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村的日与夜(短篇小说)
2017-08-03李瑾
李瑾
驴眼儿
驴眼儿一辈子没碰过女人。
小沈阳儿他娘故意气他,你老婆呢?驴眼儿嘎嘎两声,还在丈母娘腿肚子里抱窝呢。赌博鬼李一落从来没赢过,不知哪天偷了几只鸡,买了个傻娘们儿,天天蹬辆三轮车,拉着个鼻涕虫在大街上一圈儿一圈儿地显摆。大鬼儿说,大叔啊,你咋不买个去?暖和被窝,还下蛋。驴眼儿干瘪煞白的脸,如落了地的树叶样儿,要那玩意儿,碍事绊楞脚地。吧嗒吧嗒嘴又说,哪来的钱啊,这辈子,就等着收兵回营了。说这话时,驴眼儿的眼神儿就散了。
驴眼儿碰不了女人了,驴眼儿今年七十多了。
驴眼儿是诨名,大号自己都不会写,叫李洪佩。我妈说,洪佩驴眼狗挂的。那天我瞅了瞅,驴眼儿看人时,头有点斜楞,眼有点耷拉,指甲盖点驴样儿都没有,倒像是下水儿,便猜不透这名字的来历了。驴眼儿家里干净,唯一值钱的,就是门鼻上的锁。大人小孩见了他,驴眼儿长驴眼儿短的,还嘿嘿几声。别说找个女人碰碰,要不是看大门挣口饭吃,驴眼儿恐怕早就不是驴眼儿了。
人家都说,铁打的驴眼儿流水的官儿。换了十几个书记了,驴眼儿还是看大门的。几十年了,驴眼儿都搬个马扎,东瞅瞅,西望望,要不就眯着眼,把几十斤的身子,缩在日头里,打几声呼儿。我打小看着驴眼儿就来气。那时候,房子都是黄土夯的,屋顶铺的是麦秆儿。大队院却一副皇宫的样子,大门是铁栅栏的,办公室是砖瓦的,一排排钻天的杨树,一棵棵绿绿的垂柳。驴眼儿坐在门口,拿半拉眼珠到处踅摸人。小孩子们翻过墙头,掏鸟蛋,粘知了,捅马蜂窝,玩得正高兴,驴眼儿一声咋呼,咋——,尖声尖气的,扎人耳管子,胆小的吓得不轻。小孩子们被追急了,就回来砸办公室玻璃。哗啦几声,驴眼儿就窜出来,嗷一嗓子,谁啊,作死啊。
我记事儿起,驴眼儿的脸就是惨白色的。我妈说,缺营养,驴眼儿没营生儿吃。
驴眼儿他娘的脸更白,都有点透明了。驴眼儿他娘小脚,风一吹,麻杆儿样儿摇摇晃晃地。驴眼儿很早就没爹了。老人说,六二年大饥荒过后,驴眼儿家丰收了,他爹连吃了三碗秫秫干饭,喝了点水,抱着肚子打滚儿,几下就死了。驴眼儿有个弟弟,叫李洪亮,个头高高的,一副笑模样。洪亮打过越南,复员回来后,娶了个媳妇,生个闺女叫雀儿。后来,洪亮得了出血热,当成感冒治了,送到医院时,毛孔里都是血水。洪亮死了,媳妇也跑了。把刚明白事儿的雀儿,扔给了驴眼儿。
驴眼儿脸更白了。驴眼儿每天牵着一只羊,雀儿跟着屁股后面,东游西逛的。雀儿很清秀,衣服多一块少一块的,饭也有一顿没一顿的。慢慢雀儿大了,早早就出嫁了,有时候给驴眼儿送点好吃的,驴眼儿逢人就吧唧吧唧嘴,侄女子送的哩。
我爹当书记后,大队院翻盖了,驴眼儿住进了新门房。每年收玉米的季节,我爹把扒好皮的棒子,用绳子吊到大队院平房上晾着。驴眼儿总是跟在后面,帮着拖运棒子,每次看着玉米棒子滑到空中,驴眼儿大喊两声,升天喽,升天喽,就“嘎嘎”地笑。
驴眼儿是村里的名人,没干过什么大事儿。唯一逞了一次能,差点搭上了老命。人家有了电动车后,驴眼儿眼就红眼蛋子、绿眼圈子了。那天,非要借了骑骑,电门一松,车出去了,人掉下来了,驴眼儿两条腿断了一根,在医院里了躺了好几个月。瘸了腿的驴眼儿,买了个扩音机,在大队院门口听戏,一会儿吕剧,一会儿梆子。夏天的时候,苍凉的唱腔响到半夜,星凉了,地潮了,驴眼儿才一瘸一拐地回老巢去睡了。
一次我回家,大队院门口没动静了。我看见驴眼儿,就问怎么不听了。驴眼儿说,操他个娘,毁了。我掏出一根儿烟,递给驴眼儿。驴眼儿接过去,横在鼻子前,使劲儿一吸,俺娘哦,中华啊,多给几根儿吧,解解馋。我把一盒都塞给他,驴眼儿干黄的脸,一下子就有水分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听见大队院里有人哭。我就问是谁啊。妈说,还有谁,驴眼儿。后来才知道,驴眼儿喜欢喝二两老猫尿,喝完了就咧咧。
那天晚上,驴眼儿一直哭,撕心裂肺地,直到天明。
渔夫
在小卖部看了一晚上牌,正睡得昏天黑地,被爹一把从梦里揪了出来,这一百块钱谁的?我揉了揉眼,渔夫的,咋?爹说,假的,还咋!我扑棱起来了,摸了摸,这个死渔夫,怪不得一把输了二十,美滋滋儿地跑了。
渔夫是个瞎汉。
渔夫是庄里的一景儿,经常手放在胸口下,搓着手指头,俩脚踢探着,满村胡乱逛游。全庄的沟坎石土,他心里明镜似的。小孩子们调皮,在他前边放个东西,渔夫拿脚一探,就绕过去了。渔夫走起路来,两个破眼珠子来回滴溜,大脑袋左右晃荡。奶奶说,那是听事儿呢。
