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婆婆来我家

刘继荣

这就是婆婆，她有时霸道，有时唠叨，有时做菜放两遍盐。她的节俭是真的，吝啬是假的；她的武功是假的，守护孩子的心是真的。

婆婆热心热肠，一退休就要来帮忙带孙女，我喜出望外，老公卻唧唧咕咕、百般阻挠，仿佛害怕亲妈来叨扰。

我冷笑道：“不识好歹！她对你有养育之恩，就算不给带孩子，只过来住，你也得鞍前马后地侍候。”老公满嘴苦水，说自己跟老妈相处不来，好不容易相隔千里，这又要聚到一个屋檐下，不行不行！

我暗自忖度：那不来也罢，省得他们母子相争，殃及我这个无辜的儿媳妇。但婆婆究竟是个怎样的厉害人物呢？我这一颗八卦之心啊，蠢蠢欲动。

财神奶奶到我家

婆婆竟没打招呼就来了。她说：“我又不是外人，无须看儿子脸色行事。”老公无语，我虽然累了一天，仍然打起精神，嘘寒问暖，殷勤接待。

老人家来不及落座，就捧出一尊金灿灿的树脂雕塑。我仔细端详：这位老奶奶富态端庄，长相颇似《红楼梦》中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姨妈，只是不知什么来头。我小心翼翼地发问：“何仙姑？”婆婆掩住嘴笑：“这是财神奶奶！”

老公先急了眼。我们两个都崇尚极简风格，家里墙是墙，桌是桌，不要那些累累赘赘的小玩意儿。趁着婆婆去卫生间梳洗，我安抚老公：“没事没事，等妈一走，咱们就收起来！”老公嘟哝：“等着瞧吧，我妈很快会把家里弄成民俗馆的。”婆婆在我们身后接话：“才不会呢，那多浪费钱呀！”

为免他二人争执，我赶紧打圆场，张罗全家去外面吃海鲜，为老人家洗尘接风。我这番孝心不可谓不虔，却惹得婆婆变了颜色，拉我过来，开始与我促膝长谈。她出口成章，告诉我“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成由勤俭败由奢”“节俭是你一生食不完的美筵”……我恍然坐进小学课堂，诚惶诚恐，聆听班主任训话，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恳谈完毕，我连饿带惊，奄奄一息。婆婆却精神抖擞，去厨房准备晚餐。拉开冰箱，她惊叫一声，里面没有任何食材。我忍不住窃笑，巧婆婆难为无米之炊，身为节俭教主，还不是得屈尊降贵出去吃。

老人家问：“楼下有超市吗？”我不情愿地在前方引路，婆婆居中，老公断后，一家子浩浩荡荡去采买。超市里，婆婆挑挑拣拣，货比三家。我饥肠辘辘，虚火上升，牢骚绕树三匝，刚凑到老公跟前，准备讲点儿坏话。婆婆忽然冲我们伸手：“钱！”吓得我立刻双手奉上钱包。

晚餐的材料终于买齐。我家厨房一向高冷，此时，菜刀会唱歌，水管在开花，油锅滋啦滋啦地爆香夜色，弄得打下手的我们直咽口水，几乎失态。

婆婆好快的手：南瓜粥软糯时，葱花饼也变香脆，蔬菜沙拉三两下拌好，几道炒菜鲜香热辣。我将头扎在盘子里，像一只饿羊奋力苦吃，还没忘记讨婆婆欢心，夸她是厨神。

婆婆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矜持地提醒我：“你吃了五张饼啦！”饱食令我迟钝，以为婆婆是变着法儿叫我再夸她，于是蠢蠢地摸着肚皮充好汉：“嘿嘿，我还能吃，太香啦！”婆婆郑重地说：“七分饱就行了，多吃是浪费。”我如梦方醒，讪讪放下筷子。老公愤愤不平：“什么世道，嫌人吃得多！”婆婆呛道：“太平盛世也不能撑破肚皮！”

财神奶奶遭冷落

婆婆一来，就管住了3张又刁又馋的嘴，整日的健康饮食，看上去盘子里姹紫嫣红，吃得人意兴阑珊。奇怪的是并未省下钱来，婆婆动不动向我们要菜钱，说如今青菜水果贵过鱼肉荤腥，粗粮糙米贵过细米白面。是是是，给给给。

月末，我意外得到一笔奖金，说什么也要出去吃顿大餐。婆婆一把掐住我软肋：“好孩子，明天我做你最爱吃的茄盒，后天咱们出去吃。”我立刻服软。紧接着，婆婆向我讨母亲节红包，那还有什么话说，有有有，给给给！

第二天，下班回家的路上，真是天好看，地好看，还有一群快乐的小伙伴。踏进家门，茄盒准时端上餐桌。色泽鲜艳诱人，香气深入灵魂。我贪婪地咬下去一大口，味蕾顿时叫起了撞天屈，仿佛咬到了一整条盐湖，舌头浸在苦海里，足以让人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情。婆婆懊恼地说：“老了，可能放了两遍盐。”我脸上微笑，心里哭泣，后悔昨天红包发得太快。

婆婆的小气，让她人缘尽失，连女儿也开始反抗：“奶奶，你不让我买零食，我才不和你玩儿！”婆婆黏住她可爱的小孙女，非要教唱歌不可：“你看那火树银花，财神来到了我的家……”老公发声：“妈，您这都教的什么呀？”

