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去的话
2017-08-04顾鸣
顾鸣
舅舅也许是随口说这话的,我却当作是他的许诺,牢牢印在脑子里了。
那天舅舅在我家吃的晚饭。舅舅是乡里的农技干部,用他的话说,就是给庄稼牵线拉媒送进洞房,再帮助它们早生贵子。舅舅整天在田野里奔走,有时候路过我家门前也只是匆匆而过,妈妈说他比媒婆还要忙。舅舅今天破天荒到我家吃饭,饭后还喝着凉茶和爸爸妈妈聊天。他是来我们这里观察新品种水稻的长势的,天色晚了,便顺理成章到姐姐家歇歇脚,真是公私兼顾。舅舅的到来让我高兴得牛皮糖似的黏上了他。我脑子里积攒了好多个为什么要问他呢。
我发现自从吃了十岁生日的长寿面后,脑子里的“为什么”就像肥皂泡一样,咕咚咕咚往外冒。壁虎也叫虎为什么身上不长毛呢?井里的青蛙为什么饿不死呢?最近我跑到村外田埂上追捕萤火虫,发现远处的天空是黑漆漆的,唯有东南方一片上空发出白亮亮的光。我脑中又蹦出一个为什么,跑回家去问爸爸。
爸爸说那地方是上海,到了夜里千千万万的电灯全拉亮了,跟白天似的,路上掉根针也不愁找不着,上海是个不夜城哩。
你去过上海么?
爸爸说:上海我倒是去过的,和村里人撑了船去垃圾场运垃圾回来当肥料。我们下午开的船,到垃圾场已是下半夜,装满船后又急急往回赶,穿过市区的苏州河,两岸灯火五颜六色,汽车在马路上跑来跑去,热闹得很。
上海好玩么?
好玩。有个地方叫大世界,里面有好多奇怪的镜子,有的把人照成胖嘟嘟的大圆球,有的把人脑袋抻得三尺长,有的把人扭成大麻花。总之不管你长得俊还是丑,往镜子面前一站,照出来的都是丑八怪模样。你说好笑不好笑,所以这些镜子叫哈哈镜。
你照过哈哈镜么?
没有。我们是到上海运垃圾的,哪有工夫去照哈哈镜呢。这些都是听你舅舅说的。他11岁去上海船厂做徒工,20岁才回乡下,上海什么好玩的地方没去过啊。城隍庙啦,国际饭店啦,外滩啦,每个地方都有新鲜好看的玩意儿。这么着,等他来咱家吃饭,让他好好说给你听听。
舅舅多喝了几杯米酒,脸红红的。他本打算躺下眯盹一会儿,听说我要让他讲上海好玩的地方,顿时来了精神,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上海最好玩的地方当然是大世界啰,里面有12面哈哈镜,不过是摆的一个噱头,吸引过往游客掏钱买票进大世界玩的。嗨,说起大世界,好玩的名堂可真多,上上下下几层楼,同时有十多个戏台开演,北方的京戏、梆子戏,南方的越剧、沪剧,还有滑稽戏、杂技和电影,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不想看戏也有玩的地方,打气枪、下象棋、打乒乓球。还有小孩子喜欢的掷彩圈套物,十步开外放了许多东西,花花绿绿的糖果,各种各样的泥娃娃,瞄好了把彩圈掷出去,套住什么,就是你的了。
舅舅,你掷过彩圈么?
没有,我只爱看沪剧和电影,不跟小孩子掺和玩游戏。这么着,等我哪天有空闲,带你到上海大世界去玩,照照哈哈镜,看看杂技,掷几把彩圈。再到外滩黄浦江看大轮船,到城隍庙吃南翔小笼馒头……
舅舅要帶我去上海玩啦!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就迫不及待地向阿毛、祥云等要好的小伙伴宣布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我慷慨地许诺,要带糖果和小笼馒头给他们吃。阿毛和祥云高兴得眉毛都笑弯了,玩官兵捉强盗时,老是推举我当官兵。我心里别提多得意了,恨不得明天就跟舅舅去上海。我常常跑到村口大柳树下眺望远处,希望能看到舅舅骑着自行车,像大鸟似的,在庄稼地中间的小路上扑棱着飞过来。自行车一辆辆过了不少,就是没有舅舅的。我急得心里火烧火燎,问妈妈,舅舅什么时候有空闲呀?你舅舅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来做他的事,哪有空闲。我嚷嚷起来,那他啥时候带我去上海呀。瞧这孩子,给个棒槌当针使了,上海是说去就去的么?乘车吃饭买门票哪样不要花钱,你舅舅那点工资还要养家,不是供你这个外甥游玩的。妈妈的话似一瓢井水,浇得我心里直冒凉气,晕乎乎的脑袋也清醒了许多。妈妈说得对呀,舅妈的胃病要吃药,小表妹想买新书包,舅舅家里开销大着呢,我怎好意思再蹭刮他去。我不再指望舅舅有空闲了,和阿毛祥云他们玩官兵捉强盗,我自告奋勇做强盗,任他们刮鼻子打屁股。
有一天,吃过中饭,我正在学校操场和同学踢皮球,舅舅骑着自行车直冲过来,还腾出手接住飞到他眼前的皮球,引得一阵喝彩。舅舅潇洒地抛下皮球下了车,拉了我的衣袖说,快走快走,到上海去!我有些发懵,说下午我要上课呢。舅舅拍拍额头说,对,得向老师请假哩。明天是星期日,舅舅说只需请半天假,耽误不了功课的。班主任是舅舅的表哥,爽快地答应了。舅舅还差遣他到我家去捎话哩。可我记起妈妈说的话,脚上拴了绳似的不想动弹,吞吞吐吐地说,舅舅我不想去上海。舅舅瞪了我一眼,厉声说,讲好了的,有空闲就带你去上海,怎么突然翻毛腔了,瞧不起舅舅?我连忙摇头否认。舅舅笑了,拍拍自行车后座命令我:上车!
