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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

2017-08-02杨凤喜

山西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呆子县衙老太太

1

她本来要去壶口。她在电视上看到过壶口瀑布飞流激荡的画面,想近距离体会那种山崩地裂般的落差。她搭乘的是一辆普通快车,硬座。进入高铁时代,普快也就是慢车嘛,好在她不急的。她请了年休假,这是行程的第五天,紧随其后的是七天的国庆长假。

车厢内设施陈旧,气味不好闻。她周围坐着的多是些小商贩,拎着大包小包,头顶的储物架塞得满满当当。她坐在三人座椅的最里边,另外两人是一对中年夫妻,上车后一直在相互埋怨。好像是,他们进货的时候被一个叫马大胖的男人忽悠了。她望着窗外,没兴趣听他们吵。只是有一次,男人突然间弯下腰,从座位底下拽出来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哧啦一声拉开了。她吃了一惊,小腹部位紧绷绷的,好像也装着一条拉链。她还以为男人会从袋子里拽出一把刀,男人拽出来的只是一瓶矿泉水。男人发着狠拧开盖子,扬起脖子咕咚咕咚喝起来,没等喝完就把瓶子捏扁了。旁边的女人压住了她的衣角,她直起身子,女人把肥大的屁股欠了起来,瞥了她一眼。

她的对面坐着一个身材粗壮的小伙子。他剃着光头,浓眉大眼,神情呆滞,眉头好像一直就没有舒展过。两个人离得太近了,她甚至看清了小伙子鼻翼上一颗米粒大的浓胞。小伙子也看着窗外,或许是假象,有一次她把目光收回来,发现他在偷窥她。小伙子慌乱地垂下头,挠了挠脑门,脸红了。她想笑,这副样子应该就叫没见过世面吧。又想,夹杂在这样一群人中间,无论如何她也算鹤立鸡群。她拿出手机上了一会儿网,摁下电源键后顺便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容颜。她真想提醒小伙子,他完全可以把抱着的旅行包放到座位底下,一直僵着身子抱着,难道不觉得累吗?

小伙子旁边坐着一个老太太,带着她的孙女。这孩子也就五六岁,实在是调皮,隔一会儿就会尖叫一声。小女孩先是吃糖,后来又吃饼干,她听到了嚼饼干的声音,身上竟有点痒。小女孩把一包小熊饼干吃完了,老太太拿出了一包瓜子,嗑着瓜子喂她。奶奶,你快点呀!小女孩龇牙咧嘴地催促老太太,老太太腮帮抖起来,咬到了缠着胶布的指甲。小女孩说,你快点呀,你还说我磨蹭呢!突然间,她从老太太手里夺下袋子扔到了地上。唰啦一声,瓜子洒得到处都是。老太太拽過小女孩那只不安分的手,虚张声势地拍了一巴掌。再不听话我把你卖给人贩子,她瞪着眼说,小女孩哇的一声哭了。

她闭上眼睛,车厢内的气味让她昏昏欲睡,但又睡不着。等她把眼睛睁开时,小伙子又在偷窥她。他的目光抖了一下,这一次居然没有躲闪。或者他闪了一下,又吃力地把目光举起来。他摇头晃脑地问,同志,下一站是不是凤城?她愣住了,听出了乡音。她想,都什么年月了,这个老乡还这么称呼她这个大龄女青年同志呢。她点了点头,刚才她听到喇叭里说下一站是凤城。她真想和老乡开个玩笑,你长着耳朵是为了出气吗?她想象用家乡话讲完这话后他会是什么反应,忍不住笑了。

也就过了两三分钟,老乡站了起来,他准备下车了。他抱着旅行包往过道里走,旅行包蹭到了小女孩的头,小女孩在他腿上蹬了一脚。他冲小女孩笑了笑,算是道歉。她想,临走的时候他会和她道别吗?却没有。他放下旅行包,从储物架上拽下一只编织袋,夹着袋子,拎起包向车门走去。真是个呆子,她心里说,这么早跑到车门前有必要吗?呆子踮着脚往下拽编织袋的时候把迷彩服上衣揪扯起来,她看到他系着红腰带,背心也是红的。真是个呆子,她又在心里骂。呆子站到了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她等着他回头再看她一眼,他还是没有。她等得有点累了,不想再搭理他。

