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淮水
2017-08-01■严勇
■严 勇
一春淮水
■严 勇
严勇,江苏省作协会员。先后在《扬子晚报》《中国地理》《文艺报》等全国各大报纸、杂志公开发表文章二百余篇。已出版著作《泰州史话:运盐河边的城市》《读书旅行》。散文集《读书旅行》入选江苏省作协“壹丛书”项目。曾荣获江苏省副刊文学奖、稻河文学奖等。
一春淮水
三河很长很长,一眼望不到尽头,两岸弱小的芦芽都开始慢慢冒出地面,开始呼吸春的气息。三河是淮河入江通道,西连洪泽湖,东接高邮湖,浩浩荡荡,向东奔流,日夜不舍。河边钓鱼的人持竿不顾的神情让我想起庄子来,好不悠闲自得。
河边上齐扎扎地冒出许多水草,散发出鱼腥的味道。碧波的水面,由于背靠三河滩,没有一丝丝风,真是钓鱼的绝佳处。而三河滩上的树叶则随风乱颤,北面堤岸波涛汹涌,与此处的风平浪静形成反差。这里俨然成了垂钓者心中的一个小桃源,湾在淮河的臂弯里,没有大风大浪,有的只是内心的平静与满足。三河滩上高高的杨柳树,长了不知多少年,那些老树要两个人才能合抱。它们一棵棵东倒西歪地矗立在岛上,任凭风雨侵袭,执拗地守护着这片孤岛。它们与大风大浪为伴,看云卷云舒,与世无争,在宁静与淡泊之中,坚持品性,一任天然。
走在三河滩上,无边的野风从四处刮来,带来青草的芬芳。清新的空气直抵心脾,令人心旷神怡。一棵棵老杨树在风中摇摆,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在向我致意。脚下绿草满地,更行更远还生,别有一种情愁涌上心头。春意苦短,让人唏嘘;浮生若梦,不若对酒当歌。滩上有人支着帐篷在野炊,在一方小小的世界里独享着静谧的幸福。还有几家带着小孩放纸鸢,欢乐的笑声深深感染了我——原来幸福可以如此的简单,原来幸福并不都与物质有关。不远处,有几位老奶奶正弯腰采摘着什么,我们好奇,听奶奶说了几遍方言才听懂是“驴蒿”,我才想起了苏东坡的名句“蒌蒿满地芦芽短”,这里人的方言念“驴”,而不是“蒌”,更让我觉得这种草是如此的平民与亲近。你看,蔓延在脚下的都是 “驴蒿”,一簇簇青翠欲滴、碧绿可人,随手采摘,投之入口,更觉清苦悠远,一种叫作“春天的味道”在舌尖散漫开来。至于为何叫“驴蒿”,据说还有一个来历:那时淮河边人家有养驴的,驴生病不舒服了,就牵驴去沙洲吃蒌蒿。回来后,那驴的病也就好了,去时蔫蔫的,转回时四蹄生风一般。后来人们就把蒌蒿称为“驴蒿”,就是从这里来的。
关于“驴蒿”,汪曾祺老先生的笔下也有过精彩的描述:“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蒌蒿原本是生于水边的野草,现在金湖的百姓已充分认识到它的保健作用,已经用它做成本地的特产茶,故而有“江淮一宝”之称。“驴蒿”,中医称之“茵陈”。农谚有“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之说。纯野生“驴蒿茶”只在每年清明节前后,人工采集于天然无公害滩涂,非常珍稀。老奶奶采摘的正是这种清明“驴蒿茶”,怪不得入口有一种清苦的中药味,原来它具有“久服轻身,解酒护肝”等多种作用。
淮水浩浩荡荡从三河滩北面穿过,站在河边最高处的小石塔,真有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之感。淮风悲苦,从万里呼啸而来,将黄河夺淮之后的愤懑之情一泻千里。
夜宿淮滨,梦见我立于淮边,与那些钓者一起,共钓那一春的淮水。夜半醒来听得大佛寺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着,好似一夜春雨滴滴答答,洗尽了尘世间所有的烦恼。
亭下子美
沿着南林饭店内的几棵百年古树,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寻找古城的秋意。门前是十梓路,两旁的建筑保存着原汁原味的苏州古民居风格,一律的白墙黑瓦,临水而建。只需一个转身,你便从喧闹的大街避入静谧的水乡。诗意与繁华,被轻易地切换。
南行不过几百米,便来到了沧浪亭。沧浪亭,临水而筑,立在复廊尽头,游人未进园林就能领略它的神韵。隔水相望,沧浪亭显得那样孤峭桀骜,这未免使人想起营建它的主人。
