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的缪斯女神
2017-08-03薛玉凤
薛玉凤
在新近出版的全本《马克·吐温自传》(Autobiography of Mark Twain, Volume 1—3, 2010—2015)中,互文是一个明显特征,引用、参考、暗示、模仿、重写等多种互文性手法,都被吐温运用得出神入化。其中一个重要的互文作品,是他早逝的大女儿苏西(Susy Clemens, 1872—1896)13岁时为他所作的传记,即“苏西的传记”(Susy s Biography)。在《马克·吐温自传》的前两卷中,吐温在27天的口述自传中共57次引用“苏西的传记”,最短的只有一句话,最长的达1000多词,总共长达14704词,几乎是苏西作品的全部内容。那么吐温为何在自传中大篇幅地使用这种被评论家认为“毫无益处”的“剪贴法”呢?除怀念早逝的女儿外,“苏西的传记”其实是吐温的灵感源泉。它就像引子,源源不断地引出吐温对早逝女儿的痛苦回忆,对过去美好时光的留恋,对家庭逸闻趣事的回顾,以及对自身经历的补充与说明等。吐温的自传在与“苏西的传记”的对话与交流中“不断地删减、增加、变形、改写自身,从而生成新的意义、新的文本”,新文本对老文本“起着复读、强调、浓缩、转移和深化的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说,苏西是吐温最重要的缪斯女神,无论她生前还是死后,都带给父亲无限的创作灵感。
“苏西的传记”作为引子,或线索,或灵感的作用,一开始就顯而易见,吐温在引用女儿文本的基础上,“增加”了许多内容。苏西记载的一些事,使吐温想起与之相关的更多来龙去脉,这是吐温自传对“苏西的传记”最常见的增加形式。“苏西的传记”第二段结尾两句看似平淡无奇的话,却勾起吐温关于过去的许多美好往事,父女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的那段幸福日子呼之欲出。苏西说父亲讲的故事总能逗人开心,她和妹妹克拉拉常坐在父亲椅子两边的扶手上,听他讲述墙上画里的故事。这使吐温回忆起当时自己如何绞尽脑汁、费尽心机给孩子们编故事,远非苏西描述得那么简单轻松,因为小苏西和妹妹要求十分苛刻,是“非常挑剔难缠的听众”,父女隔空对话的意味浓烈。作为作家与演说家,编讲故事是吐温的长项,也是培养女儿们文学素养的良机。润物细无声,苏西的文学功底与父亲的这种文学熏陶可谓密不可分。
吐温自传对“苏西的传记”的另一种“增加”方式,是补足苏西所不知的事实真相。苏西只知父亲经常心不在焉,无法对付生活中的简单事件,却不知因为他的心不在焉,曾酿成大祸:导致他唯一的儿子兰登生病死亡,并因此导致伤心欲绝的孩子母亲也差点儿丧命。心不在焉,情绪变化无常,生活能力低下,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作家吐温也逃不出这个魔咒。他生活在想象的世界里,在现实世界中却经常处于半睡眠、半意识状态,疏于观察,更不善于行动。吐温补充的一个有趣事例,是他50岁时突发奇想,与朋友一起学一种9英尺高(约2.7米)的老式自行车。朋友很快掌握骑车艺术,而吐温却在自行车厂派来的一个认真严肃的德国小伙子一天两次、连续三周的精心培训下,仍无法驯服那个怪兽,只要稍微分心,就会从高高的自行车上狠狠地摔下来。教练最后不得不“恭维”吐温,说他从未见过任何人像吐温那样,有那么多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不同方式。这些事苏西无从得知,却都从一个侧面,说明吐温心不在焉、拙于行动的性格特质。
新文本对老文本的另一种 “增加”形式,是“苏西的传记”记载的有些事,让吐温浮想联翩,想起自己亲身经历的另一件事,两件事关联不大。在“苏西的传记”开头两小段的引文中间,吐温插入长长五段看似不相干的内容,痛斥评论家人云亦云,缺乏真知灼见,对他恶意中伤,多年来竟无人为他平反昭雪。吐温甚至认为“文学、音乐和戏剧评论,是所有行业中最丢脸的一项工作,毫无真正的价值可言——至少没有太大价值”。他接着引用“苏西的传记”第二段:“很多人形容过爸爸的外表,但都相当荒谬”,接着她不带偏见、不偏不倚地描述父亲,而不像那些评论家一样鹦鹉学舌。吐温的用意因此一目了然,一方面指责批评家缺乏新意,一方面“强调”“苏西的传记”的真实性与史料价值。