很早以前了,我和爹在村口露天猪栏里喂猪——那时候真好,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现在别说露天猪栏,路上搁根儿猪尾巴,三秒钟就不见了。渔夫摸索着过来,翻翻破眼珠子对爹说,大哥,我看来,您家这猪,三百斤二十了。和兄弟们喝酒时,我老说这个事儿,大家就哈哈大笑,都说,他看个屁,拿腚眼子看?!吱——,一盅子就下去了。看不见归看不见,谁都知道,渔夫耳朵灵性,跟《西游记》里地的听一般,一堆人正拉呱,他溜达过来,三大爷、二婶子,一句话也搭不错。
渔夫是小名,大号叫李彦来,兄弟姐妹七个。渔夫他爹叫李同芳,一九四七年的时候,和我二爷一块儿征了兵,枪栓都不会开,就叫去莱芜打李仙洲。李仙洲被抓了活的,蒋秃子直骂娘希匹,说脑花长猪头上去了。我老爷爷也骂娘,骂着骂着就哭开了,老二走时好好地,回来硬邦邦地躺在门板上,胸脯子上好几个洞,还是我老爷抬回去的。据说,李同芳尿了一裤子,把破枪往地上一撇,偷着溜回了家。公社要拿他逃兵,同芳把裤腿管子一提,腿肚子上钻了个眼儿,公社不吱声了,就每月给补点皇粮。很长一阵子,李同芳两眼斜楞著,在大队院里吆三喝四,手指头指指戳戳,一副有本事的样子。
渔夫娘死得早,兄弟娶了,姐妹嫁了,家里人鸟兽散了,就和他爹堆盘子摞碗儿。
渔夫布袋里鼓鼓囊囊时,很多人眼珠子都红了绿了的。几个老头在电线杆下晒日头,同前甩了把鼻涕,谁也赶不上瞎汉,咱算是白长了两个大眼蛋子。小泥鳅儿吧嗒了一口烟袋锅子,不是赌来的就是嫖来的,反正来路不大正当。我蹲在旁边琢磨了半天,明白了点荤腥味儿,这话虽说是有点儿毒,却点到了七寸上。endprint
农活儿忙完了,老爷们儿喜欢来两把,扔扔骰子,推推牌九,都想无本万利,从别人兜里抠点酒钱。输了的要翻本,赢了的盼翻倍,噼里啪啦没完没了,一晚上不消停。我小时候看过一次,四个人支一个小桌儿,边上围了几个押旁注的,都瞪着通红的眼,满屋臭脚丫子味儿,几个人抽着劣质旱烟,一口一口吐着自己的心事。等到嗷唠一嗓子,也就分出高低上下了。
渔夫不怕臭,也不怕烟,整天介坐在木头墩子上,等着壶里的水咕嘟。渔夫看不见,递不了眼色,捣不了鬼,大家就在他家玩。他心眼儿活,帮着买包烟,烧几壶水,谁赢了就抽点彩头,散场了留点摊子费,时间长了,渔夫腰里就硬了。一次,乡里下来抓局的,大家翻墙的翻墙,跳屋的跳屋,就剩下一脸煞白的渔夫,和一屋子烟头、杂牌。抓局的一看是个瞎汉,咣当踢了一脚,瞎子看什么热闹,提溜着手铐子走了。等等没人了,渔夫踢踏着出去了,抓局的真不长眼,俺是有良民证的,还上俺家来抓,瞎啊这是。
渔夫养了不少畜生,都是公的。每天早晨,都有人牵着牛,拽着羊,要不就拿根玉米秸,赶着头猪,往渔夫家里奔。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问,咋?牵牛赶猪的就说,找找。找是俺庄的土话,标准的说法是交配。渔夫不知啥秘诀,猪牛羊都溜光水滑,憋嗓子叫一声,威风得要命。时间长了,不用人赶,畜生们就往渔夫家胡同钻。见母的来了,渔夫把门一开,公的耷拉着口水,呼地窜出来了,往母的屁股上一趴,前爪搭在腰上,捅咕两下,就是好几块钱。要是母的不太利索,渔夫就摸索着过去,扶着公的红红的家伙,嗞溜一下子进去了,又稳又准。渔夫搓搓手,咧着嘴就笑。
渔夫一辈子没媳妇儿。那天,李商和喝了点老白干,黄板牙咬着根儿大鸡,别在十字路口踅摸事儿,瞅着渔夫溜达过来了,操你个娘,死彦来,你见过世面,找了不少猪啊,享了老福了。渔夫就嘿嘿,二老爷啊,人和猪一个味儿。李商和又说,知道不,电视里管你这户儿的叫媒婆,难听点儿的叫老鸨。渔夫说,二老爷啊,啥时候缺,给你鸨一个,不收介绍费。李商和气得咕咕打了几个酒嗝儿。
十几年前,俺家开了个小卖部,弄个烟酒糖茶啥的,有帮子人经常过来甩几把。那天晚上,李一落歪戴着帽子坐庄,咋呼得正紧,渔夫摸嗤过来了,俺二十,押天门。一落高渔夫一辈,亲爷们,明算账,拿嘴押不中,白刀子,黄金子。渔夫啪甩出一张伟人头,一落翻了下肿眼泡,娘个头,怕你,有本事全押上,一把一清。四张牌一抓,渔夫就收兵了。输了钱的渔夫拿着我破开的小票儿,哼着小曲儿就走了。一落堆了一脸红花,找猪呢,就一下,有本事再来一把,怂货。第二天,我看见一落在大街上晃悠,一把抓过来,你坐的庄,这钱得你要。一落拍了一下大腿,这个死玩意儿,真是瞎了狗眼呐。