舅舅把我带到了十多里外的县城,把自行车寄放在熟人家,然后去长途汽车站搭乘去上海的班车。我是第一次出远门,从没坐过汽车。汽车刚开动时,我兴奋又好奇地观看着车窗外旋转着闪退的电线杆、小河、绿树、庄稼。可看着看着,我的脑子也跟着旋转起来,旋转得眼球发紧,胃里难受得像开了锅似的,直往喉咙口涌酸水。我赶紧捂住胸口,憋着气想压住酸水。哪里压得住呢?哇的一声,酸水喷瀑而出。幸好我本能地把嘴转向窗口,呕吐物才没喷到前排座椅上。当我控制不住要吐第二口时,舅舅已经脱下白布衫挽成簸箕状伸到我嘴前。我明白舅舅的意思,往白布衫里吐了个淋漓酣畅。许是太难闻了,周围人有的掩鼻,有的投来不满的眼光。舅舅连连致歉,说孩子没出过远门,晕车了,诸位爷叔阿姨多多包涵!我们这里,爷叔阿姨是对成年男女的统一尊称,舅舅既然以小辈人口气说话了,周围人也就不再计较什么。有的人还递来水果糖,说含在嘴里可以压住胃酸。可我胃里的酸水太厉害了,竟然把水果糖从嘴里顶了出来。吐,吐,吐,一直把舅舅的白衬衫吐成鼓鼓的酸臭罐。直到实在吐不出什么来了,胃才算消停下来,我得了重病似的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汽车到终点站后,还是舅舅背着我下车的。
舅舅原本打算到了上海后,搭乘市内公交车直奔大世界,之后再去北外滩船厂找他的师兄弟,在职工集体宿舍找个空铺位睡一晚上,次日上午就近去外滩看大轮船,逛热闹的南京东路,到城隍庙吃小笼馒头,再去人民广场附近观赏二十四层高的国际饭店。舅舅说我们一定要乘下午三点钟的长途汽车回去,因为下午六点农技站有个重要会议他不能缺席。可我晕车晕得身躯像面团一样,把舅舅的计划全打乱了。舅舅临时决定在附近找了个小旅馆,安排我躺下歇息。他也正好洗洗被我吐得一塌糊涂的衬衫,趁下午还有阳光晾干了,清清爽爽地陪我去玩。
我在小旅馆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做了奇怪的梦。梦里我和小伙伴点燃麦秸玩舞火龙,火焰飞来飞去烧着了我的衣服,我的身子被烧得好疼好疼。我直往小河跑,想跳进冷水里去。可小河就在眼前,我跑呀跑,就是到不了它跟前。原来我生病发烧了,醒来发现舅舅正用湿毛巾盖在我额头上降温。舅舅事后说,我身子烫得快要冒出火苗,湿毛巾不一会儿就被烤干了。很快天就黑了,舅舅束手无策,怕我烧成肺炎,雇了辆三轮车把我送到医院,在急诊室输了两瓶点滴,到拂晓时,我身上的热度才降下去。回到小旅馆,我又昏然睡过去了,一觉无梦,睡得香甜,直到中午才舒舒服服地睁开眼睛。舅舅带我到街边小摊吃了碗鲜肉小馄饨,说,外甥,你运气不好呀,难得来上海玩,又是晕车又是发烧的,时间都给耽搁了。现在咱们去大世界,你只能玩一个小时,不然就赶不上下午三点的长途汽车了。
从小旅馆到大世界要乘公共汽车,舅舅说,公交车人多拥挤,弄不好你还会晕车,还是叫辆三轮车,顺便可以看看上海街景!
