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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岸桃夭夭

2017-08-01龙珑

参花(上) 2017年8期
关键词:建文族长事儿

◎龙珑

水岸桃夭夭

◎龙珑

(接七期下)

建文的确很忙,他要做的也的确是大事。

花家埠所在的地方,的确是被人挑剩的骨头,而且是碎骨头。至于风水这些玄乎问题暂且不论,就说自然环境,用糟糕透顶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不过,话说回来,好地方能留给这拨外来人么?最好的是西边,尽管干黄的土壤依然混着不少碎石,但好在地势稍平,经过这么多年的不懈平整,已然成为花家埠的“沃野肥田”。西河沟比北河沿强些,好歹是干流,即使旱天儿,也有那么一道细细的水流,这不仅滋润了沿岸的两排柳树,真急了还能抽水灌西田,这可是水浇地啊!为此,几个户门都结了世仇。北边嘛,就北河沿那一道儿,再往北,就成了北街村的地了。南边儿嘛,当真是深沟浅沟不连段,大坑小坑落大田,支离破碎几块地,一年到头一簸箕。最惨的是东边儿,这是一道丘陵,一路朝东南而去。这道岭在花家搬来之前,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叫青公岭,据说还和刘伯温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花家埠无暇管这些,惜地如金,凡是上面稍平点儿的地方就开出了地,但收成几何却是个运气玩意儿喽。悦亭家的地,就在这边。

可打去年春天,事情出现了变化。先是来了一队人,在青公岭上转悠,拿着小锤四处敲敲打打。甚至在上面搭起了帐篷,一行人在里面住了好多天。花家人觉得奇怪,趁着这队人进村打水的机会,小心地问了下,一个头头儿模样的中年男人一听,哈哈一笑,说:“铁矿!而且储量还不小!”但花家人对此反应不大,他们对一向憎恶的青公岭的印象也没有因此产生多大改观,普遍的观点是:铁矿就铁矿呗,反正不长庄稼,都是白搭。

这个事情就如春天一样,随风过了。可是,到了去年年底,宽敞的水泥路修了进来,这令他们着实高兴了一把,这意味着他们去县城的路就此畅通,再也不用上坡下坡地折腾。跟着路一起进来的,是一拨又一拨开着轿车进来的人,这些西装革履的人在书记花炳德的带领下挨家挨户地转,尤其是在青公岭上有地的门户,都受到了特别的关照,来人温和有礼不说,还送钱送物,带来了一堆城里才有的稀罕玩意儿。可这突然而来的好处使得这帮庄稼人不敢轻易接受,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时间一久,来人愈多,这议论有时便成了调侃,出门见了人,开口就成了“今儿来的啥‘亲戚’啊”“昨天收的啥礼呀”之类的调侃。但庄稼人也有庄稼人的精明,何况有几家的孩子还是在城里打工见过“世面”的,最终形成的共识是:来人无非是图手里那点儿疙瘩地,这八成是什么“宝贝”,不能随便出手。这种共识后来就成了集体“待价而沽”,摆出来同进退的阵势。

建文本来对这铁矿不感兴趣,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家当对于开矿来说可是差得远了,但是后来越盘算越觉得有大利可图,一旦成功,那就是一次大飞跃。最终他决定孤注一掷,盘出所有现款,又抵押上了一切家当,连同花家埠的二层小楼,从银行贷了一大笔款子,还拉上了几个合伙人,半道儿杀了进来,而且瞬间改变局势,一副后来居上的架势。建文这等“下层出身”,自然无法像有些财大气粗的开发商一样直接联系县城主管部门,打通关系。只能走“亲民”路线,跟花家埠的老少爷们儿直接打交道,并且开出了非常优厚的条件。那些城里开发商来回地跑,本质上是拿点儿稀罕东西来糊弄这些庄稼人,并未有多少实实在在的好处,而建文给的条件,不仅是让他们以土地入股的形式年年拿一笔钱,还让他们各家各户出人上矿工作,这合起来一算,跟种地相比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因此花家人纷纷表示愿意与建文合作,就连那几个视土地为生命的老家伙也在建文甩出的花花绿绿的钞票面前让了步。细琢磨其中缘由,这些实在利益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是建文这个外人好歹也是“自家的外人”,相信他总比相信“外面的外人”要好,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理由固然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最终结果再次证实了“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建文成了这个铁矿的开发商。

