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2017-08-04侯博
侯博
清晨,南方的大地弥漫着一层雾气,水珠轻轻柔柔地坠在草叶上。春莺时隐时现,伴着清亮的啼叫,划开子夜后的黎明。周庄镇上的多数孩子们仍在轻酣着做着美梦。他们的父母却早已起床,披上雨衣,戴上毡帽,轻轻划着小船捕鱼去了。这个时候是鱼儿最多的时候,过去了便只能等到下一天的这个时候了。周庄镇四面环水,镇上的居民主要收入都来源于捕鱼,家家户户都有渔船。这儿的人们最常坐的,就是渔船了。最常见的渔船是两头尖,中间宽的,只要送上些许水果和小酒,这儿的人是很愿意送上一程的。
黄小鱼揉揉惺忪的睡眼,连连打着哈气。
上个月,他的父亲,一位全镇人所敬佩的校长,黄乔去世了。
黄乔是周庄镇上唯一一所小学-周庄镇中学的校长。在二十年前,他一个人来到这里白手起家,创起了当时也是现在周庄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周庄镇中学。后来学校是越办越好,学生和老师的数量越来越多,他也娶了当时全镇长得最水灵的女子,生下了黄小鱼。可也因为操劳过度,终于,在去年,不到五十岁的黄乔劳累过度,病倒了。
因为医疗设施简陋,他又在医院里染上了风寒。这一躺,便再没有起来。
小镇的土地是很紧张的,可镇上的居民还是特意挪了一片地,给黄乔做墓地用。镇上几个总是替人家送丧的人,将他放入棺材时说:“抬过那么多死人,还从没见过身子轻成这样的。”
小鱼的娘虽然生下了小鱼,但姿色不减,甚至因为当了母亲,更透出一股成熟的韵味。有很多人想要提亲,但出于对黄乔的尊重,都不敢上门。
直到有一天,在妇女们洗衣服的时候,隔壁的张家媳妇在与她聊天时劝她改嫁。她眉毛一横,口气骤然变得严厉。“张家小妹,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一日为妻,终身为妻,类似的话你不用再提了。”“可小鱼他娘,你如果不改嫁,有哪里有人愿意帮你打鱼,没有了鱼,你们吃什么。你不考虑别人,至少也该考虑考虑小鱼啊。”那人却还不死心,苦口婆心地劝着。“小鱼是我的孩子,都已经十二岁了,已经可以自己打鱼了。再不济,我做做针线活也能养活全家。”“可...”“你不用再说了。”张家的媳妇最终也只能幽幽地叹口气。从那以后,别人也就都死了心。
可这却苦了小鱼了,天还没亮就要起来。在他娘的催促下,披上雨衣,戴上毡帽,打鱼去。瘦小如竹竿的身子轻轻划着桨,不时掀起一阵水花,淋湿了全身,显得狼狈起来。周围的渔夫们看到了,便用略带些戏虐的口吻道:“黄家的小崽子又来打鱼了。”小鱼略略点头答应着,类似的一幕,他已经经历了一个月了。“小鱼,刘叔这儿鱼多,要不要过来瞅瞅。”“别听他的,你张叔这儿的鱼够你们家吃一周的。”因为黄乔的缘故,这些大人们总是会照顾这个在他们看起来有些腼腆的少年。
黄小鱼是一个长得很清秀的孩子,面孔继承了他母亲的优点,白净如刚刚出水的莲藕,浓密的粗眉则继承他的父亲。谁家大人见了都要夸上一句好相貌。他的双眼是很灵动的,滴溜溜转个不停,显出很有点子的模样。因为父亲是校长,从小家教就很严,所以他对谁都笑脸盈盈,显出温文尔雅的样子,每每被镇子上的人们背后议论“虎父无犬子”。正因为如此,大人们都不相信这样一个看上去有些瘦弱,又带着些书生气的少年能够凭着自己成功捕到鱼。一开始的情形正如他们所料,小鱼划船一个来回,中途能够被掀翻十几次。要不是他懂水性,水又不深,好几次都差点淹在河里。但让人惊讶的是,他是个很有毅力的人,学校因为他父亲的事给他放了假,他便从早练到晚,练习划船。终于在上学的前几天,能够勉强到河上捕鱼了。他便成了全镇唯一一个会划船捕鱼的中学生。
