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喇叭花开

闫岩

柳树沟村太偏僻了，没有一条好路，镇政府的人很少来这里下乡，村里好多壮劳力都进城去当农民工，只有过年才回家待几天，王二宝就是其中一个。可今年王二宝才九月就回村了，身上背的除了行李还有一个大喇叭，比村委会的喇叭还要大。

第二天一早，王二宝把大喇叭挂在他家院外的大柳树上，接上了线。于是村民们听到了大喇叭里传出的王二宝的声音：“乡亲们注意了，乡亲们注意了，从今儿起，俺这大喇叭专门广播村主任王大海做的坏事。为了丰富俺的广播内容，乡亲们要是有他干坏事的证据可以偷偷告诉俺，俺不怕得罪这个瘟神，给乡亲们出口恶气。”

乡亲们都端着碗跑到外面，边吃饭边竖着耳朵听稀罕。

“乡亲们，俺今儿个先广播王大海欺负俺媳妇儿的事。俺家两个孩儿上学，最近俺厂里欠薪，不得已欠了俩月电费，王大海上门要了三趟。前两趟俺家有人来串门，他没敢咋样。第三趟俺媳妇儿自己在家，王大海这个王八蛋就想欺负俺媳妇儿，故意把胳膊往俺媳妇的胸脯上蹭，被俺媳妇儿骂跑了。”

广播结束，王二宝让媳妇儿给盛饭吃。媳妇儿坐着不动，哭着说：“你广播这干啥呀？全村人都听到了，往后俺还咋出门儿？”

王二宝笑着说：“咱丢什么人，又没让他占到便宜。丢人的是他王大海，等于咱扒光了他的衣裳让大家看。哈哈哈，太解气了。”

媳妇儿的声音有点儿抖：“王大海在村里就是皇上，你得罪了他，咱们在村里可咋过哩。”

王二宝拍了拍胸脯说：“放心，他要敢动咱一手指头，俺要了他的命！”

媳妇儿哽咽着说：“俺还不如不跟你说这事儿了。其实……他也没对俺做啥，就是他要拉电闸俺不让，他胳膊就碰着俺胸脯了。没准是无意的呢？”

王二宝不爱听这话，急巴巴地说：“那也不行！俺媳妇儿的胸脯除了俺谁也不能碰！咱要是不公布，他兴许就要得寸进尺！”

媳妇儿不再吭声，噙着泪盛饭。夫妻俩正吃着，有人一脚踹开了王二宝家的门，正是王大海。王二宝媳妇儿撂下饭碗，回身躲进了里屋。

王大海指着王二宝气势汹汹地吼：“赶紧把那玩意儿弄下来，俺就饶了你诽谤俺这事儿，否则俺让派出所把你抓起来！”

王二宝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继续往嘴里扒拉饭。王大海一脚把王二宝的饭碗踢翻了，饭撒了一地。王二宝一下站起来，跑到里屋打开麦克风就喊：“王大海狗急跳墙，来俺家打人了！乡亲们快来看啊，有哪位拍照录音传上网，俺谢谢他啊！”

王大海气急败坏，一边抢王二宝的麦克风一边嚷着：“你这是栽赃污蔑，俺要告你就得判你刑！”

王二宝死死护着麦克风，嘴也不闲着，还在哇啦哇啦喊：“你干了啥缺德事儿你自己知道！你告俺去吧，俺也告，还不知道要判谁刑哩！”

王大海没有夺过麦克风，气得踹了王二宝几脚，吼道：“你告去！我就是想拉你家电闸，她不让拉，一撕扯就不小心碰了她一下，怎么算干坏事了？你告去吧，俺不怕！”

王大海气哄哄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又说：“乡里乡亲的，俺劝你守点规矩，俺再忍你几天！你要再敢乱来，俺肯定去报警，让警察把你抓起来！”

没隔几天，王二宝又开始广播：“乡亲们注意了，乡亲们注意了，现在广播柳树沟村的村主任王大海干的第二件坏事儿，那就是他安排他的侄女王小妮到学校当代课老师的事儿。咱们村有好几个高中毕业的女娃都在家待着，偏偏他家侄女才初中毕业就能去代课，这是为什么？不用俺多说，大家心里有数。今天的广播就到这儿，下次欢迎收听。”