庆历四年(1044)秋,一位名叫苏子美的青年人,乘舟来苏州学宫访学。学宫东面有一块废弃的旧园子,方圆一里多,三面都环水,桥南是荒地,四周林木遮蔽,当下心生欢喜,花了四万钱将它买下。欧阳修说 “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对他低价购得此地,非常羡慕。
他要在此隐居终老。
这座废弃的旧园子颇有来历,它曾是吴越王贵戚孙承佑的园子。吴越国灭亡后,贵戚也风光不再。家族的败落、园林的荒芜,自是可以预料到的。这样的遭遇深深契合了苏子美此时的心境,所谓“必外寓于物而后遣”,这样一方水泊或许会帮他排遣一些忧愁。
就在去年,他还是被人看好的青年才俊、后备干部,当代的“李白”,却因为一顿公款吃喝被革职为民、“永不叙用”。命运如此无常,这让他第一次感到官场的险恶。
他下定决心要翻新这座旧园子,让它重放异彩。同时,他也在幻想着,朝廷有一天能看到他的才华重新起用他。他想大概园子修好了,朝廷的新任命也就到达了,他的内心一直充满期待。
屋子建好后,他高高兴兴地买来一条小船,拴在院子后面的河边,作为进出的工具。然而,何不在水边建造一座亭子呢?无论何时游玩回来,总可以远远地看到它。晴日里,可以观鱼钓鱼,风雨里,可以把酒赋诗,“亭”中作乐。
在当时,修建亭子、为亭写记,似乎成为当时富庶文人的一种风尚。他的好朋友欧阳修修建了“醉翁亭”、之后的苏东坡修建了“喜雨亭”、苏子由修建了“快哉亭”。即便自己没有修建亭子,应朋友所邀写的亭记诗歌亦很多。比如,梅尧臣的诗《环波亭》,王安石的《石门亭记》等。
他在屋北临水的地方构筑了这样一座亭子,并取名“沧浪”。这名字是从屈原《楚辞·渔父》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而来。他这样做寓意很明显,就是想借修缮这座亭子,来向朝廷,向亲朋好友昭示他的清白,表明他的志向。这种雪冤的欲望在建筑沧浪亭时处处显示,这也是他余生做的唯一一件事。站在亭下的子美,看着满眼的水波潋滟,他希望流水能够带走他内心的忧伤。
园内本来就有很多竹子,他又陆续栽种了一些,看上去这里快变成了竹林。竹林自古就是隐居者的最爱。其高洁笔直的形象也正好深深契合了诗人此时的心情。这样的竹子还是可以多种一些的,况且成本也无须很高。
他常乘着小船,到亭上游玩,或把酒赋诗,或仰天长啸,日日只与鱼、鸟同乐。有时,他常常回过头来反思以前的名利场,每天与细小的利害得失相计较,同这样的情趣相比较,不是太庸俗了吗?于是,心中一动,哲思之文就呼之欲出了。这就是我们现在读到的《沧浪亭记》。
他在文中说:“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有才有德之士因政治上的失意忧闷致死,都是因为没有悟出主宰自己、超越自我的方法。我虽已经被贬却获得这样的胜境,安于冲淡旷远,不与众人一道钻营,因此又能够使我的内心和形体找到根本,心有所得,笑悯万古。”他认为自己已经找到排解内心忧愁的方法,可以笑悯万古了。但其实,在他内心深处,却一直没有真正地放下。
这从他庆历八年(1048)秋游虎丘的一首诗中可以看出:
生事飘然付一舟,
吴山萧寺且淹留。
白云已有终身约,
醁酒聊驱万古愁。
峡束苍渊深贮月,
崖排红树巧装秋。
徘徊欲出向城市,
引领烟萝还自羞。
(《秋宿虎丘寺》)
此时距他革职,已过去整整四个春秋了。在他四处找人、托关系却一直没有结果的绝望下,朝廷忽然又想起了这位青年人,启用他为湖州长史,但他的身体和心灵却早已累垮了,因而不能赴任,只能在虎丘作诗以解愁闷。诗中感叹身世浮沉,人生飘零,透露出无奈的归隐之意和罢官之后的苦闷心情。这一切,时时折磨着他人在江湖,魂系庙堂的诗心。
这亦是苏子美的诀别诗——与官场的诀别,与他人生的诀别。在写完这首诗后不久,诗人便忧伤离世。如果,诗人正如他在《沧浪亭记》中所写的一样,能够安于冲旷,也就不会早生白发,颓废至此了。他的内心其实一直没有放下,写下的这些诗文,只不过是一时的自我安慰罢了。
相比他的好朋友梅尧臣,也是因为此事罢官,却是真正放下了。据梅讲,他是因为娶了一个好妻子,她见识高明而且懂得道理多。她时时开解他,使他不以富贵贫贱劳累心智,安然面对贫困。
话说回来,苏子美与梅尧臣的出生也是不同的,苏毕竟是宰相苏易简的孙子和宰相杜衍的女婿,一朝被革职,所处的周围环境也不一样。出生于官宦世家的他,从小就接受了儒家思想,走仕途是不二之选,又怎能说放下就放下呢?