他一离开,老太太便把空出来的座位占领了。小女孩不哭了,老太太让她枕着自己的腿躺下。你就消停消停吧,老太太说,我还有棒棒糖。她奇怪小女孩变得这么听话,乖乖地躺下了。小女孩说,奶奶,我警告你,你要再敢打我一次,等你死了后我不给你上坟。老太太摸着小女孩的头笑了笑,小女孩抽泣起来。

她身旁的那对夫妻也不再争吵。男人仰着脖子闭上了眼睛,女人也闭上眼睛,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她打量着夫妻俩邋遢的睡姿,打了一个哈欠。她看了看手机,已经六点多,窗外飘洒着傍晚时分的金色阳光。周遭安静下来,她听到了过道另一侧一对老夫妻的对话。老两口头发都白了,都穿着鲜红的运动衣,那是旅行的节奏。两个人在谈论着列车将要短暂停泊的这座小城。老头说,凤城我二十多年前就来过,很普通的一座北方小城,听说前几年开发了一座大户人家的庄园,还重修了一座古城。老太太说,到处都在开发,也太假了吧。老头说,发展旅游嘛,不过古城里的社火表演肯定是真的,扭秧歌呀,跑旱船呀,踩高跷呀,背棍呀——背棍就是让一个小女孩化了戏妆,绑到棍子上,再把棍子架起来,小孩甩着长袖在上边表演。老太太说,那也太危险了,谁家的孩子乐意这么干?

她本来不关心老两口的对话,不小心听进去了。老头解释什么是背棍的时候,她的脑海中竟呈现出对应的画面来。她突然想起来,读大学的时候一个叫梁爱艳的姐妹就给她们讲过社火,讲过背棍。梁爱艳说她小时候就上过背棍,她喜欢那种在半空中甩着长袖,飘飘欲仙的感觉。她记不起来梁爱艳是不是凤城人,总之离这边不太远。她掏出手机找了找,并没有存着梁爱艳的电话。微信也没有,这两年她对微信已经厌倦了。去年大学同学聚会,她找借口没有参加。她放弃了联系梁爱艳的念头,就算留着她的电话恐怕也不会去打。但她的脑海中一直呈现着一个小姑娘甩着长袖的样子,甩得她心痒。小姑娘渐渐变成了她的模样,她小时候的模样,她回到了童年,甩着袖子似要飞起来了。

列车放慢了速度,喇叭里说,凤城站马上就要到了。瞬间内她决定下车。她想去看一下社火,看一下背棍表演。她站了起来,看到那个呆子还原封不动地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刚才,她已经把他忘记了。

2

这个车门下车的就她和呆子两个人。呆子夹着编织袋,拎着旅行包,笨拙地挤下车门,皱着眉头左顾右盼。呆子挡了她的路,她还没有从车上下来。她说,你倒是让开点路呀,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她讲的是普通话,讲完又吃了一惊,这还不是骂人吗?她有什么道理骂他,还是老乡呢。

呆子慌乱地闪开,她又笑了。下车后她还想和呆子说句话,甚至想暴露老乡的身份,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呆子摇头晃脑的,想看她,又不敢看。她在原地停顿了一小会儿,从一数到五,然后向出站口走去。她没有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走出去十几步,扭头时证实了她的判断,呆子又慌乱地把头垂下了。她想,她有这么可怕吗,难道是青面獠牙的母夜叉?难道真是那种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的光辉形象?她生气了,甩了下长发,不想再搭理他,不想继续这种无聊的,甚至有点自欺欺人的游戏。

站台上零零落落走着十几个人。下了台阶,走进地下通道后,呆子慌慌张张地追了上来。她听到了杂沓的脚步声,然后是粗壮的喘息声,扭头时呆子已经站在身后。呆子出汗了,瞪着眼望着她,那样子也算是可爱吧。她笑着问,你跑什么,有事吗?呆子用袖口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天哪,他居然不知道把旅行包放下来,居然拎着那么大一只包擦汗呢。他又躲闪她的目光。他说,同志,你知道凤城北关的东三角怎么走吗?她愣住了,摇了摇头,突然间不觉得他好笑了。她说,我不是本地人,你问其他人吧。他嗯了一声,看得出来很失望。她说,你可以到出站口问一下检票员,要不打一辆出租车过去。他没有再说什么,磨蹭着往前走,然后加快了步伐。

