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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朝天

2017-08-01■小

翠苑 2017年3期
关键词:老丁小羊脑袋

■小 昌

大路朝天

■小 昌

小昌,先后在《十月》《上海文学》《江南》《山花》等杂志发表小说若干,有作品在 《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选载。小说集《小河夭夭》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5 卷),曾获2013年度广西文学金嗓子中篇小说奖。

大路从村子里延伸出来,遇上一大片玉米地,折了个弯儿,向南去了。大多时候没什么车,也没什么人,路像是多余的。巷子口有株大槐树,遮天蔽日,要不是老丁歪着脑袋死死守住,那棵老树早就横尸街头了。也许老丁把自己当成那棵老树了。

每一天,老丁都在老树下端坐,坐在银光闪闪的轮椅上,像一尊不得不笑的弥勒佛。关于他偏瘫的过程,早成了邻居的一场美谈,说他在麻将对局中,刚碰了红中就一脑袋歪下去了,因此红中也就成了大家打麻将时的一个笑话。说起红中来,就能想起老丁。他端坐在轮椅上,一只手向外伸着,像是一直准备碰那个红中。身体的一半就这样丢掉了,半张脸也找不着了。哈喇子顺着嘴角流下来,吸溜不上去。有时也会憋不住,尿了裤子,也就尿在了轮椅上。天要下雨,老丁要尿尿,随它去吧。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又像是盼着有什么事情发生,一只眼睛死死盯住马路对面。视线像条狗似的。没过多久,另一只轮椅也被推了出来,出现在马路对面。路有些不平整,轮椅上的人就随着轮椅的颠簸开始摇头晃脑,像是不停地在说“不”。老丁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脑袋就歪了下去,像个正在忏悔的人。

老丁准备站起来了。想站起来就能站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为了证实这一点,老丁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腿,腿果然是好的,肌肉活蹦乱跳。老丁如梦方醒,为此感到庆幸。庆幸之余,视线又转向马路对面。不见一个人,静悄悄地连条狗也没有。明明看到那只轮椅了。过于仓促,他并没有好好看上一眼轮椅上的女人。只记得轮椅被骨碌碌推了出来,轮椅上的人因此摇头晃脑。可眼前巷子里空空荡荡,让人感觉这个世界又在骗人。这让他不得不想这也许是一场梦。想到梦,他也不急着醒来,梦也不是想醒就能醒的。

轮椅上是老丁熟悉的女人。虽说邻里这么多年,他好像忘了她的模样。她总是隔三岔五往城里跑,一年到头也不见个人影儿。这么说也算情有可原,这么一想,他就春风吹又生了。也许是怕极了尿裤子,并着意检查了一番。他决定过马路,到对面去看看。想一想过马路,就会让他激动不已。他准备向前走了。临行前,可又不知道该迈哪条腿了。人只有两条腿,究竟左腿还是右腿呢。可他分明感到,全身上下都是腿,正在跃跃欲试。老丁不知道怎么走出第一步。

是凤娥的脸,从他脑袋里突然涌现。像他小时候玩的玻璃球似的,倏忽蹦了出来。轮椅上的女人该有一张这样的脸。没错,轮椅上的女人就叫凤娥。那天她结婚,老丁也去了。街坊邻居的辈分总是乱七八糟,老丁辈分小,是个侄儿,侄儿和婶婶总是没大没小的。他也鼓足了劲,没大没小。手没个安分,四处乱摸。趁着黑,他把手伸进去了,摸到了一团柔软。老丁意识到了那团柔软,忙去扶身体右侧的大槐树。大槐树竟撑不住他的身体,向一侧深深倾斜。大槐树变小了,没有预想的华盖如荫,一阵小风就能将它吹得坐立不安。

这时,一辆拖拉机开过来了。像是一列火车。拖拉机笨头笨脑的样子是有些像火车的。就这么呼呼开过来,就要呼呼开过去了,轰隆隆直响。拖拉机上的人正冲老丁喊,喊什么,老丁听不见。一直在喊,老丁什么也没听见。拖拉机就沿着那条路,折了个弯儿消失了。老丁这才意识到拖拉机上有那么几个人,他是熟悉的。其中一个喊得最凶,像是凤娥。为了确定究竟是不是凤娥,他必须过马路去看看。凤娥要是在家的话,那个人就不是凤娥。