前年夏天,同芳两腿一蹬,去了十八层。渔夫也快六十了,咧着嘴在家里哭,隔壁家李同棋他老婆说,风箱一样儿,呜呜一阵,呜呜又一阵,爹没了,渔夫算是秋后的蚂蚱了。渔夫年龄大了,没本事了,仨兄弟谁不朝面儿,姐妹几个还算行,隔三差五送点儿汤水。
每年节假日回去时,我总看见渔夫坐在胡同口,硬邦邦地,像一块石头。
李延庆
李延庆上过吊。
说起延庆来,很多人拿眼皮都不带夹的,一辈子不显山不露水,连只鸡崽子都敢当面扑棱扑棱翅子。论辈分,他是我没出五服的大叔。我咂摸半天对他的印象,也就剩喝一盅子便成茄子色儿的脸了。以前,他常常来我家拉呱,屁股往板凳上一坐,嘴里半天憋不出几个羊屎蛋子。抽起烟卷来,倒是云遮雾罩的,有点怀揣锦绣的模样儿。
就这样一个人,居然玩过上吊,不由得让人佩服得四脚朝天。
在讲他上吊的故事前,得先说说他娘。我只知道,得管他娘叫一声大奶奶,叫没叫过忘记了,也许小时候要压岁钱时喊过,但自从费劲巴拉地挣回一块糖蛋儿后,印象中再没跨过她家的秫秸门。大奶奶是个小脚老太太,走路踩高跷一样,算起来,死了快二十年了。
我从小不敢看她,理由很简单,她脑袋上有一个光溜溜的瘤子,比谁家蒸的馒头还大,红彤彤地盘在头顶上。庄里长媳少妇的,背后都咋呼她瘤子大娘。上小学的时候,经常走她家门口,大奶奶就坐在门口纳鞋底,猛不丁一看,大瘤子油亮亮地闪着光。越不敢看就越想看,看完了就胡乱寻思,那瘤子里是肉呢,还是一窝虫子呢,想完了就一阵麻嗖嗖的。
孩子们都不喜欢瘤子大娘。旧时候,县里有个电影队,每年都到庄里放几场。正在地里干着活儿,听见大喇叭头子里一阵嚷嚷,卷席筒、铁弓缘的,一般人魂儿都飞了。日头往西一拐弯儿,就去大队院子前占位置,去晚了就没有好地方。画一个大方框,或者用石头围个圈,就算全家人的场子了。瘤子大娘不管谁的地盘儿,混不吝,想怎么踢就怎么踢。一到傍晚的時候,瘤子大娘嘬着牙花子,打着饱嗝儿,提溜个马扎,晃晃悠悠就去了,找个好位置一腚就坐下。管你怎么嘟哝,她就是不动窝儿。一些气急败坏的小孩子,只能瞅着那个大瘤子,直打八卦游身掌。
瘤子大娘两个孩子,闺女嫁到了母鸡叫,延庆也娶上了小媳妇。延庆媳妇伸伸着嘴儿,也不是个善茬子,经常和邻居家捉对儿厮打。大学二年级的暑假,几个小孩子把我的书偷了,找到了延庆的孩子,延庆媳妇拍着白生生的腿,你看看,你看看,怎么能偷您大哥的书。脸上一副笑盈盈的样子,不知批评还是炫耀。
延庆干活半吊子,我爹曾和他合作种辣椒苗。这人有点儿懒,日头大高高了,也不去地里;日头还没下去,就撒丫子不见了,经常深一脚浅一脚的。老爷子嫌他碍事绊楞脚的,就分开了。直到二叔说起他上吊的事儿,我才知道延庆也是个人物。
话说十八九岁的时候,大小伙子们浑身是火,没啥事干,都在民兵屋里上蹿下跳。说起人的死法来,延庆来了好奇心,说俺上吊试试,不行俺手一扒拉,自己就下来了。大家找了根绳子,往梁上一搭,套了个圈儿。延庆把头往里一伸,就直挺挺挂那里了,手连扒拉都不扒拉,脚一蹬蹬地,周围人一阵哄笑,觉得比剪子包袱锤好玩。正笑得前仰后合,抬头瞅了瞅延庆的脸,大家就有点蒙了。延庆的脸一会儿就紫得像驴屎蛋子,舌头耷拉到下巴壳上,眼珠子快瞪出眶子来。大家伙儿一看要出事,赶紧把他放了下来。延庆翻了半天白眼儿,才倒上一口新鲜气来。老人们说,要是脖子挂在绳子上,筋脉就缩了,手就动不了了。endprint
玩过上吊的延庆,一下子就出了名,有人碰见他就问啥滋味。延庆一边靠着墙根儿走,一边拿脚丫子踢石头,低溜着头,嘴里唧里呜喽地说,咋想不开了,也别上吊,赶不上喝瓶敌敌畏、跳池塘,憋死了,受洋罪啊。他这话似乎很权威,以后寻短见的,上吊的果然少了。
两口子一辈子没生养,延庆到处抬不起头来。那年,两口子咬了咬牙,抱回一个闺女来,取个名字叫招孩儿,出落得和花儿一样。长到十几岁了,又攒了点钱弄来个儿子,取个名字叫顺顺。招孩儿上完了技校,像水一样泼在了外县,剩个矬矬的儿子,惯得没个影儿,整天到处晃悠,偷鸡摸狗的,成了个小痞子。
急了眼,老婆就拿指头戳延庆脊梁骨,谁让你上吊的?啊?这下可好了,连个蛋都不下。
小泥鳅儿
小泥鳅儿他老婆大腿拍得啪啪的,你妈个老骚×,酒是你爹还是你祖宗,快呛死算了。唾沫星子喷个满脸,小泥鳅儿一动也不动,躺在柴火垛里,呼噜打得断断续续。他老婆骂了半天,见跟个死猪似的,就泄了气的球一样,撕了几把麦秆儿,撒在小泥鳅儿身上,哼哼甩了几把大鼻涕,一扭一扭地走了。
小泥鳅儿大名叫李洪理,他哥叫大泥鳅儿,不知这弟兄俩是小名还是诨名,我没去考究过。泥鳅儿在俺庄的土话里,有点鬼鬼祟祟的味道,还有点精明古怪的意思,反正琢磨不透,怪滑。