她还没有出站就看到他被几个出租车司机围上了,顿时后悔刚才说过的话。如果他搭乘黑车让人家宰了,那岂不是她的罪过?毕竟是老乡嘛。好在他并没有搭理那几个嬉皮笑脸的的哥。他逃一样大步离去,她又想笑。她从栅栏门里出来,同样被那几个的哥围住。等她摆脱了他们,他已经走到了行车道上。他把编织袋扛到了肩上,大步流星。路边的建筑鳞次栉比,商铺门口的音箱里播放着杂乱的叫卖声。她望着他的背影想,但愿这位老乡一路顺风吧。

她走了一截,看到路边有卖脆枣的,红彤彤实在诱人,顿时间不想走了。她饿了,也累,刚好前面有一家如家酒店,便住了下来。

来到房间,洗了几颗大枣,吃起来却寡淡。寡淡到再没有食欲,饭都不想吃了。卖枣的那个老太太说的多好,她应该先尝一颗。洗漱之后躺下来,想看看手机,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一觉睡到了天色大亮。醒来后她想,所谓失眠,难道也是自欺欺人吗?如果身体总这么劳顿,恐怕也就不存在失眠了。不过也未必。吃过早餐,她决定先去看那座庄园。酒店门口就有通往庄园的公交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其实她对庄园大院什么的没多大兴趣。她到过十几个类似的景点,无非是有钱人留下的深宅大院。这些有钱人把房子盖起来的时候,恐怕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供蜂拥而来的游客观瞻,更不会想到当他们的宅院墙倒屋塌,几近销声匿迹时还会有人迫不及待地帮他们修复,甚至不惜造假,甚至把他们的创业经历和光辉形象无边无际地放大。如果真的是阴魂不散,他们也许后悔了,忐忑了,这些宅院已经和他们没有任何的关联。

她来到景区的时候人还不算多,这是国庆长假的第一天,景区门口插着鲜亮的国旗。她跟随着一帮来自江苏的游客在一个个宅院里穿梭,景区的导游在给他们讲解。他们不停地拍照,院门前拍,古树前拍,窗棂前拍,连供奉祖先牌位的屋子也不肯放过。一个女游客一惊一乍的,她喊,想不到我们祖上这么有钱呀,我真是太幸福了!这个女游客五十来岁,面色苍白,声音嘶哑,她瞥了她一眼,再不想跟着这帮人转下去。

她来到了后花园,眼前豁然开朗。这花园也太壮阔了,绿树成荫,流水潺潺,回廊、假山、凉亭,看起来真不错。她踩着碎石路来到一座木桥上,两边的芦苇已经泛黄,成群的鱼儿在水里游弋。她给自己拍了一张照,也算不虚此行。身后,一對情侣说笑着,勾肩搭背地走过来,她赶紧往前走。她清楚,这几年她越来越孤僻了,越来越不想和人来往。有时候远远看到一个熟人,她会躲起来,或者绕行,无非是避免说一句客套话。她最担心在电梯里遇到熟人,面对面站在一起,实在是尴尬。

后花园西北角有一处叫“观稼阁”的木质建筑,据说是供庄园的子弟们读书累了以后爬上去看农人耕作,接受传统教育的。她爬上去,爬到顶层后听到了呼呼的风声。眼界果然开阔,但她并没有看到农作物,视线里都是散乱的建筑。她想象那些庄园子弟的生活,如果当时确有这么一个阁子,在他们凭栏远眺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她想起来刚才导游讲解过,庄园主人家规甚严,子弟勤勉好学。如果当时的学制和现在一样,他们都会和她拥有同样的学历。

景区的人越来越多,一从庄园出来,她就后悔跑过来了。广场上到处是商贩,兜售的东西和其他景点大同小异。她又看到了卖枣的,还是个老太太,枣装在尼龙袋里,尼龙袋上印着“尿素”两个字,顿时间没有了食欲。她想,就算装枣的袋子装过化肥,吃一颗难道会死吗?往前走,又有个老头卖枣,枣装在篮子里,但身边卧着一条黄狗。她从小就怕狗,狗抬起头来望着她,神情呆滞,她居然想起了那个呆头呆脑的老乡。巴掌大的城市,他的老乡该不会迷路吧。