到了今年秋天,前期的准备落下帷幕,路已修好,地已圈成,接下里就是破土动工的大动作了。对一些一辈子未去过县城的老庄稼人而言,可真是开了眼界。那些他们从未见过的大卡车将大批的采矿设备运了进来,随之而来的是大批头戴安全帽、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工人,青公岭随即投入了热火朝天的建设。花家人未见过这幅热闹景象,都纷纷跑去看热闹,对建文创造的伟业啧啧称奇,看向建文的眼神也变得极为尊重,似乎那个同样穿着蓝色工作服、脑袋上扣着安全帽的微胖男人一下子变得出众且高大了,一身灰尘、满脸汗污的邋遢形象却好像闪光似的,处处引来花家人热切的目光。他们有足够的理由热切。建文为了稳定自己的开发商地位,在资金极为紧张的情况下,仍然提前支付了头一年的土地股金,甚至还提前给上矿工作的花家人发了一个月的工资。

其实,别人不知道,但作为建文父亲的悦亭却是明白自己儿子的真实心思,打小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一朝改观,自然是迫切了些,就如他这次执意抽出时间、摆出气派给自己祝寿一样,当然孝心是毋庸置疑的,但之外的小心思怕也是少不了。每次想到这些,这位一生坎坷的老人总是会心一笑,然后是轻轻一叹。悦亭在花家埠的地位同样是非往日可比,只是花家人见了这个向来比较严肃的老头儿时,一腔的热情总是不如在常挂着笑容的建文面前展现得流畅,甚至只是化作远远地一笑了之,毕竟像花炳德那般“洒脱自如”的人终是少数。是啊,数十年人情牵绊,岂能一笑而清廓。但洒脱自如的人是真有的,比如建武。这个心思纯净的年轻人,倒是跟村里人打得火热,别的不说,跟花炳德那个半大老头子都大有“称兄道弟”的势头了,对此,悦亭当然知道,只是懒得去管罢了。

现今,青公岭的矿场建设工作已大体完成,建文甚至大体定下了开矿的日子,就在来年二月份,眼见这一场豪赌终于有了着落,建文闲暇时就在思忖如何让开矿仪式隆重热闹一些。青公岭几个月来的变化,也使得这花家埠似乎提前迎来了春天,虽不是春暖花开的盎然春意,却是喜上眉梢的心底自足。原本这村里只有一间小小的便利店,是早前的合作社被私人盘了,只是卖些廉价的酱醋散物,谈不上红火,很晚开门,很早打烊。因此,这花家埠没什么夜生活的场子。再说,这几乎原始的农耕生活,守着堪堪温饱的日子,暖和天里,一天劳作已是困乏不已,身子一沾炕席就入了梦里,冬天倒是无事,但也没人愿意在大冷天的夜里四处逛荡,都早早地“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可现在的花家埠大不一样了,别看这区区几个月,在这村里就新开了两家小酒馆,这当然是头脑灵活的精明人做出的贡献。而那些上矿工作的花家后生们,也很快进入了工人的角色,在结束了一天工作之后,总会三三两两地进来,吃几样小菜,酌几口廉价的白酒,扯几句不咸不淡的闲话,兜里有建文按月发的工资,也不差这几个零钱。花家埠就此有了自己的夜生活,不像早先那样,太阳一落就是一片昏黑的冷清。

带来这种变化的自然是建文,因此在这两处“聊天夜场”,建文一家自然是最重头的话题。言谈中多是赞赏与感激,即便有几个不长眼的偶尔透出几句不满的话,也会瞬间湮没在众人的声讨里,赚个灰头土脸。况且有时建武也混迹其中,在充耳的无营养赞美话里喝得眼红耳热,忘乎所以。但这种话毕竟有个头儿,时间久了也是乏味,是人都喜欢个新鲜话头。围绕着这爷儿仨而言,说得最多的是过往的“传奇”,尤其是去了东北的那段时日,便成了借题发挥的最佳空间,人们在这一方面从不缺少想象力,但有些说法可就是玄之又玄,堪比大喇叭里的说书故事了。比如,悦亭在东北的身份就由雇农变成了“好大的一个厂长,手底下几百号人呢”,至于悦亭回家的理由就成了“思念家乡父老”的高尚情操,最玄的是建文建武的身世,都成了“悦亭厂长邂逅高干女儿的故事”,这样的说法七七八八飘到悦亭耳朵里,竟惹得这个老人陷入了对亡妻的思念中,陡生唏嘘。但是,花家人的谈资有一个禁区,绝口不提自悦亭回乡到建文盖楼这段时间的事儿,在此方面,花家人表现出了空前的默契。