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小泥鳅儿很泥鳅儿。那时候,他家有一个汪,水瓦蓝瓦蓝的,里面种着藕。一到夏天,油绿的荷叶,粉红的荷花,蜻蜓穿来穿去,风一吹,叶子云样儿起伏,刷拉拉地响,清香飘啊散地,润到心肝脾胃肺。小孩儿们顽皮,爱去揪个莲蓬,插在玻璃瓶子里,或者撮个荷叶,顶了脑瓜皮上。每次偷偷溜过去,手刚摸着荷叶杆儿,小泥鳅儿就冒出来了,神出鬼没的,谁啊,找死啊,嗷唠一嗓子,胆小的得拉一裤子。
说起洪理来,一般人都摇头。一提小泥鳅儿,没人不知道,酒鬼啊。
别看小泥鳅儿个头小,酒瘾不是一般大,一天至少喝四顿,天蒙蒙亮,人家刚刚打开门闩,小泥鳅儿已经红着脖子,在门口乱晃悠了。庄稼人活儿计多,春种秋收的,别人下地提溜着水壶,他怀里就揣个酒瓶子,刨几镢头土,摸出来吱吱几口,然后仰着头晃几下,嘴里啊啊作声,一副要死的样子。地没刨完,酒喝光了,小泥鳅儿就回家了,酒呢,酒呢,没酒谁爱干谁干,老子不伺候。小泥鳅儿他老婆嘴里骂骂咧咧的,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瓶子来。小泥鳅儿接过来咕咚两口,哼着小曲儿又干活去了。
小泥鳅儿他老婆娘们嘴,屁点儿的事都存不住。小泥鳅儿那点破事,全都是他老婆嚼舌头根子时传出来的。说是有一次,小泥鳅儿睡着睡着馋了,在床底下划拉了个瓶子,咚咚灌了半瓶,脑袋一歪又睡了。第二天晚上,灯里没洋油了,小泥鳅儿他老婆就去找,瞅了半天,床底下剩一个空瓶子,一踅摸,枕头上一大块油斑。小泥鳅儿正在院里拾鸡屎,他老婆两步蹦了过来,操你奶奶,洋油是不叫你喝了?小泥鳅儿愣了半天,吧嗒吧嗒嘴,我说度数这么低,骚味儿都没有,还当是你这死娘们掺了水。
那时候钱金贵,不像现在,一百块钱买不了两滴尿水。小泥鳅儿拿着五毛钱,去集上装酒,小贩子问,装多少。小泥鳅儿说,都装了。小贩子鼓捣了半天,这瓶子小,还剩一两,咋办,再回去拿个瓶子吧。小泥鳅儿说,遛兔崽子?三里路呢。接过酒瓶子,一仰脖,咕咚咕咚全进去了。把瓶子往前一递,有地方装了。小贩子的眉眼立即直了。强儿当成笑话讲时,我们的眼也立楞了,嘴里啧啧了半天。
有一阵子,他老婆管得严,小泥鳅儿就去门市部喝。村后就李同前开门头,还专门卖散酒。乌黑的粗瓷坛子上,放一个铁皮端子,旁边摆个白茶碗。快到饭点的时候,小泥鳅儿就来了,摸出一毛钱来,打一碗酒。同前拿开盖子,粮食糟味儿就飘出来了。小泥鳅儿轻轻闭上眼,深深地一口,半天不喘气。端子是量酒的家什儿,大小不一,下面是筒状,旁边是一个长条空心把手,空心里有一块石子,倒酒时,石子当啷滚到另一端,说明倒空了,商家童叟无欺。小泥鳅儿接过茶碗,一下子倒进嘴里,也不下咽,用手捂着嘴唇,又闭上眼,一动也不动。大约一袋烟的功夫,小泥鳅儿使劲吧嗒一下嘴唇,眨巴眨巴眼,啊地一声出了口气,晃晃脑袋就走了。我们这帮孩子瞅个目瞪口呆,大老爷,他堵嘴做啥?同前笑了,怕跑味儿。又说,他得辣完舌头,过完瘾,才舍得咽。
我觉得小泥鳅儿是酒仙。第一次当喝酒是门艺术,是小泥鳅儿他们传染的,觉得没有比酒更好的东西了。有一次趁爹不在,我偷偷灌了一口,呛了个半死,还没等捂上嘴,眼泪鼻涕全出来了,咳嗽得差点裂了肺管子。以后每次见小泥鳅儿捂嘴,心里就暗自佩服。
孩子慢慢大了,小泥鳅儿他老婆就撒泼了,断子绝孙的,別喝了,再喝俩王八蛋上哪娶媳妇。两个儿子大了,没找着对象,闹心得很,摔盘子砸碗的。小泥鳅儿没办法,就买几瓶子酒,藏在柴火垛里,猫在麦秆儿里喝。他老婆去拿柴火做饭,叮当摸出几个滑溜溜的东西,一下子瘫那里了。每到晚饭时分,就听见小泥鳅儿几个闺女喊,爹呀,爹呀,俺娘叫你回家吃饭。喊了半天没动静,逢人就问,看见俺爹了没。小泥鳅儿藏酒换了地方,喝了就睡那里了,叫唤半天不搭腔。睡了一晚上,才空着肚子往家走。他老婆一看,没法治了,就扯着脖子嚷嚷,怎么不去死啊,死了省事儿啊。
我三叔说,小泥鳅儿早晚得喝死。这话差点说中了,我回家探亲的时候,听说小泥鳅儿住了几个月院。出了院后,小泥鳅儿再也不喝了,天天抱着马扎,攥着个话匣子,听评书,品戏曲。烟虽然没戒成,却是滴酒不沾了。不喝酒的小泥鳅儿背驼了,脸上却是越来越红润,步子也越迈越大。
那天,我和小泥鳅儿闲聊,递给他一支烟,二老爷,喝盅吧。小泥鳅儿就笑,你这小孩儿。狠劲儿嘬了两口,吐出一团白色的雾来,然后舔了舔嘴唇,眼神儿有点遥远。
打盹神
打盹神羽化成仙十几年了。打盹能称得上神的,我世面见得少,这辈子就识得这一个。