回到酒店她才吃的饭。她又感到了累,想躺一会儿,然后去老城。但她睡着了,一觉睡到了暮色四合。她奇怪这两天如此贪睡,是身体出现了某种病灶,还是过往的日月缺失了太多的睡眠?她做梦了,梦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枣林,红彤彤的脆枣挂满了树枝。她好像还梦到了狗,梦到了奔腾不息的黄河,那是她将要造访的壶口吗?她还梦到了母亲,母亲哭哭啼啼的,醒来后她发现眼睛湿润了。

她给母亲回了个电话。母亲说,上午你怎么不接我的电话?她说,我忙着呢。母亲说,今天是国庆节,你比国务院总理还忙。她不吭声,母亲又说,别骗我,你肯定没有加班,你还是回家吧,我发誓再也不唠叨了。她不吭声,母亲又说,姑奶奶,你就回一趟家吧,你可真让人操心!

母亲后来说什么她没有记住,总之又唠叨起来。她发起了呆,突然间想,如果她现在在壶口,如果她的脚下就是奔腾不息的黄河,她会不会产生跳下去的冲动,会不会真的跳下去?这个想法把她吓坏了。挂断电话后她缩起身子,仿佛面临着巨大的危险。

3

第二天上午,她去了老城。老城入口处不收门票,一进去就看到乱糟糟的人流。她随着人流往前走,两边都是仿古建筑,据说前面的城隍庙是正儿八经的古建筑,门楼看起来确实破旧,但她并没有买票进去。她打问了一下,社火表演十一点才有,就在街道上。走着走着,听到了锣声,原来是县太爷从县衙出来巡游了。架势倒不小,吆五喝六的,但装扮县太爷的演员实在是丑,怎么看都不像个清官。好多人调头跟着巡游的队伍往回返,她前面的人流倒是疏朗起来。又走了一截,他看到一个卖艺的老人。老人剃着光头,光着上身,瘦得皮包骨头,猴子般灵活。他将盛满水的瓷碗突然间扣到了肚子上,挺身运气,滴水不漏。掌声响起,老人蹲着马步停顿了一会儿,突然间把碗拽下来,叭一声摔在地上,看起来像是和谁生气了。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就捡起一块碗片,三根指头将它捏得粉碎。

她也跟着众人鼓掌。身边一个女人给同伴介绍说,这老头已经83岁了,20岁就开始练功习武,现在他家里根本就不缺钱,他儿子是大款。老人冲大家抱拳,有人把零钱冲他递过去,她慌忙从包里掏出来十块钱,老人接过钱后笑着说,姑娘你长得美丽大方,我年轻时候就想找个你这样的,想不到找了个黄脸婆,还是个二百五。众人都笑,想不到老人这么幽默。她的脸烫起来。她可不想被这么多人关注。

一抬头她就愣住了。她居然看到了那个呆子,她的老乡。他还是穿着迷彩服,站在县衙门口的石狮子旁,啃着一根冰糖葫芦,头也不抬。她想笑,下意识地向他走过去,却停下了。她觉得没有必要再去搭理他。这时候街上乱起来,县太爷巡游回来了。她慌忙退到路边,再看时他已经不在石狮子旁。她从人流中搜寻他的身影,突然间,两个穿着迷彩服的男人跪在了县衙门口,扯着嗓子喊,青天大老爷,替小民做主呀!她以为又是在表演,却觉得不对劲,那两个男人说的居然是她的家乡话。愣神间,那个呆子挤过去,扑通一聲也跪下了。他的腮帮还在蠕动,嘴里恐怕还嚼着冰糖葫芦。她越发蹊跷了,难道呆子大老远跑过来是参加老城的文艺表演?

