曾举办一次象棋比赛,邀请了前两届世界智力运动会冠军,在荥阳界沟山顶上下了一盘棋,胜者获得奖金100万,负者30万,是轰动象棋界一个盛举。象棋也称作橘戏,源一志怪故事,一个乡绅种植了一片橘子林,到了深秋时节,见一棵橘子树上挂着两个橘子,個头出奇地大,乡绅大异,摘下来剖开,发现每个橘子里端坐两个白胡子老头,正聚精会神地下棋呢。好久,一个老者徐徐地说,本想清清静静在这里下棋,却被俗人打搅了,我们走吧。说罢,解下腰间的草绳,喷了一口水,化作一条龙,四个老者乘龙腾云驾雾飞走了。
能在棋盘上“走几步”的国人,怎么也有几千万。建国后,中国象棋作为全运会赛事之一,是占据一块奖牌的,一些省份和直辖市体委内设置棋院,有专业棋手,胡荣华、杨官■都是享誉全国的人物。象棋和围棋同属国粹,围棋在东亚很兴盛,日本、韩国围棋炽热,很长时间内,日本的围棋水平和氛围,压过发源地中国,眼下中日韩围棋三国演义,风水轮流转,煞是好看。有三星杯、春兰杯等高奖金杯赛,令人目不暇接。而中国象棋呢,走出国门,似乎还是有待推广,除了越南、菲律宾这样华人较多的国家外,影响还不大。我知青插队的时候,结识一农民棋友,他曾在延边服役,有一副样式古朴的木质高丽象棋,棋子名称和中国象棋一样,不过是繁体汉字标注的,“将”“帅”换上了“楚”“汉”,行进线路和中国象棋毫无二致,棋盘没有河界,兵卒照样只能进,不能退,但即便没有过河,也可以横走,象可以飞到敌营杀敌,炮可以隔着子空打,其余走法和中国象棋几乎一模一样,看得出是中国象棋的变异。我和这位棋友试着玩过几盘,但总觉得别扭,好像是习惯右手用筷子吃饭一样,突然换了左撇子,怎么都别扭。有一种橘生淮北则为枳的感觉。看下围棋,有一种禅的气场,弈者羽扇纶巾,青烟袅袅;下中国象棋,烟火味浓浓,下棋人多是粗喉大嗓、口无遮拦的汉子,用文学作品打比方,中国象棋好比是“水浒”,为百姓津津乐道,围棋好比《红楼梦》,高雅而观之者寡。
中国象棋方寸之地,金戈铁马,动静之中,处处杀机,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高明的弈者除了具备精湛棋艺外,更需要心无旁骛、空心辽阔的定力,还需不局限一子得失、谋势深远的大局观。弈棋最高境界是“半争胜负半悟道,半壁江山半攻守”。下棋有益于锻炼人的思维和算度,也有益于养育人的沉稳性格。真正的高手,下起棋来,如老僧入定,咋咋呼呼的,多半是三脚猫的角色,棋艺稀松平常。
凡是成瘾的爱好,都称为迷,有戏迷、球迷、收藏迷、垂钓迷,一旦沉浸其中,终身不能自拔。象棋源远流长,参与者众,但很难“登堂入室”,适合席地而坐。只要不刮风下雨,不是寒冬腊月,自带一副棋盘棋子,拎个马扎,树荫底下,马路台阶,哪不能下象棋?这就决定了中国象棋的草根本色。街头过瘾的棋迷,有个不雅的称号,叫“马路牙子棋手”。棋摊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棋手们有的老了,淡出江湖,有的斯人远去,新人又挤了进来。我可以罗列出不少“棋龄”至少超过四十年的棋迷,从少年青年开始,就经常在马路牙子蹲着下棋,眼下鬓边有白发了,依然是蹲马路牙子的常客。早上穿干干净净的衣服出来,临走时后脊背都一层土了,却浑然不知。有两位棋手,都是年轻气盛的年纪,白天上午十点多开下,没分出输赢,互不服气,吃罢晚饭,把棋盘挪到某单位路灯底下鏖战,第二天黎明,环卫工人开始扫马路了,这俩人还蹲在那里下棋呢。