还有一点不得不提,在这样的场合里,如果有闹不清状况的家伙偶尔问起悦亭家续谱归宗的事儿,得到的一定是这样的回答——“这个还用问!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吗?不用说是这个年代,就是搁解放前,也没人说啥。花家埠的老少爷们儿,但凡有点儿良心,就得支持。过了年花家大祭,睁眼看着就中!”

转眼间,又是一年过去了。不过,沉浸在新生活喜悦里的花家人可没有闲情逸致去忧叹时光匆匆,对他们来说这一年的春节过得格外惬意。临近年根儿,建文就为那些不论是让地的还是上矿的都准备了丰富的年礼,甚至每户都分得一整扇的猪肉,红包也封得相当大方,惹得两不沾的人又是好一通羡慕,都在合计着等过了年如何能谋上矿里的活计。大年夜,绚烂的烟花照亮了花家埠的上空,不仅是花家人陶醉于这有史以来头一回的热闹喜庆,就连邻村的人都跑出来一边远远看着那盛放的烟花,一边感慨花家埠飞上枝头做凤凰。大年初一,来悦亭家拜年的人一拨接着一拨。悦亭早已习惯前些年的冷清,一下子如此热闹,倒使他无所适从了。但建文尽心招待着,不仅好茶好烟伺候,若是有带小孩儿的,还会以父亲的名义塞给孩子一个压岁小红包儿,这一切悦亭看在眼里,满满皆是笑意。

正月十五之后,青公岭上恢复了忙碌,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只为二月的开矿大典。正月末,花家埠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一个人去世了。按理说老人去世很正常,但这人身份比较特殊,是花家埠的族长花炳业,但这个年代,又有几人在乎他这个族长地位,于是呢,说过来倒过去就成了不大不小的事儿。这位老族长可是高寿,加上硬生生挺过来的这一年,足足活了八十个年头,花家人向来命里浅薄,活到这个岁数的屈指可数。

悦亭听闻这位老族长的死讯,一时伤心不已。悦亭的伤心是真的,绝非造作。花炳业这个人除了在续谱上固执地坚守祖宗章法,死活不同意悦亭家认祖归宗的事儿,但在其他方面,对悦亭一家还是很照顾的,从未做过挤兑他家的事儿,在悦亭刚回来的时候不仅拿粮食接济他家,还带着人帮他收拾了一座空房作安身处。悦亭是打心里尊重这个三叔,即便有时对他出言不逊,也是被他的顽固给惹急了。

老族长公事那天,悦亭亲自带着五千块人情钱私下里找到了悦禄,把钱往他手里一塞,对他说:“我三叔一辈子不容易,他的丧事又是喜丧,咱这小辈的要给他老人家办得风光些,出喇叭殡吧。这钱你收着,不用记了,就当一份心意吧。”

一般的人情钱就是一刀两刀的纸,三块五块的钱,悦禄拿着这厚厚一叠,犹豫半晌,对悦亭说道:“这几年,你那边给他送这送那的,花钱本来就不少了,出喇叭殡就不用了,咱花家埠自打搬到这儿,就没兴过这样的景儿,再说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又一直挡着你家的事儿……”说着便把钱往悦亭手里塞,但手却恋恋不舍般粘着不放。

悦亭连连推却,最后干脆把手背到身后说:“悦禄,别争啦!我三叔生前的事儿,我记得的就是他给我送过粮食,还帮我修过房子,瞧我那老房子,就是他老人家找人帮我修的,你看现在都很结实呢。”说完,直接转身走了。

花悦禄对着悦亭的背影喊道:“六哥啊,那这个我先收下,剩下的再给你。”