“天呢,我不禁浮想联翩,尘封许久的记忆从坟墓中跳了出来,变得鲜活生动!”这是吐温在1906年3月7日的口述开始对“苏西的传记”的回应,老文本对新文本的启发作用显而易见。在短短三四行的引文中,苏西提到自己与母亲为妹妹克拉拉买了几本德语书作为生日礼物,这句话勾起吐温很久以前见到《纽约论坛报》编辑约翰·海的故事,两个故事之间唯一的共同点是外语书。吐温用近一页篇幅,讲了约翰·海无意中借给一对母女一本黄色法国小说的故事,故事以约翰·海的劝告告终:“听我一句劝,自己没看过的书千万别借出去”,令人啼笑皆非。吐温最敏感的是语言与书籍,这件事之所以给他留下深刻印象,说明他对自己作家与演讲家双重文化身份的认同。
“苏西的传记”与吐温自传的另一种关联形式,是吐温纠正“苏西的传记”记载的不正确内容,扩展与之相关的故事信息,可谓对苏西写作的删减、变形、深化与改写。“苏西的传记”中的半页报警器故事,引发吐温讲述另一件三四页长的报警器故事,是吐温对女儿文本的有意深化与改写,淋漓尽致地揭示传主别具一格的性格特质。苏西讲述父亲所做的报警器实验,证明有着作家大脑的父亲,如何理解不了一些最简单的日常事务。在这段引文后,吐温详细论证女儿老早就发现的这些弱点,如何困扰他一辈子。吐温讨厌复杂事物,像报警器这样连孩童都理解的东西,却是他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的大难题,而这困惑很快会变为愤怒,成为他控制不了的坏脾气。苏西故事中的吐温无论如何也搞不清报警器到底怎样才算正常,而吐温讲述的是昂贵的报警器唯一真正发挥作用的故事。而那真正的作用,却绝非一般人所理解的赶跑窃贼,而是验证吐温对窃贼的推断完全正确。这些歪理让吐温的妻子莉薇无可奈何,也让读者一次次忍俊不禁,笑破肚皮,大概也就是吐温这样的大幽默作家,才会想出这么些与众不同的逻辑。“苏西的传记”与吐温自传相互映衬,相互补充,同时塑造了一个个性独特、不食人间烟火的吐温形象。
诚实的小传记作家苏西毫不留情地揭露父亲的缺点,吐温自己更是如此。苏西在传记一开始就提到父亲脾气不好,说话难听,粗话不断,吐温于是对自己动辄发怒的坏脾气用形象的实例做了更多补充说明。刮胡子时的咆哮、吼叫、咒骂,连向窗外扔三件衬衣的滑稽场面,吐温以为只有自己知道,最后却发现房门没关好,自己的坏脾气被妻子抓个正着,而这是吐温最不愿看到的。结婚十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坏脾气掩饰得很好,不想这次前功尽弃。于是他像做错事的孩子,沮丧、胆怯、焦虑,一切都展现得惟妙惟肖。酗酒、抽烟、骂人,吐温的一些坏习惯让妻子为他操碎了心。
苏西写作时只是个孩子,很多听来的故事难免会有误差,纠错也就成了吐温自传的部分内容。吐温与妻子第二次见面是在第一次见面后的第五天,而不是苏西说的第二年8月;给孩子们带来无穷乐趣的小鸭子是吐温买来的,而不是上帝送给她们的;《有片幸福的土地》是吐温从黑人说唱秀买来逗大家开心的,而不是他自己创作的,等等,阅读与引用苏西的传记,吐温面前仿佛过电影一般,往事历历在目。在1906年情人节那天的口述自传中,吐温再次纠正“苏西的传记”给人的错误印象,详述自己并不轻松的婚恋经历。这天开头的引文只有一句话:“不久爸爸回到东部,爸爸和妈妈结婚了。”紧接着是吐温对女儿的回应:“听起来轻松顺利,毫无障碍,可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实际的情形远没有这么一帆风顺。”苏西对父母婚恋故事的了解,大多从母亲莉薇片言只语的介绍中获得,不可能很完整,而求婚的艰辛历程,只有吐温自己心知肚明。在接下来的三四页自传中,吐温回顾那段甜蜜又揪心的岁月:经过三四次求婚的失败,吐温心灰意冷,后因一次意外的马车事故赢得莉薇的芳心,却又因担保人对他的差评,差点过不了老岳父那关。好在婚后几十年的幸福生活,是对吐温当时艰苦卓绝的求婚努力的最好回报。莉薇不只是吐温心心相印的爱人,也是他的编辑、校对,甚至他的监护人,处理他无法对付的所有生活琐事与麻烦,典型的贤妻良母与贤内助。失去莉薇,晚年的吐温仿佛失去了左膀右臂,痛彻心扉。
“苏西的传记”也像记事本一样,记录吐温那段生活的点点滴滴,比如友人写给吐温50岁的庆生诗与贺辞,若不是苏西的记载,也许早已遗失。白发苍苍的老父亲吐温21年后看到女儿记载的这些珍贵的陈年往事,感慨万千,老泪纵横。他不由得与早逝的爱女隔空对话,或同意女儿的观点,或纠正谬误,或补充不足,或借题发挥,满满的都是對爱女的思念与不舍。作为忠实的历史记录者,苏西对父亲的缺点直言不讳,有时甚至用词尖刻,会时不时刺痛吐温的自尊心,但他多么希望女儿把他的缺点都记下来,因为它们都成了吐温晚年的至宝。他感叹道:“哦,苏西,你这个可爱的小传记家,你的温柔、仁慈与宽厚使你的老父亲为之心碎!”白发人祭奠黑发人的场景令人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