棋如人生,世事如棋,象棋浸透中国文化精髓,给人生活哲理的启示。象棋以擒获对方将帅为胜,但将帅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在九宫里活动,好像中国的皇帝,宅在深宫大院,外围有车马炮兵层层护卫,身边还有士象保护,虽说如此,江山社稷有难,也能御驾亲征,残棋的时候,常需老帅助力。小卒地位卑微,在没过河之前,价值最低,一旦过了河,逼近对方九宫,就威力大增,蚯蚓降龙。小卒也最悲壮,“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许多改革志士、慷慨赴难者自诩为“过河卒子”。鲁迅先生曾有诗云:“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中国象棋和文学作品联系很广,很多小说诗歌有下棋的描写,最著名的恐怕属阿城的《棋王》,主人公王一生,此君嗜吃,更是个棋呆子,下起棋来,可以几天不吃不喝。听说这个王一生有生活原型,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大有名气的选手,象棋大师,北京选手何连生。何连生曾在云南知青插队,好习武,好酒,为人狂放不羁。和象棋有关的成语俗语也不胜枚举:马后炮、举棋不定、丢卒保车、楚河汉界、兵临城下、兵来将挡、棋逢对手、一马当先、步步为营、当局者迷、将遇良才、棋高一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和为贵等。
象棋有个绝活,下盲棋,高手都是记忆力超群的。相传有个书生进京赶考,夜宿一家小旅社,夜半时分出去方便,听见隔壁房间传出“马三进四”、“炮七进五”的说话声,书生也爱好此道,忍不住挨近门缝听了许久,越听越觉得招法精妙,但听不到棋子落地声响,书生诧异,忍不住敲门进去,视之,房间里仅一老叟和一少年,相对而卧,根本没有见到棋盘棋子,原来人家是下盲棋呢。象棋大师柳大华有东方电脑美誉,多次当众表演绝活儿,曾创下1比19人记录,他的弟子党斐在新加坡,近13个小时不吃不喝,和25名象棋好手选手隔空对弈,17胜3负5和,创下1比25吉尼斯记录新高。endprint
象棋棋道也最能暴露人的性情,甚至颇具地域特色。同为中国人,因为地域不同,显示不同弈棋风格。南方人下棋性格缜密,沉稳细腻,绵里藏针,后发制人,积小胜为大胜;北方人性格直爽刚烈,下棋喜欢大杀大砍,攻杀凌厉,多走顺炮、列炮这样攻杀凌厉开局。所以北方的名棋手,多被冠以东北虎、长白虎美誉,有意思的是,新中国成立后,中國象棋冠军宝座很长时间被南方棋手占据,素有冠军不过长江之说。1980年始,湖北籍选手柳大华连续夺得两次冠军,冠军首次过长江;1982年,河北选手李来群笑傲群雄,冠军旁落黄河以北,也实现了真正意义的北方棋手冠军零的突破,后来又杀出来黑龙江的好汉赵国荣,棋风势大力沉,一时间令众多棋坛高手黯然失色。本以为“南人不复反也”,南方队却又涌现出吕钦、许银川等名手,重新占据象棋冠军宝座,北方队则虽有陶汉明、王天一,各擅胜场,但棋手整体而言,还是以南风压倒北风。