悦亭听了微微一笑,头也不回地说:“用不着,丧事风光点儿就好。”

花家老爷子的丧事办得确实隆重,出的又是喜殡,连着唱了三天的大戏,公事酒摆了十几桌,这是自打迁村以来的最大排场。只是排场的确是足了,可只是个面子景儿,在悦禄的精打细算下,至于里子嘛那就不提也罢了,反正连戏班子对他给的那点儿报酬都难以释怀,唱到哪儿臭到哪儿……当然,这是后话了。

下葬的那天,八只大喇叭前面开道,八抬的花轿灵柩缓缓走在后面,花家埠老少静静跟在最后,拖着长长的队,呜咽的曲子,清脆的铃,一路送到桃林圃,这条坑洼的道儿,是老人走得最风光的一次,写着老人名号的描金字大理石碑傲然立着,在一片低矮破败的石碑木碑里显得很突兀,一样的是都齐刷刷地朝向东南,坟前烧纸扎器物的火焰蹿得老高,久久未息……

事后,花家人在背地后里纷纷猜测,这钱应该是悦亭家出的,就冲悦禄那小家子样儿,是不可能为他爹搞如此风光的丧事的。而且悦亭做这事儿是有十足动机的,出钱给族长办了如此风光的丧事,无非是为续谱的事儿再添一大筹码。事到如今,想必现在主家也无法说啥了,否则就真是不讲仁义了。

更有好事者在隐秘场合发出感慨:“这唯一能阻止陈家人认祖归宗到花家的人都死了,看来这谱系宗法真的是没人在乎喽,外姓人都能来去自如啦。不知这花三爷若是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丧事都被外姓人当成了欺宗灭祖的工具,该气成哪般模样。唉,这世道啊!”

花老爷子去世,那下一任族长当然是花悦禄了,即便没人再认族长这个名号,但那老谱本的掌管人总该是他。为此,也得是举行个仪式的,毕竟规矩如此,不能说丢就丢了。当年在老家的时候,这种新族长接任的仪式是非常庄严隆重的,都是在花家祠堂举行。所有成年男丁全部到场,在下面依照辈排列整齐,先是上香拜祖,都要行跪拜叩首大礼;之后是宣读族训,接受族谱;最后由新任族长面对着祖宗牌位对族中大事务作出规划,并征得各个门户家长的同意,大体来说就是这样,可是操作起来,则是非常繁杂的一大套程序,往往得忙活一整天。但现在的花家埠,可没有当初的盛况了,连个祠堂都没钱修建。因此这次的仪式只好选在了村中的空场,放了两张桌子,摆上了祖宗牌位,算是个祠堂了。本来这种场合是禁止女性到场的,男性则要按辈排队。可现在倒好,花家埠男女老少乱糟糟围了一圈,说句不好听的,花家埠偶尔来个耍把式的,就是这么个场景。有些人干脆没来凑这个热闹,该干吗干吗。新族长花悦禄,大概没被这么多人围观过,带着主家的男丁与旁家的几个老人,有些局促地站在中间,对着牌位上了香磕了头,磕磕绊绊地读了一遍祖训,结结巴巴的发音引来几声窃笑。而这个半老头子则脸红脖子粗地硬着头皮读完,之后象征性地跟那几个人聊了几句,赶紧如蒙大赦般宣布解散。

花悦禄的这次表现,的确没有半分族长的气势,拘谨局促的样子,甚至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当天晚上,在小酒馆里,建伟甚至煞有介事地学起了悦禄族长的样子,引得众人一阵大笑,以至于建国进来了都未发现。

建国听到有人如此诋毁他的父亲,不由大怒,冲上前去一把薅起了建伟的领子,喝骂:“你爸好啊!跟个木头似的还好意思说别人!你是不是找扁啊?!”