“谢谢张叔。”小鱼对那位向他吆喝的汉子有些艰难地说道。其他人见了,便知道他是选了张家那块渔区。便各自略略退开,空出一条道来。“小鱼,功课上要抓紧啊,不能因为大鱼耽搁学业。”“刘叔我知道了,我娘也这么跟我说。”“知道就好,知道就好。”一个大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脑袋。“小鱼你应该快迟到了吧,如果你信得过我们,这里就让叔叔们帮你处理,稍后捕到的鱼会送到你家去的。”此时小鱼刚刚撒下渔网,晶莹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亮点。“谢谢各位叔叔了。”他毫不犹豫地回应着,对他们很放心似的。之后便轻轻摇着小桨,略有点晃动地向学校划去。
等到小鱼到了学校,上课的钟声已经敲响过五分钟了。他匆匆忙忙地赶到教室,发现老师不在后,快速地冲进去,拿下书包,放下座椅,迅速坐下。“你今天怎么迟到了,我已经在点名时替你答应过了。要不是那个点名的孙婆婆视力太差,这次又没带眼镜,就露馅了。”“谢谢了,下次不用再替我打掩护了。迟到了,就该被记。”“你家里现在生活困难,又要早上打鱼,就算迟到,也应该不记。这次全班同学都替你打掩护呢。”黄小鱼一抬头,便望见他同桌有些倔强的眼神。“知道了,帮我谢谢他们。”“嗯。”同桌的语气显得轻快了很多。
张周和黄小鱼是对好伙伴,已经在一起玩耍十年了,小学到中学都是同桌。张周在大人眼里有着和黄小鱼截然不同的形象。他从小就是孩子王,爬树,偷鸟蛋,捉蚯蚓,抓螃蟹,什么事都干过。他的父亲是位漁民,从前收到黄乔一家很大的恩情,便告戒自己的儿子:“谁你都可以欺负,唯独黄小鱼不行。要是他被你欺负了,我就把你的狗腿打断掉,出不了家门。”张周确实没有欺负过他一次。
从小他就护着黄小鱼。如果别人因为黄小鱼脸白的有些像女孩子而侮辱他,张周就会毫不犹豫地挥起拳头狠狠朝那人脸上砸去。次数一多,便没人再敢如此了。因为时常晒的缘故,张周的脸总是乌黑乌黑的,他的脸庞轮廓分明,眼神充满果断。他的学习成绩在班级中等左右。而黄小鱼的成绩从小学以来一直是年级第一。
“咚咚咚”,高跟鞋的声音摩擦在地板上,渐渐靠近教室。孩子们便都知道,是陈老师来了。陈老师是整个中学唯一有且穿高跟鞋的老师。据人说,陈老师全名陈晨,原本是从大城市过来实习的。后来因为教书质量好,在学校和家长们的一再请求下挽留下来的。她高高的个子,短发,爱穿一身天蓝色的裙子。那种蓝色,是在小镇上生活的孩子所不多见的,纯净淡雅,是镇上的染坊怎么染都不出来的。因为以前学过声乐,她的声音是很动听的。陈老师上课是很有诗意的,往往只是几个词,她便能描绘出一片绘声绘色的图画,使孩子们身临其境,以至于他们都忘记了铅笔在手上打转的声音;窗外,渔船荡起水波的声音;微风吹拂,水鸟鸣叫的声音;打鱼人捕鱼吆喝的声音......endprint
又是忙着的一天。等到下课,小鱼便撑着船,船上坐着张周,划到家去。他敲敲家里的门。“小鱼回来了。”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屋里传出。他脸色一变,一下拉开木门,冲进屋内,发现一个妇人蜷靠在墙壁上,面色略有些苍白。“妈,你怎么了。”他一个箭步穿到墙边。“不碍事,不碍事。只不过刚刚手被针戳了一下,休息一会就好了。”她挥挥手,示意小鱼站到一旁。接着她双手撑地,有些费力地挺住腿部,艰难地站起来。“妈,你去镇上的医疗站看看吧,你这病不能拖。”“妈知道得的是什么病,医疗站是治不好的,你外婆就是因为这病走的。对了,你今天功课做得怎么样,把课文背诵一遍给我听听。”小鱼有些担心地站在墙边,口里讲着,眼神却有些迷离的望向窗外。窗外的天空略略有些阴沉,乌云和着闪电,看不到一只飞鸟的痕迹。暴风雨,就要来了。
大雨倾盆,击打在河面上,掀起一阵又一阵波澜。这个时候,捕鱼人是不会有外出打鱼的欲望的。这个时候划船是很危险的,水位在狂涨之下会形成一道道暗流,带动起河里的泥沙,哪艘船要是碰到,铁定是要翻船的。且河面上可见度极低,是很难辨得清人的,所以掉下水是很难获救的。全镇上的人便只能依靠那条有些老旧的沥青石桥行走。大人,孩子,老人一个个都出现在这座桥上,使本来就拥挤的道路变得更加拥挤不堪。第一第二天,人们还能够忍受,当雨越下越大一直下到第六天时,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那人是镇上的捕鱼的老手仗着经验丰富,他跳上小船,划着桨,企图穿过石桥。终于在暗流最为繁多的中部翻船了。十几个会水性的壮汉便跳下水救他。人最终是救上来了,可也是面目苍白,如大病一场。