打盹神个儿不高,背驼得厉害,脑瓜儿和屁股平行,常常两手背在脊梁骨后,晃悠着个乌油油的烟袋包子,一拱拱地往前挪,很有点张果老的样子。我经常瞎寻思,他去吃饭时会不会一下子拱到饭桌子底下。打盹神要是看见我,两眼就放点光,皱纹跟干黄花似的,小小啊,烙个油饼吃?endprint
小小是我的小名。听了这话,我就到处躲。
昨晚给爹打电话,才知道他叫李玉和,这也怪不着谁,打盹神的名声太响了。我四五岁的时候,还是共产主义社会。一九八四年以前,整个庄儿一个大队,下面分成几个生产队,全村劳力分工干活,按需分配。俺家的天井、猪栏、茅房,从来不用自己扫。天露头亮,玉和扛着铁锹,拽个扫帚,来拾掇东西,一阵刷拉刷拉声响后,天井就镜子一样了。
早年间,谁家里都叮当响,一家几口忙乎一年,分百把十斤麦子,算是土豪了。老话儿常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绝对不是扯淡。啥东西没有,没地儿去拾,也没必要去闭。麦子磨成面,存在小缸里。鸡叫几遍后,妈就舀出一小瓢面,加水和一和,搟成小薄饼,倒上黄绿泛青的豆油,撒上白绿夹杂的葱末,点上雪白溜细的盐粉,然后把薄饼卷成筒子,沿两头反拧成圈儿,摞在一起,轻轻按扁了,拿面杖滚几遍,一张渗着油光和葱花的油饼就成了。妈收拾干净灶堂,支上乌黑的鏊子,生着了麦秧儿,火舌舔热了鏊子,把油饼铺上去,翻几个来回,油饼就焦黄松脆软的,扑鼻的香气飞满天井。
我在旁边流口水的时候,大门外就有人说话了,烙油饼吃?我说谁呀,妈就说,打盹神来了。话音未落,一张干黄的笑脸,探进了锅屋门口。时间长了,摸出门道儿了,鏊子还没拾掇,胡同里就喊开了,烙油饼吃?
我从小好面子,见了打盹神就想躲。不为别的,别看他头皮快顶地上了,眼珠子尖得要命,大老远就笑眯眯地说,小小啊,烙个油饼吃?别人就拿眼神儿夹把我。同龄人中我是吃得最好的孩子,本来自豪得很,被打盹神一嘟囔,腐败分子般无地自容。
小时候,只知道打盹神是个诨名儿,等弄明白怎么回事,发现这家伙还是个奇人。
一日,打盹神家来了亲戚,他老婆让去装酒,打盹神提溜个瓶子走了。菜都炒完了,还没见打盹神回来。他老婆就让大儿子同吉去找,同吉刚到胡同口,就咋呼一嗓子,俺爹在这里。他老婆出来一看,打盹神抱个瓶子,靠麦秧儿垛睡着了,嘴夹子还流着口水。娘们儿揪住耳朵,一把薅了起来,你死这里做啥,抱窝还是下蛋?打盹神眨么眨么小眼,提溜着瓶子又走了。过了半天,亲戚饿得眼都蓝了,打盹神还没回来。娘们儿说,操他祖宗奶奶,上哪外国装酒去了。叫同吉出去一看,打盹神靠着麦秧儿垛拉风箱,呼呼呼的,瓶子歪了一边,酒漏了一多半儿。
别看打盹神老犯迷糊,满肚子神仙鬼怪的,出了名的故事大王。
电线没扯起来时,老少爷们儿吹了洋油灯,搬个小马扎,在大路边拿蒲扇拍蚊子。只要打盹神一出来,不拉几个呱,是迈不动步的。有一次,被拽到俺家门口,打盹神就讲牛郎织女,从前,有个小孩,家里穷,没爹没娘……没讲几句,呼噜声就起来了。小沈阳儿他娘啪啪拍了俩蚊子,就说,他老婆叫打盹神赶集卖蒜,卖着卖着睡着了,蒜被人偷净了,打盹神夹个破尼龙袋子回来了。他老婆说卖了多少钱,打盹神搓了搓脚底板子,不多,还不到一分。大伙儿笑得人仰马翻,打盹神被吓醒了,咳,咳,有个小孩,家里穷,没爹没娘……大伙儿就说,这块儿讲过去了。打盹神一脸迷惑,俺刚吃完饭,啥时候讲的?
庄里给每家每户划了一块自留地,专门种点葱姜蒜啥的,俺家的和打盹神家的靠一块儿,没有庄稼活儿时都去南园收拾菜。紫色的茄子肚儿滴着露水,长长的泥豆泛着淡青光,圆圆的葱叶吹了气般鼓鼓的,看着看着,就想起端上饭桌的模样。种菜不能等雨水,每家每户都在地边,扒一个几米深的池头,架一个大杠杆,靠提溜水浇菜根子。
有一次放了学,我和爹在南园浇大蒜,打盹神累了,坐在自家池头旁抽烟袋锅子。抽着抽着,打盹神扑通一声栽水里去了。他二儿子同亮没人腔地喊,救命啊,快救命啊,俺爹掉池头里去了。爹水也不打了,扔下水桶就往那跑。我跑过去的时候,同亮已经瘫在地上,动不了窝了,拍打着葱叶子,呜呜地成了泪人,俺娘哦,俺爹淹死了,俺娘哦,俺爹淹死了。几个人跳进去,把打盹神捞了上来,正打算提溜着两条干腿控水,只听得呼呼几声,打盹神拉开了鼻音。同亮冒着鼻涕泡,使劲摇晃他爹。打盹神不楞不楞脑袋瓜子,×你妈,睡个觉也不安生。拿手一摸,妈个×,衣裳谁给浇湿了,俺又不是萝卜。
2011年,我随团去澳洲公干,跑动物园转了转,逗了逗袋鼠,又跑去看考拉。一只只考拉趴在树上,嘴里咬着半拉叶子,嚼着嚼着就睡了。一转念,忽然想起打盹神来,一张慈祥的老脸,在眼前直晃,小小,烙个油饼吃?