建伟也不是什么老实的主儿,被建国薅着领子,火气蹭地就上来了,也不管自个儿有理没理了,伸手猛推了出去,建国一下子没站稳,直接被推了一个趔趄,心里更是火儿大,直接伸手抄起了一个凳子,大骂一声:“你找死!”劈头就砍了上去。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旁人根本来不及阻止,建伟也躲闪不及,正中脑门儿,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建伟伸手一抹,一看这满手的鲜红,被彻底击出了凶性,准备凶狠地反扑,可是被冲上来拉架的人抱住了,架着他去了矿上卫生室。

第二天,建伟也没有找建国的麻烦。所有人都觉得两家的关系本来就很好,又是邻居,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就像一个小插曲一样揭过去,年轻人嘛,又都是家里的独子,打小宝贝惯了,脾气难免骄横了些,发生点小摩擦也属正常,因此谁也没把这当回事儿。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二人打小一起长大,隔天见了,几句话一扯,也就没了怨恨,况且就是皮外伤而已,只是建国放了点儿血,请建伟吃了几样小菜,酌了几杯小酒,酒酣心热,共忆旧事,那热乎劲儿……

农历二月初八,是建文定好的正式开矿的日子。大半年的辛劳,加上全部的身家,以及数额庞大的债务,使建文这半年来甚至都未能睡一个好觉,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也有些憔悴,但眼神却是愈显精明干练,处处显示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派头。的确,一切都在他的统筹下按部就班地进行,对于一个外行而言,这已经十分不易。一切的努力与艰辛到底将收到回报,今天正式开矿,这意味着自己的投资开始产生收益,而这只是幸福日子的开始,日后这青公岭就是自己养的生金蛋的鸡。建文头天夜里一直在想这些事情,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因此辗转反侧直到很晚才睡着。

尽管如此,建文还是很早就起床了。他必须好生梳洗打扮一番,因为今天的开矿仪式将会有镇上的头头脑脑参加。而更令建文兴奋的是,县里头管这一块儿的杨副县长也将到来,并亲自为他剪彩,这意外之喜头天才从镇上得知。现在忙碌的可不光是建文,青公岭上一大早也开始忙活起来,这会场可得好好装点一番。老天似乎也眷顾这位勤劳的年轻人,初春盛日,融和天气,正契合建文的飞扬心情,人生升腾,且看今朝。

仪式定在十一点钟开始,但建文八点半就西装笔挺地到了岭下,他得亲自指挥会场的布置,这对他而言可以说是有生以来最为重要的一天。他的出现可谓吸引了众多的目光,大伙儿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这位意气风发的老板。建文则站向高处,向这些花家年轻人们打气鼓劲儿:“今天可是咱花家埠最重要的日子,大伙儿可得打起精神来。县里的杨副县长都来捧场,咱总得拿出来个样子,别让人家觉得咱寒碜,大伙儿说对不对?”

建文是有几分领导魅力的,几句话一喊,大伙儿便齐声叫好。听罢,大手一挥,“好!继续干!中午咱有大席吃!”

最后这一句,更是管用,大家都手脚麻利地各自忙活去了。

建伟的工作是插彩旗,插了一圈儿,觉得那矿洞顶上不搭几根儿不太像话,便准备爬上去插。由于这矿洞新开不久,洞口的混凝土加固虽看上去早已完全干结,但仍未到安全时限,这用作支撑物的铁架子也就没有撤去,建文是做建材生意的,对此可是重视。不过这也方便了建伟,他可以顺着铁架子爬到洞顶。

路过的建武见他往上爬,在下面喊了句:“小哥,注意点儿,别踩塌了,摔着你不要紧,塌了矿可就坏啦,咱可就都没酒喝啦!”

手脚并用往上爬的建伟没好气地回了句:“放下你的下水吧!这都多少日子啦,早干透喽,估计用炮轰也得轰一会儿!别在那儿闲着逛荡,等我上去了,把旗子递给我。”

还别说,这上面搭上几面彩旗就是不错,建伟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后,就往下爬。可这一过程显然没有向上爬来得顺畅,不小心一脚踩滑,身形不稳,便一屁股蹲到了地上。幸好他快下到底了,这下摔得并不重,但依然疼得他龇牙咧嘴。这家伙揉着屁股爬起来,恨恨地一脚踢到铁架上。