南人北人棋风各异,如同武林门派,哪个更强?棋迷争论不休,好事者建议以打擂台形式一较高下。1931年,就曾举办过华东华北区际赛,可以看做是南北对抗赛雏形,当时议定以黄河为界,选手是层层选拔的。北派由辽宁省锦州的赵文■,北京的张德奎领衔;南方队由号称七省棋王的周德裕挂帅,结果以南派棋手大胜告终。1987年,正式开展南北棋手对抗赛,规定10年1次,参赛者身份沿袭黄河为界,至今举办3次,南北各派顶尖高手捍卫荣誉,结果均为南方队锁定胜局。
象棋对弈多是街头巷尾,下棋的和看棋的是欢喜冤家。象棋有句谚语:“观棋不语真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这话有些囫囵,挡不住人多嘴,有直奔主题的,棋盘上直书警示语“两人下棋,多嘴是驴”,但这似乎也不怎么管用,只要有下象棋的,必定有观棋的,两人对弈,观棋的围得密不透风。看则罢了,多数都指指点点,甚至动手抢棋子,对弈的那位不高兴了:“是你下,还是我下,不行你上!”观棋的还嘴:“怕人说,你自个儿在你自个儿家下啊!”几句话过后,脸红脖子粗,气氛就不融洽了。更多的时候,下象棋的纹丝不动,看棋的闹矛盾了。乙说拱卒,甲说跳马,意见相左。甲说话嘴损:你出的什么臭招,跟师娘学的?乙也说话带啷当:小子,我下棋的时候,你还穿活裆裤呢。话不投机,难免老拳相向,有位牙齿头一天被打掉了两颗,依然不长记性,第二天上街观棋,嘴还肿着呢,说话漏风,还是忍不住要说三道四。
中国人讲究谦虚,可棋迷却是相反,往往是“砂锅煮驴头,后脑勺都软了,就是嘴硬”。某人出去对弈,回来被家人问及战果如何,某云:“唉,稀里糊涂吧,第一盘我没赢,第二盘他没输,第三盘呢,我想和,他还不干。”乍一听,好像是没输赢,细一琢磨,敢情是三盘全输了,可这位就不那么说,奈何!有道是输棋不输嘴,棋迷多练就伶牙俐齿,逞强好胜,胜者以折辱输者为乐子。手段是五花八门,条件是事先议定的,如一方输了要在自己那边棋盘上倒扣一个棋子,表示输了一盘,输多了,棋盘满满登登的倒扣棋子,都说不准是什么子了;还有的赢了的一方,要对方当看客面敬烟,还要对方用火机给点上,喜滋滋地抽;有的明明一招就能把对方将死,偏不,非得把人家残余子全部杀光,就剩个秃老将。
正是:人生如局,世事如棋,人生世事棋一局,得失尽在进退中!
八碗席的记忆
第一次接触八碗席,要倒退时光五十多年,是一位本家老太爷的八十大寿,老太爷的几个子女在外地是级别不低的领导干部,家境可称得上殷实,人活七十古来稀,何况八十的米寿呢,自然办得风光体面。记得老寿星腰板笔挺,白眉白须,面容慈祥,端坐在太师椅上,晚辈依次磕头后,寒暄一会儿,落忙的摆开几张八仙桌,用红漆托盘端上一碗碗烩菜,烩菜是大海碗盛着,里面满满登登的,有菜蔬、丸子、肉片、羹汤。没等菜上桌子,香气就四溢开来。听大人说,这是八碗席,在东北这疙瘩,是待客最隆重的菜肴了,只有婚宴和寿宴这种场合才吃得到,也只有家道殷实人家才招待得起。
从此记住了八碗席,以后每次大人去人家随喜,都吵嚷着要跟随,不过,却都是些小门户的门面,索然无味,倒是淡化了八碗席的印象。