一群人在围观,县大爷和衙役们却没有搭理他们。搞什么鬼,一边去,一个衙役喊,他已经脱去了帽子,但还拎着刀。跪在地上的一个男人又喊,青天大老爷,我们是外地的农民工,帮我们讨一下血汗钱吧!围观的人纷纷拍照,这时从县衙里跑出来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三下两下把他们揪扯到一边。神经病,一个保安说,告状告到县衙了,穿越了是不是?有人笑起来,好多人都笑,县太爷和衙役们进了县衙大院,他们马上要进行升堂表演。

一伙人还围着那三个迷彩服,她也凑了过去。胡子拉碴的那个迷彩服告诉大家,他们是在北关东三角盖房子的农民工,工程出了质量问题,工头跑了,欠着他们大半年工钱呢!有人问,你们怎么不去政府上访?他说去过了,也登记了,现在不是国庆节放假吗?有人说,你们到县衙告状也是个好办法,这是谁出的主意呢,网上一传开,政府肯定帮你们解决。

她又去看那个呆子,呆子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也就凑个数。她又往前挤了挤,想和迷彩服们搭话,毕竟是老乡嘛,单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就亲切。但她收住了步子,她又能帮他们什么呢?入口那边喧闹起来,社火表演开始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跟着一帮人向那边走去。

社火表演却让她失望。无非是些老头子老太太自娱自乐,扭秧歌,舞扇子,大头娃娃,猪八戒背媳妇,连高跷都没有,别说背棍了。她看着这些披红挂绿的老人兴味盎然地扭着身子,心想,他们真的像看起来这么开心吗?活到一大把年纪,好多事情也许就看开了。这样想,倒是希望迫不及待地奔赴晚年。一个装扮成刘媒婆的老太太举着长长的烟锅,在表演的队伍里夺人眼球。她一直在和游客互动。扭到谁跟前,就用烟锅敲敲人家的脑袋,敲了几次脑袋又敲屁股,偏偏是个姑娘,游客们笑得前仰后合。她虽然不在前排,但还是担心大烟锅过来骚扰她。往后退两步,扭身想走,差点撞到一个人怀里。一抬头她又愣住了,那个呆子居然站在她身后。

她说,怎么会是你,想不到又把你遇到了。

他说,刚才在县衙门口我就看到你了。

她说,你是在跟踪我?

他又耷拉下脑袋,她又想笑。她发现他居然光脚穿着一双凉拖鞋,刚才那两个穿迷彩的男人好像也是。

你们在县衙门口干什么?她问,更像是明知故问。

工头跑了,我二叔和三叔想把工钱讨回来,他说。

那你二叔和三叔呢?她又问。

我二叔和三叔进县衙告状去了,他们说再告一次才能引起人们注意。

那你为什么不去,就为了跟踪我?

进县衙还得买票,他们骂我不中用,没必要浪费钱,要回钱来也没我的份,他们刚把我叫过来工地就出事了。

没你的钱你也应该帮他们讨债呀,你这人可真自私。

她想不到会再次出言不逊,而且这么自然,好像看到他就应该挖苦几句似的。

不,我不自私,你才自私,呆子果然不高兴了,红着脸狠巴巴地反驳她。她发现他的门牙上挂着一片红,是吃糖葫芦留下来的印记。

关我什么事呀,我怎么自私了?她反问道,居然兴味盎然。

你就是自私,你长得像我对象,他说。

她又笑了出来,这是什么逻辑呢?

你对象在哪里?她问。

她在老家的城里当保姆,我等了她七年,我每天给她家挑水,她嫁给了城里收破烂的。

她有点气恼,和她长得像的那个女人原来嫁给了收破烂的。

窝囊废,那你不会把她夺回来?她又挖苦他。

我妈不让,我妈上个月死了,二叔和三叔叫我来凤城盖房子,挣了钱我就回去把她夺回来。他居然跺了一下脚,那双塑料拖鞋快被他撑破了。

到时候就晚了,她说,你想想看,人家要生个孩子,还有可能再回头嫁给你?

