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
2017-08-01◎清凉
◎清 凉
小月
◎清 凉
清凉,北方女孩。喜茶,喜猫,喜静,喜文字,喜植物,喜欢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热爱阅读,着迷于书架上的各类藏书,喜欢有温度的文字,梦想有一天可以在温暖的南方生活。愿未来能以梦为马,煮字疗饥!
1
李言参加了葬礼,是火葬。
小月留下遗言,希望把她的骨灰洒在山坡附近的大湖里。那片山坡未经开发,树林茂盛葱郁,都是一些年代很久的老树,一面天然的大湖在树林边缘,湖水清澈,通向大海。她一定在这里感觉到了心安和欢喜。
有人在一棵粗壮的泡桐树上刻了一句古老的话,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回去的路上,路阮不舒服,停车后她交给他一张化验单。
她已怀孕七周。
风从车窗吹进来,天空露出属于秋天的晴朗湛蓝,二十九岁,生命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李言眼睛模糊,趴在方向盘上久久难以言语。
2
他叫她小月。
小月刚来的时候是在六月一个暴风雨的晚上。
她像一只猫一样的疲倦,浑身被雨淋透,湿溻溻的。敲开他的门后,她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调皮的表情,那笑意格外轻盈,如薄雾般渗透在眼角唇边。
没办法,都湿透了,收留我一晚吧。然后小月以她特有的猫一般柔软的脚步走进了公寓。
是这个场景,在李言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循环不去。午夜深梦里她的笑靥像微绽的花蕾,嘴角露出两个小而圆的酒窝,牙齿洁白整齐,空气中蔓延攀扯的清香不断吸引着他,去走近,去触摸。
李言常想,她的美是无法形容的。调皮的,伤感的,深沉的,温柔的,无法揣度的神秘。
这是她走后的第五个月,李言觉得他得了失眠症,但他讨厌吃药,更讨厌去医院。
桌子上还放着那束干花,是小月去花店时买的。是普通的玻璃花瓶,一束普通的干花,细碎拥挤的小花朵,小月说她觉得很美。她的嘴角带着一些深长的意味,一如她无从捉摸的心思。李言有无数次的冲动把花拿去扔掉,但每每又下不去手。果真人都有失去后才珍惜的庸俗秉性。他突然间那么讨厌自己。
小月的衣服还在衣橱里,书和笔记也仍然在书桌上散乱地放着,同那束干花一样,那些衣物让他想起夜色、星星、月亮,或是晚风。那是只属于她的气质。他讨厌这些挥之不去的存在,但终究,还是舍不得丢掉。
小月总是在看一些有关植物的书,里面有大多数的花草的剖面图和一些生长常识,厚厚的笔记本有很多植物的素描。小月说过,她希望来世能做植物。一棵树,一朵花,一株草。
因为做人太累。
小月的笑看起来有深深的倦意,在她眼睛里,他找到沮丧,找到倦意,找到冰冷,找不到希望,找不到阳光。那个时候,李言也无法确定那里是否住着爱。
第305页。长长的泡桐树的介绍。最底部用黑色碳素笔写了一行字。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也许,我可以在那里等你。
是小月的字迹。这句话写在什么时间,为什么而写,李言并不知道,回忆一股脑倾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起来。
他去看医生,医生只是说神经衰弱。开了一大堆药,每天晚上,仿佛处在一种强制性睡眠之中,明明觉得身体困倦,意识却处在一种不能自制的兴奋活动中。做很多梦,梦里小月的笑容忽远忽近,始终无法触碰,他不喜欢这些梦。
那你后悔过吗?
哪一方面?