三皮
一大堆人堵在三皮家门口,脖子拔得跟扁嘴一样,晃啊晃地往天井里瞅。这时候,几只母鸡扑棱棱地上了墙头,剩下几只飞不动的鹅,嘎嘎地到处窜。只听见噼里啪啦几声响,八十多的三皮娘手脖子淌着血钻出来了,四十多的三皮老婆披头散发地钻出来了,二十多的三皮儿媳妇脸上几个血道子钻出来了。
渔夫呸了口唾沫星子,搓了搓黑不溜秋的手,搞破鞋的俺见来,搞出这么大动静的,蝎子腚门子,独一份啊。
三皮是个把头,大名叫李波,五大三粗的,平常日盖个屋、抹个墙啥的,手指头一戳戳的,搁人家城里,就是地产商了。这些年,三皮东窜西蹦,眼越来越细,腰越来越粗。大前年,他家小崽子要娶女人,三皮咳嗽了两声,噌地一下拔起了一座楼。三皮骨节硬了,就想当官儿。苗家曲咸鸭蛋、李村知了猴送了几拖拉机,换回来一顶党员帽子。那天宣完誓,三皮胸脯拍得啪啪响,都到大酒壶那里,弄几个柴鸡,剁点小椒子,炒吧炒吧。
有了几个糟钱儿,三皮就不是三皮了。
三皮老婆年轻时水灵着呢,上了几岁年纪还贼能干,羊屎蛋子都能攥出二两油。那几年,三皮老婆在镇里打工,拔鸭毛,拔来拔去,和彭家庄的花大姐交了朋友。三皮老婆是场面人,隔三差五把花大姐领家里包水饺。水饺包了没几次,不知咋吃的,三皮把花大姐包到被窝里睡了觉。三皮在桌子底下摸花大姐大腿,他老婆在桌子上面给花大姐夹菜,三个人都美滋滋儿的。
三皮去过县城,见识过花花和绿绿,老拉着花大姐睡席梦思。花大姐洗了几次热水澡,觉得三皮有点儿斤两,就春秋战国地折腾。三皮擦完一脸虚汗,甩个五七六千的。三皮的毛儿再多,架不住天天薅,没几年就成了秃子。三皮的脸越来越绿,牙花子嘬得吱吱的。花大姐不满意了,一屁股坐在饭桌子上。三皮老婆正和着面,两手一哆嗦,才知道自己当了几年勤务兵。——俺考证过,《金瓶梅词话》第五十八回就用过把头这个词儿。谁也没想到,把头三皮居然出息成西门大官人,不卖药,卖开了贱货,浑身骚腥味儿。endprint
花大姐说,三皮搂俺脖子说稀罕俺,要给俺钱,给还是不给,今儿个扒拉个溜光水滑。三皮老婆说,俺一辈子没睡过宾馆,三皮啊,俺×操你祖宗尖儿。花大姐晃晃手里的瓶子,不给俺就喝,又拍拍腰里的刀,谁拦俺就剁了他。三皮老婆说,俺瞎了好眼啊,领回来个秃尾巴狗,你要多少,俺钱生孙子花净了。花大姐说,你家有洋楼,还有小面包,屋里还是液晶大背投,俺也不多要,三个孩子,一个孩子爹,一个月供养五千,够吃喝拉撒就中。三皮老婆一屁股坐在地上,脚丫子蹬呀蹬的,三皮啊,你爹个破鞋,你娘个破鞋,你这个破鞋,倒是放个紫花屁啊,只管抱着头塞裤裆里,搞烂货的本事哪去了。任凭两个娘们儿捉对儿厮打,三皮蹲在地上一声不坑,鼻涕拉得比兰州面条还筋道。
花大姐有股子嘎劲儿,把她男人和仨孩子领三皮家里,当成了解放区,又是吃来又是睡,三皮一家子鸡飞狗跳的。三皮娘的手脖子被咬出了血,哇哇地在家哭了三天,俺一辈子没出过血沫子,你瞅瞅,你瞅瞅,肉都掉了。同棋家的说,她男人脸皮这么厚啊。彦三家的也拔过鸭毛,花大姐和鸭厂看大门的都睡了,差点把人家青屎攥没了,她男人就靠这个吃饭呢。花大姐和三皮老婆领着一帮子跟屁虫,去村委会找俺爹评理,书记,你听俺说说……俺爹一拍桌子,清官断不了家务事,当初谈恋爱的时候,咋不想着和俺说说,哪里凉快哪里呆着。一旁看热闹的驴眼儿噗嗤就笑了,俺妈哦,还恋爱呢,这档次说的,不就搞破鞋嘛。
三皮老婆一气之下跑了,花大姐干脆连家里的鞋袜都搬来了,一副安营扎寨的样子。失踪了大半年,三皮老婆琢磨琢磨,不对头,又呼呼回来了,人家有钱才变坏,三皮啊,你连个吊毛没几根,咋就进了公共屎茅栏子啊。花大姐拍了几下大屁股,就你那破盐碱地,屎壳郎都不愿去尿水。那天,三皮老婆坐在俺家门口,小小,别叫大奶奶了,俺和你三婶子有亲戚,过几天得叫表姐了。
三皮儿媳妇子也跑了,几个和事佬跑去烧香拜佛。三皮亲家把酒盅一蹲,筷子蹦了好几蹦,一家子没个好鸟,你个臭丫头,还在他家过啥劲儿,敢回去剜你个好眼,别臭作祖宗十六代了,种儿也别留下。三皮听说小崽子也要离,扑通就给花大姐跪下了,姑奶奶,饶了俺吧,家都散了,要断子绝孙。花大姐一脚踢了三皮两个滚儿,你孩子二十二,俺闺女十七,今年俺嫁给你,明年俺闺女也过来,×你妈,一家人都给你爷俩儿睡了,鼻涕泡冒了好几十,啪啪的,还想咋地?