王小妮是王大海的弟弟王二海的闺女，这一广播王二海脸上挂不住了，他叫了幾个人把王二宝打了一顿。王二海带人一走，王二宝马上在大喇叭里广播了王二海打他的事儿。广播完，王二宝拿了一把大斧头等在门口，要是王二海再敢来他就拿斧头砍人。

一直到晚上，把王大海等来了。他拎着一大兜子水果点心，和风细雨地说：“二宝呀，俺替二海给你赔礼道歉来了，这儿还有一千块钱的慰问金，你收着。一个村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别再计较中不？小妮也从村小回家了。”

王二宝没好气地说：“把你的东西拿走，俺要不起！你的道歉俺也不接受。”

王大海仍然笑嘻嘻地说：“二宝，咱们今儿个打开天窗说亮话，俺是来讲和的。你把那个大喇叭摘下来，咱们算两清了，以后该咋相处还咋相处。”

王二宝豁出去了，根本不示弱：“不摘，只要打不死就不摘。”

王大海压着性子，说：“二宝，你俩小子都那么大了，你家就这么一处房，你要摘了喇叭，俺批给你一片上好的房基地。”

王二宝根本不吃这一套，冷笑一声说：“俺两个儿子的学习好得不得了，将来都考重点大学，都在外面找城里姑娘结婚成家，谁还回村娶媳妇儿呀。”

王大海没招，走了。可不一会儿，他又领着几个村干部来了，他们要硬摘王二宝的大喇叭。王二宝拿了把菜刀冲他们挥着说：“都来吧，谁摘喇叭俺砍谁，砍一个够本，砍两个赚一个！”

看到王二宝不要命的样子，谁也不敢上前。僵持了好长时间，王大海只得带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接下来，王二宝隔三岔五就广播王大海的事儿，什么低保金有潜规则了，什么截留村民的土地补偿金做办公款了，杂七杂八，他都广播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王大海只好去乡政府找李乡长，要派出所去抓王二宝，把他树上的大喇叭强摘下来。李乡长早就听说王大海在村里名声不太好，不过他工作能力强，村里各项指标在乡里都名列前茅，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王二宝那个大喇叭的事儿李乡长也听说了，他还暗地里访问过柳树沟村的村民，知道王二宝的大喇叭广播的事儿不是一点影儿没有。他就问王大海：“大海，你给我说实话，王二宝广播的那些是不是真事儿？”

王大海支支吾吾地说：“不……不都是真的，他广播俺欺负她媳妇儿那事就不是真的。其他的也……也没啥真凭实据。”李乡长听出了王大海不硬气，想了想，说：“这事儿得核实一下。这样吧，我下去走一趟，看看是怎么回事。查清了再由派出所的同志出面处理，你看呢？”王大海一听乡长要亲自去了解，有点着慌，就王二宝这大嘴巴，谁知道能胡说些什么！他急忙说：“乡长，您这么忙，哪能为这点儿小事儿浪费您的时间呢。算了，俺还是自己解决吧。”

李乡长看出来他理短，劝他说：“现在中央打击贪污腐败这么厉害，闹不好会出大事，要想安稳你就得转变工作作风，脚踏实地干工作，别搞那些歪的邪的。要我说，他只是放放心里的气，你屁股后头干净点儿不就没事了？报警了也就结下了仇，都是乡里乡亲的，对工作哪有好处？”

王大海连连答应，不报警了，也不再搭理王二宝。

王二宝消停了几天，又开始广播了：“乡亲们注意了，乡亲们注意了，据说今儿个从县里拉来一批城里人捐的衣服，在村委会放着呢。以前城里人也给咱村捐过，那些好衣服都被当官的和他们的亲戚挑走了。这次大家一定看紧了，让他们公平分下去，要分不公平咱就去乡政府告他们。听说现在是‘老虎苍蝇一起打，老虎就是大贪官，苍蝇就是咱们村里的这些小贪官，有党给咱们撑腰，别怕他们！大家明儿都去村委会领东西去啊。”