遇见她,爱上她。
李言无言以对。
他们之间曾有过一段短暂的恋情。
路阮有一张明艳的脸,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全世界的阳光都在她脸上盛放,穿很短却缀有白色蕾丝边的裙子,酒吧昏暗的灯光下,她眉眼间尽是妩媚。
但小月不是这样的。
有时候她会涂口红,正红色。五官清淡,眼神里好像永远有雾气朦胧,突兀却又动人。
小月说,她喜欢这样的唇膏,目光淡漠而唇色热烈,很中和不是吗。我喜欢取悦自己……
酒吧打烊,李言醉醺醺的,路阮只好坐出租送他回家。
屋子里已经很久没有打扫,吃剩的食物在桌子上堆着,换下的衣服也在沙发上散乱地堆放着。猫咪就卧在上面睡觉。
路阮忙碌了很久,洗衣、清扫、给他煮了白粥。她记得,他一喝醉就要喝白粥的。但李言倒下后就睡着了。她看着熟睡中的李言,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冷峻的样子,连睡觉都带着距离感。
他还是没变。路阮摇摇头走出了他的家。
3
李言做了很长的梦。
一个混乱的梦,醒来后头依旧沉重,跳动的疼痛感。梦里小月的皮肤和体温那么真实,仿佛就在身边。梦里小月穿了最喜欢的格子连衣裙,古典而开放的款式,大波浪的裙边,圆而低的领口,露出修长脖颈,锁骨突兀。他终于能拥抱她,她很瘦很单薄,仿佛随时能飘起来消失。小月微笑着说,抱抱我吧,我很想你……
小月来到公寓的时候,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她的衣服看起来都是旧旧的。她极少去商场,更极少把钱花在置办衣服上。但她喜欢穿李言的衬衣,李言以为这只是女孩子看太多的小说和肥皂剧而已。她说她喜欢的是他衣服上的独特气息,只属于他的,好像是香皂和阳光揉和的味道,很特别。何况,它穿起来又那么大,那么宽松,随时可以把身体窝在一起。
呵,果真是个猫一样的女孩。
李言吐出几口烟圈,白色烟雾缓慢地消失在空气中。
他们曾是中学时期的同学。
那个时候小月格外自闭,他们之间极少交集,一直到毕业后工作很久才联系上。小月在微信里告诉他说,她每天只在家里做白日梦,李言哈哈一笑,并没有当真。可是小月来到他家的时候,真的脸色苍白,异于常人的苍白,仿佛不曾见过阳光。
她喜欢在夜里游荡。
深夜的阳台上,灯光单薄,她窝在老式藤椅上读一本厚厚的书。有时候,她望着空荡宽阔的街头发呆,夜色深浓,路灯和偶尔闪过的车灯交织,车子驶过路面时轮胎发出摩擦声。她说,这才是世界原本的样子,孤独的,冷硬的。
大多数时候他们的沟通很少。
小月说她不再有家,你可以收留我吗?
李言只知道她是被奶奶抚养长大的。
奶奶去世了。
小月的眼神幽深难言,那里该是有很多秘密和心事吧,李言说,好像一本难解的书。
李言和大学同学合伙开了一家软件开发公司,虽然只是初始阶段,经过他们的努力,也逐步走上了正轨,每天加班,经常周旋于各种各样的客户之间。生活节奏快速,如同一台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转动没有尽头。他怀疑他总有一天会系统崩溃,内部零件被耗损完尽,彻底成为一堆废品。
深夜下班后他会去酒吧里喝一杯,然后带着醉意回家。有时候身边带着一个女人,有时候独自一人,背影萧索。
小月来了以后,他减少了加班时间。
有一天回家,他在小区楼下捡到一只小猫。柔软的粉红色鼻子,清澈的眼睛,背部是灰白交错的花纹。带回家后,小月很喜欢,她叫它灰拉。
灰拉,温柔的喵喵声回荡起来。
他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以有个伴。
李言记得她从前似乎是很喜欢猫的。她桌子的一角贴着好几张黑色猫咪的照片,整个中学时代,那只猫的照片始终陪着她。
小月轻轻地抚摸着灰拉的后背说,它是我的家人,陪着我长大的,然后,奶奶走了,它也跟着奶奶走了。
所以我就成了孤家寡人。七岁那年爸妈就离开我了,成年后只见过他们一面。可那又如何,他们决意抛弃我的时候我们之间就已不再有任何关系。
很多原因,很长时间,我都在等。等你。等你走上前来,走到我面前,和我并肩在阳光下走过,只是,我太怯懦,太自卑……
往事似乎都化成了晶莹在小月眼睛里忽明忽暗。
李言记得,他是在同学聚会上再次见到她的,那个时候他毕业不过两年,创业最艰难的时候,经常在深夜加班时和她聊天,她说她总是很难入睡,说喜欢凌晨寂静的空气。
4
小月的生日在八月,秋风淡淡的季节。李言载着她穿越大半个城去吃西餐,可是小月不喜欢,她说,不如请我吃大排档。
小月点了很多蔬菜,烤茄子、烤金针菇、黄瓜拼盘……都是素食。
动不了荤,因为肠胃消化不好。小月露出一个调皮的鬼脸。
她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李言想。
他们去这个海边城市的边缘处,那里有很多围墙,围墙上被画满了涂鸦,很像柏林墙。
小月的指尖缓缓滑过坚硬的墙面,色彩斑斓的涂鸦在夜色里显得迷离。围墙尽处一轮浑圆的月亮挂在天幕上,月光皎洁。夜风滑过胸膛,一股清凉之意,远处响起了隐隐的汽笛声。
他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她突然返身向他走去。来到他面前。月光下他眼睛明亮,好像星辰碎落在大海里。她一一抚过他的额头,鼻子,嘴唇,下巴,微微拱高的眉骨……她闭上双眼,任凭指尖在他脸上游曳,是一只夜色里的猫,神秘却温柔。
他双手倾覆过来。
她感受到他皮肤的温度,他用力的方式,掌心温暖宽大,轻轻包住了她冰凉的指尖。
你孤独吗?