老丁终于找到一条可以迈出去的腿了。拖拉机开过去,尘埃还没落定,马路对面看不甚清。他开始向前走。像是正在穿越迷雾。他没忘了左右看看,有没有来往车辆。自从出过一次车祸,他变得小心翼翼。没有比飞来横祸更可怕的了。每一步因过于谨慎,而变得轻飘飘的,像是被一阵风吹过了马路。过了马路,世界才开始变得清澈起来。他好久没有到马路对面来看看了。这些房屋和马路另一侧的并没什么两样,都是白墙红瓦。白墙上写着一行标语,少生孩子多种树,标语下面是小孩子的涂鸦,谁和谁睡觉之类的。“睡觉”两个字异常醒目,歪歪扭扭,像是真正在睡觉似的。老丁意会,并笑了笑。像凤娥她儿子的字迹,这个小兔崽子,没安好心。想起那小子,老丁的牙齿格格直响,那是他正在对他的臼齿下手。

他继续向前走,不见凤娥不罢休。等他去拍凤娥家的大门时,他不知道为什么来找她了。他还在拍。门开了,没人开门,门却开了。他正在疑惑,一阵风吹过来,过堂风,他像是挨了一巴掌,想起什么来了。可又不清楚究竟想起什么来,就像这风无影无形。他千方百计让自己想起什么来,风却没了。门后一片静默,他怀疑自己正走向一场葬礼。凤娥不会是死了吧,整个院子死一般静寂。他记得凤娥掉在粪池里了。一耸一耸的蛆虫在她脸上爬。这种爬行的姿势,显得过于骄傲。万物在它们面前不过尔尔。凤娥是上厕所的时候,一脑袋栽进去的。粪池也不过尔尔,不过还是让老丁大跌眼镜。他没想到凤娥这样的女人,竟以这样的方式,和这个世界作别。后来凤娥就一屁股坐在了轮椅上。耷拉着脑袋,仍想着时刻仰望天空。脖子上的筋都蹦出来了。她是那种有时会坐在房顶上看星星的女人,对于一个村妇来说,她对天空的迷恋,有些不合时宜。多么像一次完美的惩罚。老丁比凤娥还不甘,像亲历过似的,一遍遍回想凤娥满脸蛆虫的样子。

老丁兀自向前走。再寻常不过的院落,可老丁却感觉极为陌生。记得她家有条恶狗,一有动静就吵得四邻不安。老丁像做贼似的,生怕那条狗会在不经意间猛窜出来。此时却猝然一声羊叫,老丁吓了一大跳。后来看见一只小羊正努力向上跳。为什么凭空向上跳呢。老丁想走近看看,发现一只老羊被悬挂在一株枣树上,张开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面向世界,像个正在上吊的人。猛一看,他以为是凤娥呢,没想到是一只眼睛暴突的老羊。胸腹外张,内脏早就被掏了个干干净净。这么看,倒呈现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感。小羊向上跳,想要够到高高在上的老羊。可事与愿违,它连可怜的尾巴也够不到。每跳一下,小羊就叫一声。老丁想帮小羊一把,等他决定伸手的时候,又想到终归无济于事。还不如任由它不住地向上跳呢。