上海满街都是人和汽车,我们坐的三轮车就像灵活的鱼儿在人缝和车流中游走。我对人和车不感兴趣,我感到惊奇的是,街两边各式各样的商铺一家连着一家,没有尽头。百货店的玻璃橱窗里,站着穿漂亮衣衫的男人女人,他们在里面不憋闷么?藏书羊肉馆,羊肉为什么要藏在书里?红房子西菜馆,什么是西菜,有东菜么?我的“为什么”瘾又犯了。舅舅笑着说,橱窗里站的是假人,用塑胶做的。藏书跟书不搭界,是蘇州乡下的一个地名,那里产的羊,肉质特别鲜美。西菜馆就是外国菜馆,说起红房子那可是有来头的,最早是意大利人开的餐馆,名号叫“喜食乐”,后来转手给中国人经营了,因餐馆外墙漆得红红的,就改名叫“红房子西菜馆”了。红房子西菜馆里做的是最正宗的外国菜,什么烙蛤蜊啦,芥末小牛肉啦,洋葱番茄汤啦,煎鹅肝啦,还有一样挺稀奇的菜叫茄汁蜗牛。哦,可不是咱们田沟里的小蜗牛,是外国空运过来的食用大蜗牛,个头儿有田螺那么大,肉质糯软鲜嫩,入口没怎么嚼几下,就融化进喉咙里了。舅舅说到吃外国蜗牛时,眼睛微微眯着,沉醉在美好的回忆中,不仅我受到感染嘴里泛出口水,连三轮车夫也忍不住回头来搭讪说,这位兄弟,听你说得这么懂行,一定是吃过红房子里大菜(上海居民称西菜为大菜)的,红房子里的大菜,老价钿(上海话,形容贵)呢,听说一客牛排值一斗米,我蹬一天三轮挣的钱还不够啃一口牛肉哩!这位兄弟,你连外国蜗牛都吃过的,一定是有钱人啰!舅舅打断车夫的话说,师傅你误会了,我以前是船厂工人,现在是乡下农技干部。我进红房子吃西菜也是出于偶然,那是解放前,我有个朋友摸六合彩中了奖,说有钱了,开开洋荤去吧!嘿,我们几个穿工装的小青年拥进红房子,还真把穿红马夹的服务生吓了一跳呢。车夫哈哈笑了起来,说开洋荤好呀,等我攒够了钱,也带老婆孩子去吃大菜,吃牛排和外国蜗牛,哈哈。舅舅也笑着说,师傅你这个想法好,开洋荤也就是开眼界,眼界一开,生活就有了奔头!
三轮车到了大世界,付车资时舅舅说一毛钱不用找了,支持你将来去红房子吃西菜。三轮车夫高兴得拱手致谢。舅舅好像意犹未尽,买好门票带我进入大世界时,突然说,外甥,你在大世界只能走马观花玩一个小时了,下回舅舅有了空闲,再带你来大世界玩,玩好后到红房子吃西菜去。我兴奋得连哈哈镜也顾不得去照了,以怀疑的口吻看着舅舅追问,真的,不骗我?舅舅轻轻地捏捏我的鼻子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舅舅啥时候骗过人?
舅舅确实没骗过人。不说别的,就说舅舅辞去船厂工作,回到乡下这事来说,也因为说出去的一句话。那次舅舅回农村老家休假,路过县城去看望县长,吃饭的时候,县长乘着酒劲问舅舅,你还听老师的话么?舅舅说,听呀,一辈子都听。县长连说三声好,拍拍舅舅的肩说,我新官上任,需要帮手,你是工人,觉悟高,人又聪明机灵,我相中你了,回来跟老师一起建设家乡吧。县长在参加江南新四军前,教过私塾,是舅舅的开蒙老师。在他的安排下,舅舅先在县政府当了一年通信员,后来又选送到农学院读了三年书,成了一名出色的农技干部。听妈妈说,舅舅当年回船厂和师兄弟们告别时,大家不让他走,说酒桌上的话,戏言罢了,怎可当真?舅舅说,老师问我还听他的话么,我认认真真点了头的,可不是戏言。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
舅舅直到我小学毕业那年才兑现诺言带我重游上海。为什么时隔三年之久?这三年来,舅舅先是被省里农科所抽调去海南岛种实验田,后来又去新疆考察棉花种植,回来又忙推广,总而言之,是忙呀!不过舅舅说,答应带外甥去红房子吃西菜的事,再忙也不会忘。
插图/常德强
发稿/丁爱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