小月身上有淡淡的酒精气息,微醺时她的脸颊潮红,令人忍不住凑上去吻一吻。李言突然有些哀伤,无法理解的情绪。
小月只是微笑着,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他。
李言看见她眼里泪水汹涌满溢,仿佛洪水,淹没蔓延。
你有心事。
小月把食指放在嘴边,嘘,她说,抱抱我吧,我感觉虚弱。
世界黑暗前,还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何种庆幸,我们相爱,我们能在一起。
小月昏睡了很久,醒来时屋子里光线黯淡,窗帘紧拉着,依稀能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手机上显示下午四点。天气有了一丝丝的凉意。桌子上有李言留下的食物,是早上上班时留下的。但小月吃不下。她起身找出包里的白色小药瓶,倒出一大把药片,没用水便吞了下去。
灰拉静静窝在桌子上,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她。
小月打开电脑,柴可夫斯基的 《六月船歌》缓缓流出来,跟随窗外风雨的清冷,一点一滴地入了心。她一直在听这首曲子。
周末的下午,李言喜欢跟她的身体缠绵不已。在爱中沉溺的她像一朵苍白的花朵,看似脆弱实则强大的生命力和激情释放出来。那一刻她美得令人窒息。
一些时候,她想说一些话,一些关于过去和内心深处的话,但却总是难以深入下去,而李言也并不追问。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身体接触,两个安静沉默的灵魂,仿佛一眼就可以望尽所有。也许,一个无声的拥抱就已足够。
5
一根烟抽完,李言感到清醒却疲惫。他看到路阮走时留下的粥,就放在那张盖着天青色细格纹桌布的桌子上。干花在灯光下落下投影,屋子里还是小月在时的模样。衣橱里的衣服,骨瓷茶杯,喝了一半的速溶黑咖啡放在角落里,干花、书、笔记本、墙上的素描、灰拉在床边安睡……屋子里她的痕迹太重,他甚至还能感觉到她的气味还在,她的内心,她的无法言喻。
他们之间也会有矛盾存在,只是小月很少跟他争执,大部分的时间,两个人都处在一种无法沟通的状态中。那是怎样的一种冷战,愤怒被压抑,自我变得扭曲,慢慢积累,变成一种负累。阴云散开后,他抱住她,向她道歉。而她的泪水依然无声,这样的克制,这样的缓慢,这样的艰难。
小月又一次晕倒在家中,他慌乱地叫来救护车,半路上她醒来。李言就坐在旁边,握着他的手,神色紧张而疲惫。一旁的护士和医生,也在床边围着她。她忽然疯了一样拔掉了吸氧管和输液的针头,哭着抱着他说要回家。她说,我不要去医院,我只是有点头晕,没什么大问题,我们回家,求求你。
她眼中的惊恐,仿佛是一个被玩坏的洋娃娃,令人难以放下的沉重和冰凉。
最终李言拗不过她,只得返家。她答应让医生开点营养不良的药。
他们开始经常在黄昏城市渐渐安静的时候出门散步,看一看小区花园里的花和树,路灯下踩着彼此的影子回家,会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关于过去,关于未来。只是她从未见过他的朋友。她总是在微笑,开心的,舒展的脸庞。温柔地钻进他的怀里,任他的手指穿过她散乱的如丝般的黑发,亲吻。
她说她的童年,因父母无力抚养而被遗弃的女孩,眼神倔强,神情孤伤。奶奶收留她的时候六十岁。她的衣服旧旧的,却总是很洁净很整齐,她喜欢听戏曲,喜欢在手指间夹根香烟。她一生嫁过两次人,生了两个孩子最后都没有归自己抚养。但她似乎并不沮丧。她说,几个人组成一个家庭是过生活,一个人成为一个家庭是享受生活。那个年代里这样的行为算是激进,但她没有在旁人的眼光里沦陷,一个人,反而落了个利落心安。爸爸和叔叔对她并没有太多属于一个长辈的尊重,甚至视为耻辱,从未在公众场合提起过她。因此奶奶对他们的爱看起来竟有些沉重和卑微。小月被送过去,爸爸和妈妈竟一次也没来看望。
时间太久,我已经记不起他们的样子。