所以我恨她,我真想杀了她。

他这样说,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瞪着眼看着远处,半敞着嘴,下嘴唇抖得厉害。表演社火的队伍已经走远了,两个人的周围空荡荡的。

她想劝劝他,甚至想用家乡话劝劝他。她想起来忘记从哪儿看到的一句话,剩男多在农村,剩女多在城市,她和他也算同病相怜吧。还是在三年前的时候,她跟着导师到山区做过一次关于农村光棍的调查,有一个二百来口人的村子,三十五岁以上的光棍居然有二十六个。他们大多懒散,腼腆,问话的时候只是红着脸笑。过了找对象的年龄,他们早就不想找了,就算发粮食直补一样给每个人发一个媳妇,也懒得去养活。面前这个呆子和他们何其相似,如果他一直待在村里,过几年还会有找对象的心劲吗?更别提野心勃勃地把别人的妻子夺过来了。

她正要开口,那两个穿着迷彩服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拖鞋的鞋底拍在石板路上十分响亮。呆子顾不上和她闲扯了,喊了声二叔又喊了声三叔。那个胡子拉碴的迷彩服气喘吁吁地冲他喊,快跑,警察一会儿就来了!他便撇下她跑了起来,三个奔跑的迷彩服揪扯着游客的目光,很快便消失在老城的入口处。

附近一些人刚才看到她在和呆子聊天。他们跑了,那些人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我靠,她居然跺了一下脚,居然想骂娘了。

4

晚上,母亲又给她打来电话。母亲叫她姑奶奶。母亲说,姑奶奶,如果你不肯回家,我们去看你好不好?读了二十年书,你怎么越来越不懂事了?

挂断电话后她躺在床上苦笑,她真的是越来越不懂事了。她没道理责怪母亲,母亲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她不接母亲的电话怕她操心,怕她憋出病来。母亲的唠叨她好像已经习惯了。

她不想去壶口了,哪儿也不想去,只想一个人躲在宾馆安静几天。问题是她不可能安静的,她不知道干什么好。她果然又失眠了,第二天上午补了一觉。午饭后她没有回宾馆,想在这个陌生的小城随便走一走。小城的空气还不错,蓝天白云,阳光慵懒。她沿着酒店所在的这条街一直往前走,路过了医院,学校,新闻大楼,碧桂园正在开发的工地。过了四个十字路口,她还在走,她想看一看这条路究竟有多长,起初还数着步点,数着数着就忘记了。

她就这样走到了路的尽头。一条坑坑洼洼,飞奔着大车的路横在面前,尘烟迷漫,这恐怕是小城的外环路了。跨过这条路,就是連绵起伏的小山包,一根根电线杆向远方延伸向去。

她准备返回去,却看到她所走的这条路对面有一条岔路,路口还立着个蓝底白字的牌子。默念出“金三角”几个字,她又把那个呆子想起来了。呆子曾打问过她“金三角”在哪里,她无意中记住了这个地名。她想笑,难道她是来投奔他的?

她穿过马路往岔路深处走,这是一条土路,右边靠着外环路的路基,左边低矮的围墙圈着好大一块地,从一个豁口望进去,荒草丛生,石棉瓦搭着几间简易的房子,还拴着一条大狗。狗汪汪地叫,她加快了步子。她看到了一片枣林,目光顿时间亮了。枣树上还挂着红枣,她大老远跑过来,原来是要摘枣的。路边枣树上的枣不太多,树叶上挂满了尘土。她往林子里瞅,想找到枣树的主人。她试着喊,有人吗,有人吗?回应她的还是刚才那只狗。她想,就算到林子里摘几颗枣,也不算是偷吧。就算是偷,那又怎么样?十几岁的时候,她在书店里偷过一本安徒生童话,到现在她还能把《海的女儿》的结尾背下来,美人鱼化成了泡沫,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枣林的地基比路面高,她小心翼翼地爬上去,走到一棵歪脖子枣树下,探身摘了一颗枣,袖口上擦了擦,塞到嘴里。枣也就小拇指那么大,甜而且脆,她好像连枣核也吃下去了,或者根本就没有枣核。她又去摘,真有那种做贼般的兴奋。突然间,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抬起的胳膊僵硬了,咚的一声,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尖叫。她的头皮拧在一起,脖子上麻酥酥的,似在等待着手起刀落,等待着人头落地。身后安静下来,她听到了鸟叫声,吃力地扭回身去。她又愣住了,居然又看到了那个呆子,呆子瞪着眼望着她,似笑非笑。

怎么会是你?她说,她努力镇静下来。

你在偷枣?呆子咧了咧嘴说。

也不是你家的枣,你在跟踪我?她渐次放松下来,面前这家伙毕竟是她的老乡。

我没有跟踪你,工地上的人说这里的枣可以随便吃,只要不带走就可以。

呆子有点急了,她又想笑。她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块湿巾在额头上擦了擦,刚才她出汗了,冷汗。呆子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她把湿巾扔出去,他垂下了头,好像砸中了他的目光。