一帮子人在电线杆底下拉呱。去年儿拿袄袖子抹了下鼻涕,这下好了,三口人仨光棍子,这破鞋搞得,本儿也忒大了吧。渔夫说,你去搞就好了,不用打光棍子了。去年儿嘿嘿了两声,人家不答应吧,俺又不会盖屋。同前说,你家不是喂了好几个扁嘴吗?大伙儿哄就笑了。小沈阳儿他娘说,看谁还敢,哎,看谁还敢?
三皮狗屎样儿,臭得没人理了。大年初六,俺爹给三皮摆了一桌,说是压压惊,驱驱霉。三皮高俺爹一辈,以前直呼名字,这回蔫的没人样儿了,书记书记的,喊得比叫爹都亲。几杯猫尿下了肚儿,三皮的精神头上来了,书记,今们儿先凑乎凑乎,过了十五去大酒壶那里,弄幾个柴鸡,剁点小椒子,炒吧炒吧。吱儿,又喝了一盅,书记,半个月没来闹了,你寻思寻思,没啥妖魔鬼怪了吧?俺爹哼哼两下,你觉着呢?喝,喝个屁!
三皮抱住通红的头,一下子缩进灯影里,像晒干了的白菜帮儿。
去年儿
二叔家盖二层楼,缺小工。李彦树说,找去年儿吧,去年儿能干,就是别呛着他,是个顺毛驴,屁股拍两下,一气儿能干到大天明。去年儿长得和扑鳖一样,但搅起水泥来,一板一眼的。我说,去年儿这么能干啊?!去年儿眼里一下子就放出了光,铁锨抡得呼呼的,嘴里却说赶不上你能干。我说,给你拍几张相片,拿北京去找个媳妇儿。去年儿铁锨都不会抡了,那行,那行。
去年儿想娘们儿。去年儿都快四十了。
小沈阳儿他娘说,去年儿是光棍子货了,多少银子都换不来个娘们儿。
去年儿家里底儿朝天地穷。他爹名叫李一顺,却一点儿都不顺,黄河水一般,九十九道弯儿。老了老了,还得了个呓语症,自己和自己说话,一问一答,有时候还抢答,说起来,死了十来年了。他娘前两年疯了,瞪着眼蛋子,到处瞎窜,急了眼,连狗屎蛋子都捡起来尝尝,去年儿没办法,拿根绳子拴了猪栏里,当牲口喂了。他姐叫提,早早地嫁到彭家庄了。大哥叫大虎儿,二哥大狼儿,都结婚了,日子过得麦秆一样。这年头银子才是大爷,去年儿一家子受得白眼不少。没人和他玩儿,就和渔夫做了朋友,天天粘在一起,孟不离焦,焦不离孟,两口子似的。同棋家的说,去年儿是渔夫的眼。
穷也就罢了,坏事就坏在邋遢上。去年儿大字不识一个,闲油子样儿到处逛游。褂子老披在身上,敞着个怀儿,冬天最多捆一下,横竖像个几袋弟子。好鞋也跟呱嗒板子一般,趿拉着穿,几天功夫跟儿就一个窟窿,简直就是老实版的二流子。
大年初三,好多有车的主儿,都开始祭车。爹说,不知哪里刮来的妖风,拿车当祖宗供养。一般人家都把车开出来,车前摆上一桌子鸡啊鱼的,放上几把菜,生菜表示生财,芹菜代表勤财,韭菜暗示久财,然后东南西北四下烧纸,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响后,转圈儿撅着屁股磕头,嘴里念念有词,比伺候王母娘娘还隆重。那天,去年儿骑着电动车逛荡,有人说,去年儿,人家都祭车,你不祭祭?去年儿当了真,从筐子里拿出半挂鞭炮,提溜在手里,就要点。大家说,挂树上,别炸着。
去年儿一看周围人多,更起劲了,一手把着车,一手提着冒烟的鞭就跑。大家一喊好,去年儿脸上油光闪亮的。电动车快,车把一歪歪,一下子钻沟里去了。去年儿半天没爬上来,在沟里哎哟哎哟的,忘了买鸡和鱼了,操他娘,出车祸了。小国儿说,谁叫你不磕头的。去年儿趴起来,咣咣磕了三个头。
去年儿看着大姑娘小媳妇的,就流口水,眼珠子和图钉一样,按在人家身上拔不出来。瘦儿他媳妇就说,俺给你介绍个吧。瘦儿他媳妇不太正常,神经一阵阵的,后来喝药死了,都快烂了才在玉米地里找到。
去年儿滋得要死,两条腿都不会劈叉了,脸上泛着绿光。回家捯饬了半天,出来后,李同前看见了,差点岔了气。去年儿穿着凉鞋,露着大黑脚丫子;一件大裤衩子,油污污地透亮;不知从哪里借了件西服,软塌塌地挂在身上;脖子里缠了条红包袱,风一吹晃啊晃的。手里攥着二斤糖块,满脸白花花的雪花膏。瘦儿他媳妇看了半天,翻了翻眼皮说,挺好哇挺好。和去年儿骑着一辆自行车,呼呼地下了郑家营儿。一些老娘们听说去年儿要相对象,都坐在村口电线杆子下,叽叽喳喳地等信儿。endprint
没多大功夫,去年儿嘴边挂着白沫儿,戴宗似的风一样跑了回来。一屁股坐在电线杆底下,嘴张得蛤蟆似的,伸直了脖子喘粗气,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没个人血色了。渔夫就问,咋了,去年儿,对象呢?去年儿甩了一把大鼻涕,操他娘,命差点没了,还对象,屁啊。
瘦儿他媳妇领着去年儿,刚进了女方家的门,一个大姑娘花花绿绿的,瞅着去年儿就笑。去年儿浑身都酥了,赶紧把糖块捧过去,哪知道大姑娘回身抽出一把菜刀,奔着去年儿就砍,瞅你那破样儿,还要找俺,咋不找你奶奶?去年儿吓得一哆嗦,扔了糖块就跑,被大姑娘撵到了沂河边儿,凉鞋都跑没了。
小国儿他娘说,瘦儿家的,你给找的啥人啊?咋不要糖块甜甜嘴儿,还要人命啊?瘦儿他媳妇说,俺不知道啊,人挺好的,就是有点神经病,俺寻思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给去年儿。东西少了吧,握握手,九千九,见见面,一万块,他提溜斤破糖块,换成俺也砍他。去年儿这回缓过劲儿来了,你不早说,可惜了二斤糖块,脚都破了,还有一双凉鞋。