他是来找凤娥的。这只小羊突然让他想起那一天了。他确定被过堂风一吹,想起来的就是那一天的旧事。没想到被这只不断向上跳的小羊给唤醒了。那是洪水来临前的一天,村里所有人被迫去大堤上躲避。灾难来临前,总是有所警示,比如鸡飞狗跳,比如莺飞燕舞。可这一天,没有丝毫征兆预示有什么大事发生,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了。太阳也懒洋洋地过了一天。不过接了上级的指示,没人敢于怠慢,哪怕只是虚惊一场。所有人趁着艳阳天,彼此谈论即将到来的洪水。老丁也是其中之一,不过他一边咒骂洪水预警,一边满怀期待。越是咒骂,期待的程度就越高。他恨不得马上大水滔滔,让这个村子来个底朝天,让他们再得意扬扬,再狗眼看人低。他看不惯的那些人一个接一个盖起来高高的瓦房,这让他魂不守舍。他像狗一样来回转悠,生怕洪水不来。夜里他又折回村子,想看看谁家的瓦房被水冲垮更让他兴奋。比如凤娥家的。凤娥从城里回来,就修房盖屋,鬼知道她是怎么挣到那些钱的。一说起凤娥来,老丁就滋生出极其复杂的感情,这让他不像个农民。他和他老婆睡觉的时候,也常想起凤娥来。他一辈子没见过凤娥的乳房,这是他梦寐以求想见到的,很多次机会都让他错失掉了。他只能一遍遍遐想,这种遐想造就了凤娥无比完美的乳房,它们浑圆滚实,没有丝毫瑕疵。对比之下,他老婆的就变得更加干瘪,形同虚设,甚至还不如没有。像是一对耻辱在老丁眼前晃来晃去。越是这样想,凤娥家的新房被洪水冲垮就越让他兴奋,像是那一对乳房也能被洪水毁掉似的。他一拳头就捶在凤娥家的朱门上,像是吹响了反攻的号角。也许是做贼心虚,后来还是翻墙而入,跳进了凤娥家。那还是他第一次来。自从闹过凤娥的洞房后,他也不好意思和凤娥打哈哈了。凤娥对他也是一脸冰冷,像是不认识老丁这个人。或者说认错了人,后悔和他青梅竹马过。女人一转头就是另一副嘴脸。他进了凤娥家的院落。没想到凤娥一个人在家,正在上香求观音保佑。临难抱佛脚,嘤嘤地哭。老丁想折身而走,一瞬间又被那嘤嘤的假哭袭击到了。这不正是他要听的吗。他在她家门后守了一夜也没听到。洪水滔滔声滚滚而来,像是巨兽的脚步声。老丁却突然硬得非比寻常。这种硬至今仍有迹可循。那是老丁唯一一次真正进入凤娥的身体。在观音菩萨面前,他进入了她。就那么几下,也足以让老丁回味一生。只那么几下,他就被硬生生地推开了。也许是凤娥有所不备,才被他一击即中。或者是凤娥有意如此,欲拒还迎。老丁有时搞不明白,凤娥为何处处和他作对。难道只是因为闹洞房时,他用力捏过她的乳头么。老丁不放弃,退而求其次,向她下跪,求凤娥掀开上衣,让他看一眼。凤娥让他滚。老丁上去来硬的,那条狗就窜了出来,扯他的屁股。凤娥因那条狗逃过此劫。后来彼此看谁也不顺眼,不拿正眼相瞧。不过在老丁想来,更像是一种勾引,凤娥对那次汹涌的进入并不以为意,见面时可以心照不宣,不见面时可以聊作他想。老丁想不通的是,既然已经木已成舟,硬是进去了,为啥不让接着弄完,甚至掀开衣服看一眼也是个非分之想。

老丁转身面向堂屋,还是要去看一眼。

他甩开腿,准备大步流星。这时他又想到凤娥的男人。他究竟死了没有,还是仍在外面打工,至今未归。老丁独自犯嘀咕。听说凤娥男人得了绝症,可又想不起他的葬礼来。对于葬礼这种事,老丁总是趋之若鹜的。谁死了,或者怎么死的,老丁极其热衷于谈论。像是这么谈论下去,他就不怕死了。死是别人的事,他把生死之事看淡了。老丁想凤娥男人的样子,也是想不起来了,只是恨不得他早点死,不止是因为他可以天天搂着凤娥睡,更重要的是,他可以这么做,可他偏不这样,还和她分床睡,怕是挨着她就会染上病。

老丁又接着想道:他就是想在她男人面前撩开她的上衣,一睹那一对令他朝思暮想的乳房,让他一辈子不安的乳房,让他的老婆不像个女人的乳房。那个男人即便不死,也不是他老丁的对手。他攥了攥拳头,更加趾高气扬了。他决定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就像一把犁,直直插入土地的深处。

他刚想起步走,突然听到女人的哼叫声。以为是听错了,后来愈发汹涌,一浪高过一浪。他相信听到的就是凤娥的声音。这样的哼叫正是他所期待的。期待了一生也没听到过,就在这一刻,那些声音像蛆虫似的,一耸一耸骄傲地钻进他的耳朵。欲罢不能、死也值了等等之类的感受,正是老丁目前正在体验的。听得越加真切,老丁就觉得自己这辈子白活了。他猫在墙根下,像多年前似的。凤娥果真是那种特别会叫的女人。这样的判断在多年以后终于一语成谶。他意料到自己硬了,就下手摸了摸,竟没有找到该硬起来的东西。这让他有些惊慌,忙不迭地继续寻找,仍一无所获。他摸自己,就像摸一个女人似的。他还是老丁吗,他开始摸自己的喉结。