阴雨天气是最易染疾的时候,黄小鱼班上十几个同学就因为得了水痘而不能来上学了。后来,情况持续恶化,一周之后,整个班六十人,就只有十几人是健康了的,其中包括黄小鱼和张周。但黄小鱼的母亲却病倒了。实际上在先前,她就有了病兆:从前她织的绣花在全镇查是数一数二的,有不少外地人都是愿意买的;但最近做针线活时,总是手指被针线刺破,吃饭也没有胃口,整个人日渐消瘦起来。但她仍然坚持缝针线,像突然晕倒的事情已经发生不只一次了。直到有一次,隔壁的张家媳妇敲了半天门也不见人开,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唤来几个壮汉把门撞开,入眼便看见黄小鱼的娘倒在血泊中,手指上的伤口还在缓缓流着血。他们赶忙把她报在床上,张家媳妇替她换了身衣服。此后一连几天她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全靠输液维持,输液的费用大多数都是小镇上人所捐献的。医疗站上的医生看完了她的病情,摇摇头说:“这种病我们治不了,得到附近的大医院才能治,这病情拖不得,说不得哪天呼吸就没了。”周庄镇地理位置较为偏僻,离最近的大城市走路去都要一天一夜的路。可最近几天河水猛涨,把附近的陆路全都冲烂了,想要走陆路是不通的。此时便只剩水路,而只有经验丰富的渔夫才有划出去生还的希望。可在这个时候,是没有渔夫肯轻易下河的。
整整兩天,黄小鱼都在挨家挨户求镇上那些经验丰富的渔夫们,可所有的渔夫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却了,只有黄家的大人说还要想想,小鱼看得出来,他也很犹豫。
正当黄小鱼焦急不已时,张家的大人们,也就是张周的父母,在第三天时主动登门,带着些补身子的红枣银杏,这在土地资源极为贫瘠的小镇上是弥足珍贵的,黄小鱼记得上回吃这个还是在过年的时候。“等你娘身子好了,小鱼记得就用这些给她熬药喝啊。”张家媳妇有些怜悯地望着小鱼。“小鱼,不要急。我的命是黄校长救的,你娘的这个忙我肯定要帮。”张周的父亲说话了,黄小鱼记得当时张家媳妇的脸都白了,不断向丈夫使着眼色。简单地慰问了之后,张家媳妇便急匆匆拉着丈夫走了。黄小鱼还是后来才知道,回家后,夫妻俩为了这事大吵了一架。“你要是走了,就别再回来。”张家媳妇最后实在拗不过丈夫,便放了句狠话。
张家丈夫还是走了。是在小鱼妈昏迷了四天后,在码头,趁着早晨刚刚起风的时候走的。来送行的人有黄小鱼,张家母子和全镇半数人。“叔叔,一定要平安回来。”“爸,早去早回。”“张家汉子,一定要带着医生平安回来啊。”张家的媳妇终于还是忍不住,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她不顾一切地跳到船上,抱着丈夫轻声地哭泣,这在寂静的码头上显得格外刺耳。她这一哭,很多人也跟着哭。码头上很多人眼眶都是红红的......
一晃又过去了两天,黄小鱼在上课时都不能像从前般聚精会神了,他焦急的等待着,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父亲去世后的那几天,母亲是怎样失魂落魄地收拾父亲的遗物,又是怎样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用带着颤抖的声音告诉他:“我们要好好活着!”。
(作者单位:南京外国语学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