知青插队的时候,我二十出头的年岁吧,村里的社员家有孩子结婚,受邀几次,吃的也是所谓八碗席,当时人们生活很困苦,吃饱穿暖都不容易,八碗席有其名无其实,记得满当院是屯子的乡亲,四个人一张桌,桌子碗筷都是各家各户拼凑的,油油腻腻,缺碴掉角,有的都看不清颜色了,所谓的八碗,就是八碗稀汤,也有海米烩白菜,不过,海米被虾皮取代,蒸肉就是白亮亮的八块肥膘肉,几筷子下去就没了,其中有碗漂着八个炸丸子,是用苞米面加点肥肉炸的,老太太们事先都准备好了,掏出手绢,把自己名下的捞出来,说回家拿出来给孙子尝尝.倒是那碗豆腐菠菜汤还有点滋味,总之菜上来一碗光一碗,最后,都用菜汤就着吃高粱米干饭,也个个吃得心满意足。
走入社会后,赶上改革开放,人们的日子一天一天好起来,市场也日渐丰满,南北美食目不暇接,什么粤菜川菜也来赶场,但八碗席似乎绝迹了。倒是近几年,街头出现了一些八碗席的招牌,我去了几家,样式依稀是过去的模样,但品尝之后,不由得皱眉,别说论当年老太爷家八碗席的味道,就是与寻常人家做的八碗席相比,也远远不及。
八碗席是哪八碗呢,百里不同风,各地食材就不一样了,也有上八碗下八碗席之分,还有八碟八碗之说,咱这地界,八碗席是:两碗炖粉:一碗宽条粉,一碗细条粉;两碗蒸肉:一碗是偏肥的扣肉,一碗是手撕瘦肉;一碗海米烩白菜(或墨斗汤);一碗羹;一碗白丸子;一碗酸菜白肉血肠。
我也怀疑,是现在生活好了,胃口挑剔了,还是年纪大了,舌苔感知不灵敏,所以品尝不出过去的老八碗席的滋味呢?和一些乡下的朋友叨念,人家也说,现在农村办事情呢,也是整的什么一条龙,几个大件,几个熘炒,烧鸡蒸鱼一碗碗上,味道家家毫无二致,人们胃口也似乎小了,有的烧鸡,整盘子上来,一筷子没动就撤下来了,哪还有做八碗席的,再说,会做传统八碗席的老师傅也找不到了,谁家还做八碗席待客呀。
八碗席滋味鲜美,做起来要花慢功夫。诀窍就是熬汤,办事情头一天,要用肥瘦相间五花肉、大骨头,用大铁锅架上劈柴,先大火,后慢火,猪肉大骨头熬汤,汤要熬得浓浓的,呈乳白色。猪呢,都要在头一年抓个猪崽,一瓢一瓢喂着,待来年腊月,猪崽就成了膘肥肉厚的肥猪,所以称呼为年猪。年猪待遇不低,喂的是豆粕、玉米面、青菜,这样的猪肉一开锅就飘散出浓郁的肉香,隔条街都闻得到,酸菜也是用传统方式腌制,深秋时节,挑上好的白菜,去掉老帮,一层层码进缸里,注入凉开水,用大石块压着,放在温度稍高的地方,进入腊月,酸菜缸表面积水浮出白色膜状的东西,这样的酸菜才真正腌制透了,味道爽口,如今一些酒楼饭庄的杀猪菜,吃不出来早年农家那个味道来,缘由是猪寿命才三个月,是猪中的童子军,那酸菜也是催熟的。就这食材,这功夫,眼下踅摸不到,也没人肯花气力去做。
我还有点念想,既然那些饭庄酒楼的八碗席寻觅不到旧日滋味,是食材不正宗,眼下农户,很多人家有用传统方法喂养的稀食猪,出栏时间也不短,铁锅、灶台、劈柴,样样不缺,开办个“农家乐”,挂出八碗席的招牌,应该有很不错的生意。在一次与网友群聊时,说出这个想法,有个网友哧哧笑了,人家是食品系的教授,一语道破天机,八碗席关键在猪肉大骨头汤,汤浓则味美,过去的猪,是土猪品种,生长速度慢,养一年就二百多斤。但猪肉品质好,瘦肉里也有脂肪,炒菜即便不放油,也不煳锅,自然香味浓浓。如今满市场的猪,都是瘦肉型的,腥膻味重,怎么弄,也做不出过去的味道来,没有好汤,八碗席如何吃出老味道?这当儿另有个网友请教,说经常买猪排骨熬汤补钙,应该没问题吧?教授网友笑得更欢:用排骨汤补钙,天大的笑话,这猪三个多月就被杀了,它还缺钙呢,你指望它补钙,笑话!
满群哄堂,就此也断了八碗席的念想。
责任编辑 付德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