这消息一广播，村民们倒没咋样，王大海的媳妇儿急了，骂王大海：“王大海你真行，来了衣裳竟然不对俺说，不让俺先去挑几件，你啥意思？”

王大海着急地说：“跟你说了你就得先去挑，你今儿个去挑了明儿个王二宝那大喇叭就得叫唤，光彩啊？”

他媳妇儿嘲笑他：“你个胆小鬼，窝里横，让王二宝那么个破喇叭吓成这样。”

王大海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撒不出来的气，恼羞成怒地把媳妇儿捶了几下，骂道：“你个没出息的娘儿们！不许你再打那几件旧衣裳的主意！明儿个就分下去，让王二宝分，他分不公平都不行！”

第二天一早，王大海到了村委会，拧开大喇叭开始广播：“村干部们请抓紧到村委会来，请王二宝同志当分衣员，村民一家派一个代表来领衣裳，保证公平分下去。”

不一会儿，王二宝神气地来了。一切准备工作就绪，王二宝开始分衣服，他先拿了一件八九成新的皮羽绒大衣举起来说：“这件棉衣给村东的王花花大娘，她是烈属，儿子也不富裕，讓她有件暖和的衣服穿。大家同意不同意？”

人们异口同声地喊：“同意！”

接着，王二宝又拿出一件孩子的红棉袄举起来说：“这件棉服，俺想分给村西王瘦子的闺女。王瘦子的媳妇儿死了，他又有病，小闺女很可怜。大家同意不同意？”

人群又异口同声地喊：“同意！”

王二宝拿了一件又一件，都按这种方式分了下去，每一次他都举起衣裳征求大家的意见，那一声声越来越响的“同意”，真像是电影里的场面，让王大海的鼻子也有点儿发酸。他被震撼了，开始反思过去的所作所为。

过了一阵儿，县里要给柳树沟村修路，要村民拆除占道的违章建筑，王大海在村委会的喇叭里广播了此事。

村里占了道的村民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想拆。王大海知道王二宝有威望，找到他试探着说：“二宝，扩宽路对村里是件好事儿，这事俺需要你帮忙动员一下，你看行不？”

王二宝笑着说：“没问题啊！你等着，俺现在就动员。”

很快，王二宝家的大喇叭响起来了：“乡亲们注意了，乡亲们注意了，现在俺受村主任王大海的委托，为扩路的事儿给大家做动员工作。扩路是好事儿，咱村有好多家占了道，光王大海的亲戚就有好几家，其中王二海家占的道最多，俺量过，有近三尺。所以，俺现在动员他们率先行动起来拆除违章物，不要扯王大海的后腿儿。只要你们拆除了，俺保证，不出两天时间，大家都会拆除。动员完毕。”

王大海咂着嘴儿吸凉气，又不得不服这个王二宝。

晚上，王二海和几个亲戚找到了王大海，商量该怎么办。王大海把话给他们撂下了：“还能咋办？拆，你们都给俺拆！谁要是让王二宝的大喇叭喊出来，俺找谁算账。”

这句话还真管用，第二天王二海和他的几个亲戚都把违章物拆除了。别人家也有样学样，不久，柳树沟村就扩修了一条宽宽的公路，王二宝向亲戚朋友借了一些钱，买了辆二手货车跑起了运输，再也没去外面打工。

王二宝家的大喇叭好久没有响过了，挂在大树上，成了摆设。那天王大海碰见了王二宝，笑着问他：“二宝，你的大喇叭怎么好久不响了？”王二宝装作生气地说：“它响不响，那是你说了算的。你不让它响，它就不响了呗。”

王大海笑嘻嘻地说：“好好好，就把它挂在你家大柳树上吧，永远也别摘下来，对俺也是个监督。不过俺要对你说句实话，俺真没欺负你媳妇儿，那次可真是不小心啊。”

两年后，好几个被称为“苍蝇”的其他村的干部因不作为被撤换或处理，而柳树沟的村主任王大海却因工作出色被评为优秀村主任。王大海一直督促王二宝写入党申请书，要大家一起建设美丽乡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