“哈哈,小哥,屁股没摔成一块儿吧,可别拉不出屎来哟,哈哈……”建武当然不放过这个损他的机会。

“去你的,你才拉不出屎来呢!会说话不?要不哥教教你……”一边说着,一边笑眯眯地朝建武扑过来。

“呀!小哥,你想跟我练手啊,告诉你,我可比建国身手厉害多了,别一不小心伤着你哟,哈哈。”建武又拿这事儿揶揄起他来了。

建伟脑袋上的疤还在呢,一听就窝火,猛地向前一跃,一脚踹在建武屁股上,顺势向一边儿一跳,建武反手一拳,只是擦了下他的衣服,这下得意了:“哎呦喂,就这身手哪,哈哈……”

建武正准备报这一脚之仇,但正好听到他哥远远喊他,只得愤愤丢下句“等会儿再跟你算账”便跑着去了。

建伟看着他的背影,嘴里嘟囔着:“让你跟我翻这茬儿,找揍!建国这货也挺狠的啊,险些给我破相,这账得跟他算算,下手也没个轻重,就是气急了也用不着这样啊……”边嘟囔边回头看这害他伤到屁股的铁支架,不由眼前一亮,“哎呀,建国那玩意儿喜欢往这上面窜啊,在工地吃饭时都往这儿上面跳,倒是个好地方,背风又朝阳,还看得远,行啊,那我让你也摔下……”

嘴里嘀咕着,手上也不闲着,便开始拆铁架上的螺丝,拆了一根儿觉得不过瘾,又拆了两根儿,全部虚搭上,然后仔细推敲了下,觉得能闪到他,这才拍拍手上的尘土,一脸得意地离开这儿,往别处忙活去了。

不到十点,会场的准备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主体都是安排在岭下的空地上,四周插满彩旗,各色的旗帜在春风里招展,显得十分热闹。而两部大卡车对头排列构成的背景墙,又使得这儿很有矿山的大气味道,而那车上又拉着一排各个单位送来的贺联,一片红火景象。地上铺着红毯,上面摆着一排长桌,长长的精致红花彩带规整地放在上面,一边儿一个大气球高高飘着,使这个会场显得很隆重。

花家埠可未经历过此种盛况,村民们一大早就纷纷赶来看热闹,尤其是那些家里有出地或出工的,到这个地方来,更是带着一份荣耀与满足。等到十点半,镇里的领导们都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人满为患了,这可不止是花家埠的人,就连临近的村都有不少人参与到了观众的行列中。

镇里的领导一下车,建文便赶紧上前迎着,镇里来的李书记与王主任都很和气,见到迎上来的建文,都主动伸手,而且照例说了一通表扬的话,比如“你是全镇的骄傲”“你为镇里的经济发展做贡献”等,尽管是些过场话,但建文听了也是非常高兴,仿佛自己的努力因此而得到莫大回报似的。建文请他们到桌前坐下,并为他们倒上了热茶,两位领导积极询问了有关矿场的问题,诸如矿场规划、投入等,建文对此都一一作了回答。但在此之后呢,就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了,毕竟建文跟这二位领导接触得不多,并不是多么熟悉,幸亏一旁的花炳德,作为他俩的老熟人,说话就随便了些,多半都是在夸建文如何能干、如何有眼光什么的。他们迟迟不肯开始剪彩只是因为大佛尚未到来,他们也就只能坐在这儿干等,幸好这是开春时节,天气又好,这户外并不是坐不住。但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建文开始着急起来,这杨副县长说好是十一点开始剪彩的,可这眼下都十一点十分了,还不见踪影。又捱过了五分钟,建文实在憋不住,就小心翼翼开口问李书记:“李书记,县里杨副县长是说十一点开始剪彩吧?”

建文急,这两位也不好过啊,听到建文这么问,李书记看了下表,说道:“对啊,他秘书昨天还打电话跟我确认来着,可能是有什么工作给耽误了吧,毕竟从县城到这儿可不是十里八里的事儿,咱再等等吧,就在这儿。”

王主任听了爽朗一笑,说道:“怎么?你这是急了?”