正在这时,房里的人开始说话了。是那种肆无忌惮的调笑,像是看穿了老丁,知道老丁就在堂屋房檐下猫着。他们在说他,说他这个老东西,说完男女一起放荡地大笑。明知道他可以听到,仍这么说,这是挑衅,是老丁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他刚想破门而入,收拾一下那个快要死的男人。后来发现不对劲,那个女的不是凤娥,男的也不是凤娥男人。另有其人,他耐心听下去,怕什么就来什么。果然是老丁的女儿和凤娥的儿子。

想到凤娥的儿子如何进入他的女儿,老丁就想一把火烧了凤娥家的房子。那小子鬼头蛤蟆眼,是个不折不扣的讨债鬼,像是凤娥另一个分身。他对凤娥做过的一切,那小子就会在他的女儿身上还回来。他记得那小子跪在他面前,非要娶他的女儿。这是不可能的,就像他和凤娥是不可能的。他拆散了他们,他以为斩草就除了根。没想到,那个没出息的女儿竟然爬到了凤娥的床上,任人揉搓。更可气的是,他对凤娥竟没做过什么。即便有那么几下,也是草草几下。那几声不堪入耳的浪叫,对他就是一种嘲讽。草草几下,多么像他人生的注解,什么都干不成。或者说将要干成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老丁正准备捶胸顿足,甚至仰天长叹,喊一两声报应,房间内却悄然无声了。也许是听错了,老丁开始宽慰自己,自己的女儿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她怎么会睡在凤娥的床上呢。老丁开始摇头,嘲笑自己乱想。他继续听下去,想确定房间内究竟何人。

他屏息凝气。这对他异常重要,这是他人生的盖棺论定。他等不及了,他准备破门而入。他做好了他的女儿正被那小子压在身下的最坏打算。也许他的女儿会倒骑在那小子身上。他不愿想下去。他开始计划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冲进去呢,是有意还是无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还是冲了进去。门“吧嗒”一下又关上了。他像是个掉进陷阱的人,被人瓮中捉鳖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被关上的门,心生蹊跷。他突然有一种正中别人下怀的错觉。

老丁冲进里屋,第一眼就去找床上的人。床上的人像是在等他,看着他笑。四目相逢,没想到那个女人竟是他的老婆。他感到惶惑,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老丁茫然四顾,后来仰头看天花板。不是他家的天花板,他家没有吊顶。他喜欢一到晚上躺下来数那些椽木。一根又一根,数着数着就睡着了。可床上赤裸的女人分明是他的老婆。两只吊袋似的乳房,像是贴着老丁的标签,一看就是老丁家的。只有老丁的老婆才是这样。他略感羞愧,将眼神移开,不再看它们。可他站在那里,又显得很傻,不知道为什么站在那里。他是来找女儿的,不,他是来找凤娥的。没想到躺在床上,等他的竟是他的老婆。他恍惚记得他老婆去了外地,又想不起来去了哪里。难道是死了。一想到死,他就记起来老婆的葬礼。他在老婆的棺材前,想起过凤娥。想凤娥的男人要是死了,他能不能和凤娥好上。要是好上了,邻里街坊会不会嚼舌头根子,吐沫星子淹死人。吐沫星子淹不死人,老丁分明在老婆的棺材前这样想过。老婆的死,让他意识到世界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很快他又开始为自己的略微得意感到惭愧,这毕竟是一场葬礼,不是他和凤娥婚礼的前奏。可多么像一场前奏呀。棺材一头大一头小,也像他的心情无法平衡。凤娥也来吊唁了。起初凤娥无视老丁,像看空气一样看老丁。后来就不能把他当空气了,空气开始说话了。和她说话,试探她。看她是怎么想的。凤娥最后还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像是在说有种就放马过来。老丁没有放马过来。他没准备好,或者是他还沉浸在老婆新死的不适应中。没过多久,老丁就在一次赌博中犯了病,脑袋歪在桌子上,口吐白沫。他苏醒后,意识到老婆地下有知,正在给他警醒,让他最好老实点,瘫掉半个身子就是最好的佐证。老丁对着窗外悠悠的白云说,想也没用了,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了。他就终日坐在轮椅上,看太阳、星星和月亮。凤娥有时也会沿街相望,老丁知道她想走过来,穿过这条大路,来看看他是否真的只能坐在轮椅上了。他盼着她穿过小河那样穿过这条路。可凤娥只是望了望,就转身走了。那条小河是他和凤娥的禁忌,无法逾越。突然有一天,凤娥也坐在轮椅上了,听说也瘫掉了半个身子。和老丁不一样的是,一个是左边,一个是右边,男左女右。老丁第一眼看到凤娥被推出来的时候,差点从轮椅上站起来。他在轮椅上颤动,难言激动之情。他喊她,嘴里像老猩猩似的怪叫。没人知道他在喊她,以为他只是嫌儿女不孝顺,把他放在太阳底下,再也无人问津。两个人开始隔街相望,就像隔着一条大河。河水静静流淌,像是流逝掉的数不清的光阴。这种相望是一种姿态,是一次完美演出,是他们正在给这个毫无生气的村庄最后一点颜色。老丁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对望,某一天,要是凤娥没有被推出来,他就像丢了魂似的。他和凤娥是天生一对,他多么想去街对面看上一眼。隔着这么远,他根本看不清她的样子。老丁想一目了然,一眼就确定那个女人正是凤娥。