她说,你可知,我曾偷偷喜欢着你,像茨威格笔下的女人,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我们一直在一起,一坐就是一整天,从未分离。
李言以前不知道这些,学生时代的她太与众不同,他不知道她内心的幽暗曲折,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静静的好奇,好奇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但他们之间的交集,有着单纯而难以冲破的局限。那个时候她是孤立的,有很多男生对她好奇着,甚至在背后放出流言,只为引起她的注意,她却始终不还击,也没有真正融入过集体,从冰美人变成自闭的怪胎,她始终保持缄默。
小月忽然微微一笑,唇边的酒窝露出来,她说,所以你会讨厌这样的我吗?
她的手心总是冰凉的。
李言感到内心莫名的惆怅和惘然,他无法解释这些情绪。
……
6
李言又开始头痛,他找出布洛芬,没用水就吞了两粒。路阮说他颓废,劝他减少工作量,该休息一段时间。
自从小月走后,他又恢复了去酒吧的习惯。有时候会遇见路阮,当时她正跟DJ男友打得火热。不久后她也形单影只了,她说她想清清心,有时候荤食吃多了也会恶心的。
路阮依然那么大大咧咧,仿佛没有任何阴影的样子,然而这只是表面,李言知道的,每个人都背负着什么,或轻或重,只是表现的形式不同罢了。
他跟路阮复合了。
我们彼此需要,没有什么比这更完美了。但路阮并没有如同以前常常黏着他。她开了家淘宝店,生意还不错,总是忙个不停。
屋子里纵然有热闹的生活气息,但每当看到灰拉,它沉静的仿佛一汪湖水的眼睛望着他,就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如果放任不管会从血液里迸发出来。
奶奶说,心感觉疼痛的时候要用掌心揉一揉,让它感觉你还跟它在一起,这个世界还是安全和温柔的。小月的声音一直一直回荡。
他忽然那么想念她。
想抱住她跟她说说话,告诉她他的悔恨。想牵着她的手一起回曾经的学校看看,一起去书店买书,看一场电影,哪怕只是一起吃一顿简单的早餐,或者只是坐在沙发上喝一杯清水……
李言以前总是很少认真地去倾听她,她对他的爱,她的寂寞。每当她苍白着脸从背后拥他,他总是不耐烦地告诉她是她太敏感,太多愁善感。
但那一刻,所有这些她曾渴望一起做的,简单的日常,以一种清晰却缓慢消逝的方式呈现,他开始感觉到痛苦,感觉到亏欠和折磨……
窗外又是风雨大作,灰拉叫个不停,不吃也不休息,只是在桌子上徘徊着。雷声忽远忽近,玻璃花瓶被灰拉碰倒,摔下来碎了一地,干花散落着,玻璃碎片闪着洁白而刺目的光。
第二天,李言收到一个快递包裹,打开只看到一本硬皮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他的名字。
他十分熟悉的字体。
路阮看到他脸色有变。她问,你为何不肯面对。
李言去了小月长大的地方。
那片老城区如今已被重建,变成了钢筋水泥的工地,灰尘漫天,路旁有守在小摊前卖水的老人。老人告诉他说和小月以前是邻居,她奶奶开了间儿童书店,附近的孩子都喜欢去借书,可是小月却总是闷闷不乐的,不喜欢说话。奶奶去世前把书店卖出去了,说是留给孙女看病,但她没有说孙女得的什么病……
日记本夹了很多树冠的素描,她说过的,她喜欢树的安静和强盛的生命力。最后一页,她写上了疗养院的地址。李言开了很久的车才到疗养院。建在半山腰上,很多树环绕着,远远看去的时候,只有一片蔓延的葱郁,如同世外之地。
半年后,他终于有勇气面对这件事。
2月1日。
天气很冷,阴沉的天空看起来好像被凝冻住了,一年前我从这里逃出去,一年后,我又回来了。爸妈比上次我见他们时又苍老了些,他们把店铺卖了,坚持要给我手术,我知道他们只是感到亏欠,我把奶奶剩下的积蓄拿出来了,还够支撑一段时间。医生说肿瘤已经恶化,没有时间再拖下去,他劝我手术,告诉我保持心态平稳有多重要,曾经多么不在乎,但医生说情况或许会有所好转,可是真的会有希望吗?