你们的工地就在附近?她问。

不远,呆子说,朝身后指了指。

还没有开工?她又问,更像是明知故问。

我二叔和三叔带着人去找工头了,我没事干,过来吃枣,他说。

你快把肚子撑破了吧,她说。呆子的迷彩服上衣敞开着,露着红背心。呆子摸了摸肚子。

我们那边没有这种枣,呆子说,好吃。

她点了点头,确实没有。

呆子使劲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枣,冲她递过来。他的胳膊在颤,她听到了他粗壮的鼻息。她想,就这副样子还想把对象夺回来呢,简直是痴心妄想。

她把手抬起来,突然又收回来。她说,我不吃你的枣,我自己会摘。她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干,呆子僵在那里,眉头又拧紧了。你和她可真像,呆子说。呆子突然间把手里枣摔在地上,地面板结着,有一颗蹦到了她的旅游鞋上。

呆子看来生气了,她笑了笑,探身又摘了一颗枣。她说,看你这副样子,开个玩笑怎么就生气了?

呆子跺了一下脚。呆子说,我没有生气,我到城里找过她,给她东西她也不要。

既然这样就别找她了,好好挣钱,将来重找一个。她安慰他。

可我喜欢她,我恨他,呆子说,我恨那个收破烂的。

恨有什么用?以后你打算干什么,就这么耗着,每天来摘枣吃?

过几天枣就被人打光了。

她叹了口气,还能和他说什么呢?

她又探身摘枣。过了一会儿,他往林子深处指了指,说,里边的枣好吃。

她犹豫了一下,往林子深处走。他跟在她的后边,感觉像个警卫员似的。

你可别骗我呀,她说,哪棵枣树结的枣好吃?

那一棵,他指了指说。他走过去把一根树枝拽下来,一嘟噜一嘟噜的枣悬在她的头顶上。

谢谢啊,她说。她又听到了他的鼻息声,更像是喘。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汗酸味。

还是我自己来吧,她说,她一只手拽住了树枝。

不,他说,他的声音硬邦邦的。她瞥了他一眼,突然就害怕了。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从后边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扭动着,挣扎着。你要干什么?她喊,或者根本就没有喊出来。

我恨你!他咬牙切齿地说,他几乎把她拎起来,她掰住他两根手指,使劲掰。她抬起脚往后踩,有一脚踩到了他的脚尖。这一次他穿着绿球鞋,就像在火车上一样。我恨你!他又喊了一声,松开她的脖子,一下子将她摁到了地上。他骑在了她的身上,她的两条腿扑腾着,她喊救命,他的双手又把她的脖子掐住了。再喊我掐死你,他瞪着眼说。他的眼睛红了。

她没有再喊。她的腰快被他压断了。你想干什么?她说,她比刚才镇定了。

我恨你,他又说,我要强奸你!

他疯狂地撕扯她的衣服。她没有再反抗。她知道反抗的结果。她甚至主动把上衣撩起来,裸露出她的胸。他啃她,就像猪啃一截玉米。她闭上了眼睛,眼泪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他发出了嗷嗷的叫声,顿了顿,突然间撑着地面站起来,提起裤子跌跌撞撞地跑,就像在老城一样。扑通一声,他被他的裤子绊倒了。她睁开眼睛,望着那个半遮半掩的丑陋的躯体。她突然间使尽浑身力气喊,我饶不了你,我要报案!

她是用家乡话喊出来的。他趴在地上愣住了,瞪着眼狗一样望着她。

她的包扔在一边,装在包里的手机突然间响了起来。

她在想,这是谁的电话呀,是母亲吗?她的泪又开始哗啦哗啦地流。

他突然间站起来,张牙舞爪地向她扑了过来。

她又喊,也许一切都晚了,来不及了。

杨凤喜,1972年生,山西晋中人。小说散见于《新华文摘》 《小说选刊》 《中篇小说选刊》 《花城》《青年文学》等杂志。出版有《银谷恋》《愤怒的新娘》。曾获上海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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