老丁站在房间正中央,像个雕塑。除了雕塑他还能像什么。床上另一个脑袋倏忽而出。侧着身子像条蛇似的从被子里滑出来。那张脸不是别人的脸,正是凤娥男人的。这时,老丁才知道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他是来捉奸的。奸情出乎他的意料,不是他和凤娥的,也不是他的女儿和凤娥的儿子的,而是他老婆和凤娥男人的。在他印象里,他们之间没什么机会说过话。正是这种不可能,才让老丁意识到不得不站在这里的必要性。可老丁面对此情此景,并没有暴跳如雷、大干一场的冲动。他平静得像无人的大街。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这个致命一击,竟让他心如止水地接受了。除了平静,他只是有些疑惑,那个男人为何放着那么完美的乳房不要,却去寻那两只空空的吊袋呢。看他那副样子,分明是为吊袋似的乳房而迷恋不已。

门“吱嘎”一声又开了。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思考一番,门就突然开了。他以为又是一阵风。院子里空空荡荡,除了一阵风,还能有什么能推开这扇门呢?不可能是那只羊。它还在外面不住地向上跳呢。凤娥进来了。她竟然进来了。四个人,八只眼睛,互相观望彼此。老丁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他的老婆让他尴尬。他在凤娥那里是个毋庸置疑的失败者。他的一切都被凤娥掌控了。他想反戈一击,这时候,他可以扑过去,扑倒凤娥。在另一张床上,掀开她的上衣,观赏一番。看一眼他从没见过的完美乳房。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彻头彻尾的失败感。他正准备这么干。

可是他们三个人却围住了他。一瞬间就围上来。他被逼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三个人正在逼问他,不知道在逼问什么。而他又不得不表现出吓破了胆的样子。他如此确定自己做过什么坏事,可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坏事。他陷入了自我追问中。三个人,三个脑袋在他头顶上旋转,循环往复,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老丁想得脑袋要爆炸了,也没想出所以然。他不习惯自我追问,在他的一生中,他总是在问别人。他想问问他们,他究竟怎么了,以至于如此对待他。他刚想开口,有人在敲窗户。窗户是凤娥家的窗户,窗明几净。它还可以看到人背后那只被掏了心肝肺的老羊。可人却面目模糊,他不知道那是谁。可他分明在给他使眼色。像是在说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问老丁想听哪一个。老丁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在这个房间里,而是正坐在轮椅上,身子的一半无法动弹。这时,他豁然醒来。

又是一场梦呀。

太阳还在树梢上挂着。可是老丁发现自己不在街对面了。他的轮椅和凤娥的轮椅不再遥遥相对,而是并排在一起,想要看到凤娥,他需要将脑袋九十度向左旋转。这对他来说,稍微有点难,可他还是做到了。他看到了,而且确定轮椅上的女人正是凤娥。凤娥没有看他,对于凤娥来说,将脑袋向右旋转九十度也是分外艰难。凤娥是个知难而退的人,她才不费这个心思看一个将死的老头呢。老丁笑笑,是那种略感惭愧地笑。他和凤娥之间永远无法平衡。凤娥将脑袋扭过去,不看他,他恰恰相反,死也要能看到凤娥。而老丁想到这里,有些窃喜。能看到凤娥真是一件值得开心的幸事。