2月2日
在走廊里看到一对年轻的恋人,是来看家里的长辈,女孩因害羞而潮红的脸,让人感到一股幸福的味道,他们的眼里写着的,他们是被爱和祝福的恋人,我想,我是羡慕的。
我是多么不舍,可是不能再纵任自己了。这样的无奈好像是一种被撕裂的痛苦。
2月14日
情人节。他在做什么呢,今天治疗很痛苦,什么也吃不下,喝下去的一点药水都被吐了出来。我开始讨厌自己。不告而别,对他是多大的伤害啊,只是生命已然油尽灯枯,如果他知道这件事,只会带来无尽忧虑和痛苦。我不想这样。拖累是个令人感到厌倦的词。
只是希望在生命尽头还能保有最后一点尊严和美好的回忆,所以选择独自离开。然而今天我很怀疑自己,这样的想法挥之不去却又令人如此厌倦。
我想,我只是太想他了。
7
小月消失的那段时间里,所有之前有联系的人,他一一找遍,简直陷入了疯狂里,不知疲倦,只为能有她的消息。
后来她发来信息,告诉他她在医院里,说她马上要进行手术,不想见他,说她觉得累,想给彼此一些喘息的空间。
李言去医院看她。
她躺在重症病房里,拒绝见他,医生说她目前的情况并不乐观,不能情绪激动。他每天守在医院门口,只为能见一见她。但十多天后她就转院了,医院和护士只是摇摇头,提供不了他想要的信息。她所有的通讯方式都成了空的,无用的。再也找不到她,他变得沮丧而沉默,感觉到筋疲力尽。
他常常做梦。梦里小月让他把手放在小腹右侧,她说,你听,这里一定有一颗寂寞的卵子在说话,它渴望变成一个有卷卷头发的小女孩,有像你一样的侧脸轮廓,眼里常含着笑意,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小女孩……但我不能允许她出世,我身体里的药物激素会破坏她的健康和美丽,她会受到这个世界的伤害,所以我不能,不能……
她在手术前先打掉了体内的孩子。
只是一个细胞,还未成形,她说,但我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李言仿佛看到她眼里写满痛苦,她无助,她崩溃,她呼救。
一切都在发生,又在过去。
8
日记最后一篇写在几天前,歪歪斜斜如同刚开始学写字的幼童,她当时一定连握笔都很艰难。
她说,夏天又要过去,这里依然雨水充足。有时候会不自觉地想起淡淡的剃须水的味道,仿佛你就在身边。想起了曾经有个鲜花簇拥窗台的梦想,林子里的雾气,细碎阳光下你微笑着的脸庞,灰拉温柔的眼睛……想起生命中所有的美和好,也想起交织在一起的痛和苦。所有的这些琐碎的细节,成了我回味许久的幸福。
我多渴望能和你携手共度一生,不用在意别的,只活在属于我们的俗世烟火里。只是,我已经没有机会。
希望时间流过后,你的心依然清净温煦,依然持有爱的能力,没有太多纠结缠烦,专注,单纯,和幸福。你曾爱过我。我们曾携手走过黑夜漫漫。岁月曾温和静好。
如此,已是命运予我最大的恩赐。
……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