建文赶紧说道:“不是不是,只是问问而已。”

两位领导听了都哈哈一笑。建文知道这会儿只能在这儿等着,不用说是春天,就是寒冬腊月,也不能跑。要不然,领导“风尘仆仆”赶来,而这些做下属的却在悠哉游哉地享受着,可是个严重的态度问题。

座上的人急,在周围站着的人却一直饶有趣味,并未看出多少急迫。等到十二点多杨副县长方才姗姗来迟。足足迟到一个小时的杨副县长从警车护卫的小车里钻出来的时候,居然还响起了掌声。这可令这个大腹便便、红光满面的中年人分外高兴,朝着四周群众极有风度地挥了挥手,又满面笑容地与李书记、王主任一一握手致意,可当看到建文时,眼睛里的笑意却陡然不见,整张脸变成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扭曲模样。建文对此很是疑惑,他可不知道自己招来如此憎恨的原因是抢了人小舅子的生意,不过此时,他可无暇思考这些,得赶紧忙活剪彩的事儿,便引着这位副县长往台上走去。

此时青公岭上的热闹,悦亭是看不见的。他知道今儿是建文的大日子,也是他整个家的大日子,但他也知道在那儿也帮不上建文什么忙,有可能还会添乱。因此他便一个人去了东北坡,在那儿画了一个圈儿,里面是一大堆纸钱的灰烬。这个干瘦的老头儿就坐在这堆灰烬前,面朝着东北,一个人喃喃自语着。

“娘,说好了很快就回去接您,可这一晃居然快二十年了。唉,这日子过得跟做梦似的。谁能知道啊,这想着容易的事情怎么就这么难呢?任我说尽求尽,人就是不认我们这爷儿仨,跟小时候一个样儿……但我明白,这怪不得三叔,真心帮咱记挂咱的,也就他一个。好人哪,年前也去了,他那丧事是我给出钱操持的,咱得记得人的好不是……您说要跟爹埋在一起,可我爹还在老家呢,头几年去过那儿,那片水啊,怕是没个消啦,老人也没有能埋进桃林圃的,当时三叔也去了,对着水不住地念叨‘就那儿喽,就那儿喽……’认祖归宗的事儿,倒是定下了,多亏了大娃子,就在今年七月大祭的时候。是啊,争了这么多年,事儿是了了,您的心愿也了了。可我,我这,怎么老是觉得空落落的呢?就像是回了家却发现不像自己的家一样,反正就是……唉,不说啦,说这个干吗,这是喜事儿呢。等这事儿结了,我得空儿就回去接您,不,第二天我就去,我让大娃子给我买上票,他忙,我让小娃随我去。对,就这样,然后把您风风光光地葬进桃林圃……”

“他妈,我老家这儿都这么喊的,都老了不是。”说着,悦亭的眼里泛起了柔软的笑意,那层病态的浑浊似乎一下子散了许多,“可还是想喊你名儿,好听。记得当初见你的时候,问你叫啥,你羞答答地说叫‘婉儿’。对,就是没说姓,后来你还为这些跟我争呢,可我当时……呃……尽管也……懵懵的,可这名儿我可听得真切,尤其用你那家乡话说起来,好听着呢。好喽,不说这些啦,再说你又急了。看到今天了吧,咱大娃有出息,就是那个你走了几年后还经常问我‘妈啥时候回来’的傻小子啊,争气着呢。当初赌着气走的时候,你可不知道那决绝的样儿,跟电影上当兵的上火线似的,本以为碰了灰就回来啦,可这小子比我这当爸的强多啦,拼了这么多年,还真闯出了个样儿。看看今天开矿,县里的镇里的领导都来了呢,这可是花家埠头一遭,现下整个村儿都看着他指望他呢。你在那边儿,一定很高兴吧,这可是咱的孩子啊!等今年七月,大祭续谱完了,我就去接你回来,你可是花家的媳妇呢。到时候,咱俩八成得一块儿进桃林圃啦,我也剩不下多少日子喽。这事儿啊,我没跟孩子说实话,要不然这会儿就没法儿在这儿了……白费那劲儿干吗啊,比你多活了这么多年,该了的心愿都了喽,就是小娃的婚事儿还没着落。不过,有大娃帮衬,还怕啥呀……婉儿,你听听那边多热闹,离这么远都听到啦。等会儿啊,我也看看去吧,我这糟老头子可上不得台面,我就在后面,远远看个热闹,这不也挺好嘛。现在不急,咱再多说会儿话儿,今儿高兴……”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高生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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