有几个孩子在路边踢球。老丁用一只好手捏了自己的脸一下。当然也是捏了有感觉的那半张脸。有疼痛感,他确定不是梦。看到有一群孩子正在路边踢球,他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到马路对面来了。他被某个坏孩子推过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推过来。他还在想,一只皮球就飞了过来,又飞了过去。皮球从他和凤娥之间穿过,急嗖嗖飞向远方。紧跟着就是一群孩子的欢呼声。大喊着“进了进了”。老丁恍然所悟,不知道凤娥有所意识没有。孩子们在踢足球,他们两人成了孩子们眼中的门柱。老丁是左门柱,凤娥是右门柱,男左女右。确切地说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轮椅更像门柱。老丁想笑,笑不出来。一觉醒来,他就成了门柱,让他更加感觉人生如梦。谁又说得清楚,这是不是另外一个梦呢。老丁想到这里,就去扭头看凤娥,想知道她对于成了另外一根门柱的事实做何感想。凤娥的乱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男左女右,即便没有遮住,也是无用的半张脸。任何表情只是表情而已,不能当真。也许凤娥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和那只轮椅早就沦为门柱了,或者不以为意,成为孩子们的门柱,有什么不好的呢。老丁刚准备释怀,那只皮球就给他个当头棒喝,像是有人不分青红皂白来了一记重拳,打在那张有用的半张脸上。最初是麻木,像另外半张脸那样麻木。也就是说有那么一瞬间,整张脸都是无用的,没有一丝感觉。等到疼痛感真正袭来时,他才开始破口大骂。嘴里发出人类听不懂的音节。孩子们抱着球落荒而逃。

他扭过头来,才发现有个孩子始终没走。老丁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家的。只见他蹲在地上,正在画画。神情极为专注,根本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过什么。老丁看不清他在画什么,又很想知道他在画什么。他只好耐心地等待,等待那个孩子能抬起头来,注意到他。让他注意到他,又能怎样呢?老丁依旧看不到他在地上画什么,画什么又和他有什么相干呢?

孩子还是注意到了他。老丁拼命向地上看,想知道他在画什么。孩子很快发现了这一点。手忙脚乱将地上的画一把擦掉了。也就是说,老丁永远不可能知道他画过什么了。对孩子来说,画过什么也是轻易就忘掉的。

老丁看了看太阳,该吃中午饭了。街上空空荡荡。他在冲小孩子招手。他似乎有了好主意,咧着嘴对着小孩子笑。小孩子起初一直在摇头,看样子从没和轮椅上的人打过交道,还有些无所适从。不过还是走过来了,站在轮椅旁边,听候老丁的指示。老丁用那只有用的手,抚摸孩子的额头。这让他想起很多往事,比如他的女儿。他没这样摸过他的女儿。想到这里,他变得变本加厉,像是摸自己女儿似的摸小孩子的脑袋。小孩子因此摇头晃脑,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老丁用含糊的人类语言说话,并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凤娥。小孩子没有听懂,睁着清澈的大眼睛表示疑惑。老丁感到沮丧,后来想出一个办法,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谁又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呢。老丁说道,把——我——推——过——去。他的意思是想和凤娥挨得更近一点。小孩子终于弄懂了,很快就把老丁推过去了。老丁始终不满意,不停地嘟囔。他想去凤娥的那一边,以便凤娥能够看到他。经过数次调整,两只轮椅终于紧紧挨在一起了,而且凤娥和老丁不用扭着脑袋就可以彼此对望。他们在互相端详,像是被迎面突如其来的一张脸,搞得有些手足无措。眼神交汇处,像是火苗四起,历史正在那里萌动。

小孩子被抛弃了,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去吃饭了,一跳一跳地,像那只小羊似的,很快消失不见了。除了老丁和凤娥,一个人也没有了。就像多年前似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这皇天后土,还有面前无人问津的小河似的马路。老丁的手向前伸,伸向了凤娥。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了。越是寻常,越让人不可捉摸,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老丁还在努力地向前伸,眼看就要够到凤娥的衣服了。他的手在虚空里颤抖,像是要碰那个永远也没碰上的红中,就这样坚持了很久,还是没有摸到凤娥的衣服。他想起那只小羊,不住地向上跳,永远也够不到。这是他的命,他就是那只小羊。老丁把脑袋低下去了,又一次被打败。他决定从此再也不做非分之想,除了等死,他什么都不做。

凤娥却一把撩起自己的衣服,并叫起来。像是在说,让你看个够,让你看个够。老丁猛地抬起头,一眼看到了凤娥的乳房。他不敢相信,仍旧没放弃好好端详一番。凤娥还在扯着衣服,样子有些乖张。老丁看了很久,最终闭上了眼,总算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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