过了一段时间,有人说,去年儿,不去看看你对象?去年儿抓抓头皮,俺不去,让她砍着。又有人说,去年儿,给你介绍个对象?去年儿眼珠子努努着,真的?郑家营儿的可不要。
那年,瘦儿他媳妇在玉米地里死了,扔下了一个一岁多的孩子。去年儿翻了半天口袋,买了一刀烧纸,送到了棺材前。
大牙
没有大牙的大牙,依旧被喊作大牙。
大牙是我堂四叔。以前姓李,后来姓王,现在又开始姓李了。这事儿说来话长。三老爷中年得了神经病,喜欢打老婆和孩子,而且出手便是白骨爪,往死里干。老老爷一看不行,就给他们离了婚。早年间,离婚比剥皮还丢人,前三奶奶觉得现了眼,就领着大闺女、大儿子、二儿子,抱着四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下了关东。彼时,大牙的大牙还没长出来,听说满嘴的乳牙整齐又漂亮。前三奶奶徒步往北,一口气儿到了黑河,经人牵线,嫁给了二龙山农场的一个姓王的老头。就大牙年龄小,不懂事儿,顺嘴儿姓了王。长大了,就在农场落了户,说起来,还是端金饭碗的职工呢。
十来年前,大牙不知哪根筋有毛病,好端端的工人不干,非要回村里落户。爹是村长,蹿上蹿下,给他转户口。爹一看户口本,说不行,你咋姓王呢?那天,爹端着酒盅子,吧唧了一会儿嘴,说,老四就叫彦畅吧,土是土点儿,讨个口彩儿,一畅百畅。大牙挠了挠头,他忘了自己秃头,挠出几道血印子来,说,中,听大哥的,干,干,都干了。
这是我听五叔说的。
五叔说,大牙回来落户,没这么简单,你看他老婆,一看就是硬茬子,丈母娘离咱庄近,不会让大牙倒插门吧。喝过墨水的五叔,看对了事情的一半兒。
第一次见到大牙,他正在啃西瓜,我当时就岔了气。大牙遗传三老爷,是个秃噜瓢子,就转圈几根毛。最好玩的是,他长了两颗大牙,伸出嘴唇外好几厘米。他吃西瓜,根本不用切块儿,把大牙往瓤里一搭,吸溜一下,就进肚里了,干净又利索。奶奶实在受不了了,就说,您四哥,你咋不拔了?大牙一嘴东北腔儿,大娘,拔了干哈啊,留着啃西瓜的。奶奶就笑喷了,半天没喘上来气儿。大牙回来没几天,五叔就给他取了这个外号。全村人都知道他叫大牙,只有大牙不知道自己是大牙。
那年春节,媳妇儿跟着我回老家过年。媳妇儿很小就出国了,不谙世事,直筒子,有啥倒啥。大家团圆的时候,我们怕大牙孤单,总是叫过来一起喝酒。轮到媳妇儿敬酒,她端起杯子说,祝大牙叔叔新年快乐……话还没说完,满屋子人愣了下,就乐趴下了。乐得媳妇儿满脸通红。我说,你不能这么叫。媳妇儿说,你们不都这么叫吗?三叔说,小王是个实在孩子。大牙一脸窘相,嘴里嘿嘿嘿地,拼命用上嘴唇盖那两颗大牙,可还是露出了半截儿。
大牙在东北那疙瘩,是拖拉机手,一年就干两季子,剩下的时间大雪封地,他没事就打扑克、唠嗑儿。命苦点儿,但没受过罪,回到村里后,一下子就蒙圈了,地不会种,还到处打工。那天,五叔说,大牙在墙根儿那抹眼泪呢。爹哥几个听了,就唉唉地叹气。
人勤地不懒。大牙干活儿舍得卖力气,自己拉起平板车来,一拱一拱的。农闲时,就在婶儿儿身上耕耘,没几天,肚子就大起来了。大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回来是要儿子。大牙有个姑娘,从小跟着姥姥长大,和父母不亲,婶儿嘴皮子又不饶人,这姑娘天天横眉竖眼的。大牙和婶儿灰了心,农村可以生二胎,就转回来了。
婶儿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大牙就去给三老爷上坟,道个喜讯儿。磕头的时候,我说,四叔,肯定是儿子。大牙正趴在地上,听我这话,嘴一下子咧到了腮帮子,牙差点儿咬到了供桌。站起身来,两手直搓巴,牙一晃晃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回去的路上,我严肃地说,四叔,牙得拿了哇,儿子生出来,不吓得天天哭啊。大牙想了想,说,大侄子,你念书多,听你的,找个黄道吉日,我拔了,跟了这么多年,怪不舍得的。大家就笑。
不久,婶儿生了,果然是个带把的,大牙高兴得不行,天天眼里冒绿光,嚷嚷着请客。大牙和五叔平时都不喝酒,摆宴的时候,大牙说,五哥,你别那哈,得多整点儿。五叔说,整那么多干哈啊?大牙杯子一晃,你不干哈能干哈吗?五叔说,平时让你干哈,你咋不干哈?二叔急了,你俩人都别干哈了,快干哈吧。
十月一回家,在路口碰到了大牙,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儿。仔细一看,两个大牙没了。我问,拔了?他嘿嘿着,拔了,烤瓷的,被忽悠了,一千多。我说,帅多了。他一摸下巴,就是啃西瓜不得劲儿,得切了。拔了大牙的大牙,还是被喊作大牙,十几年了,一直没停过。虽然彦畅这名字很少叫,但算是起着了。他生了儿子,买了楼房,除了累点儿,啥都挺顺畅。
我就是觉得,有些名字不好改,就像老林里的栗子树,枯死了多少年,还硬硬地站立着,像是等着谁来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