婆婆傲然回答：“《财神到我家》！”老公啧啧连声：“看看您这审美……”婆婆充耳不闻，还在唱：“带来了金银财宝，今年一定把财发啊……”女儿做着鬼脸学唱：“今年一定把财发啊……”看老公无可奈何地缩鼻子皱脸，我笑得肚子疼，赶紧塞给他一副耳机。

我逗婆婆：“您天天敬着财神奶奶，为什么不见她给您发点儿金银财宝？”婆婆正色道：“你想得美，财神奶奶又不傻，凭什么乱发钱，就像国家不能乱印钞票一样，会造成通货膨胀的。”你看，婆婆是经济学家。

后来，婆婆见缝插针，在楼下空地种上了菜。老公说：“那是公共绿地，您别乱占便宜！”婆婆语声铿锵：“小葱是绿的，生菜是绿的，怎么就不是绿地了？”老公嘟哝：“那您也不该占为私有。”婆婆以最佳辩手的姿态反驳：“左邻右舍都吃着我种的菜，共产主义都实现了，哪里私有了？”

老公一个身高五尺五的人，差点儿被气哭了，赌气走开。婆婆大获全胜，得意洋洋地唱：“我恭喜你发财，我恭喜你精彩，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女儿忽然生气：“奶奶欺负爸爸，我不跟你玩儿了！”犯了众怒的婆婆，尴尬地停止歌唱，转身去了厨房。

财神奶奶变身记

为女儿选幼儿园时，我才明白，前面那些小矛盾只算热身。婆婆省钱的准则遭到我们的集体抵制，坚持选了最贵的一家双语幼儿园。老人家异常伤感，捆扎起行李要回老家。我们同意了，如今车马快，邮件更快，不似古代，山水迢遥一别经年，大家想念时随时可以见面。

我给婆婆买礼物，她要求直接发红包，这倒省事。第二天一早，兵分两路，老公送婆婆去车站，我送女儿去幼儿园。临出门时，女儿却不走了，一把抱住我哀哀哭泣，坚决不去幼儿园，听楼下的老奶奶说幼儿园里的小朋友打人，她才不去。大人们磨破嘴皮，最后黔驴技穷，打算动粗，合力把女儿抬去幼儿园。

婆婆忽然开口：“宝宝，你别怕，如果有人打你，我一定打他！”女儿声嘶力竭：“你只会炒菜，不会打架！”看看，孩子的眼睛就是摄像头。婆婆已来多日，从未对小辈揎拳捋袖，也没有跟邻居拳来脚往，这叫孙女如何信得过！

婆婆走进里屋，换上练功服，拿出那两把红缨飘飘的剑，做了个深呼吸。在不甚宽敞的客厅里，婆婆闪转腾挪，呼喝连声，真是难为她老人家了。为了让演出效果更逼真，婆婆一剑挥向儿子：“小贼，哪里逃！”老公应声倒地，滚到沙发边惊呼：“好厉害的武功！”

终于，女儿半信半疑，跟着我们去了幼儿园。婆婆一路上吹牛无数，说自己曾是峨嵋派掌门，打遍天下无敌手。以至于女儿一见老师面，立刻口吐狂言：“我奶奶可是爱美派掌门人……”婆婆大窘。女儿又傲视周围小朋友：“爱美派！”这小人儿，口齿都不清，就狐假虎威起来。

婆婆转过头去，假装看幼儿园的公告栏。今天是第一天报到，小朋友全都忙着哭，忙着叫，牵衣顿足，舍不得离开爹和娘，谁有空听女儿讲武功。我那天真的女儿，以为大家是被爱美掌门的名头吓哭了，立刻安抚旁边一个小朋友：“我奶奶不打你！”

婆婆听错了，以为有人要揍她孙女，威风凛凛地转身亮相。小朋友哭得惊天动地：“我要回家，背剑的奶奶要打人！”在老师和家长深沉的目光里，我们全家逃之夭夭。

婆婆不肯离开，含着眼泪扒在栅栏外，我身旁的老公，莫名地红了眼眶。后来他告诉我，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幼时母亲送他上学的情景，一颗心变得格外柔软。谁知婆婆忽然开口：“我还是覺得这个幼儿园太贵！”老公悻悻掉转头，觉得没法跟妈妈沟通。

你看那火树银花

岁末，我们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因为经济不景气，老公的工作室关闭，我们公司也在裁员，一颗心似凛冬湖底浮沉的鱼，惶惶终日。

手机“叮”一声，婆婆居然微信转钱过来，我惊叫。老公看了一眼，差点儿从沙发上滚下来：一万元！婆婆说：“你给我的那些钱，投资给一个办养鸡场的姐妹，已经有红利。听说你们最近不顺利，放心，有妈在呢……”

我与老公听着电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就是婆婆，她有时霸道，有时唠叨，有时做菜放两遍盐。她的节俭是真的，吝啬是假的；她的武功是假的，守护孩子的心是真的。虽然，我们无法改变彼此，甚至，有时会像刺猬般刺痛对方，但照样可以在冬日相互取暖。

女儿在那边唱：“你看那火树银花，财神来到了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