他的志向,正如他在诗中所说:“予生虽儒家,气欲吞逆羯。斯时不见用,感叹肠胃热。昼卧书册中,梦过玉关阙。”也许,报效祖国,保卫边疆才是他一生追求的事情。
不过,与滕子京、苏东坡、陆游等文人比起来,他的气量还是略显狭窄。滕子京被多次处分,一次比一次重,但人家不但重建了岳阳楼,还修筑了岳州防洪大堤。苏东坡一次又一次地被流放,直至海南岛,还在诗中写“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表达了对生活的热爱。陆游在四川用公款“燕饮颓放”被撤职,自称“卷地西风满眼愁”,后来却以廉能兼具而多次升迁,直至年老退休。
苏子美豪放刚烈的性格造成了他人生的悲剧,不过也正因为这样的“悲”,才造就了他文学上的“高”,才有了这篇流传千古的《沧浪亭记》。
除了这篇《记》,我还喜欢他的一句诗:“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一座祠下,一座亭下,或远或近,我仿佛看到了子美悲壮而寂寞的一生。
词中石湖
我常常怀疑贺铸的《横塘路》就是在石湖行春桥上得到灵感的,你看桥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远处有那倾城倾国的西施在上方山深情凝视,近处有那些妙年女郎、窈窕淑女从身边嬉笑而过。也许就在那瞬间,一张熟悉的面庞触及了他内心柔软的情怀,勾起了对过往恋人的回忆。
就在贺铸与那位女子邂逅的几十年后,一位诗人带着满身的疲惫归来,他就是“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范成大,人称范石湖。他在石湖做的颇有意思的一件事便是将别墅大门对着一大片藕花池塘,似乎表明自己真的是不愿过问政事,彻彻底底将自己交给石湖,以石湖为友、为伴、为知己,为其吟赏烟霞、泛舟赏月、与之终老、与之相拥。要知道,之前他还是权重一时的参知政事,就这样彻底归隐山林是多么不容易做到。然而,就是这样一扇面对石湖的大门,一些文人名士却纷纷慕名而来。
范石湖自从隐居石湖,就过着陶渊明般的田园隐逸生活,闲暇时光写下的《四时田园杂兴》,成为他最杰出的代表作。诗人平生写诗近两千首,放在诗歌史上也算高产作家,不可谓不勤。以文会友,写诗填词,是他退休之后最热衷的事。因此,每年都会有很多朋友拎着美酒,带着诗作来看望他。
范石湖本就是疏狂奔逸、隽伟旷达之人,于是揉春为酒,翦雪作诗,高唱着“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来迎接这些文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多少次对饮相和,宴席散去之后,他亲自把这些朋友送到藕花深处的舟上,执手相别。就这样诗人站在石湖的岁月里,把自己站成一座雕像,迎来送往,看世事变迁、兴废更替。古镇上的飞云冉冉仿佛是他的生花妙笔,浩渺石湖仿若变成他的一刀宣纸,而石桥与朱塔,则化作他诗中的平仄与韵脚,为横塘描绘出深情的诗句。
光宗绍熙二年,一位词人白石道人以一个落魄文士的身份从水中登岸叩开了范石湖的柴扉。面对范石湖这种淡泊明志的做法,白石道人会心一笑,并赋诗一首,称赞其人品高洁。
将第一次拜访范石湖的经历记了下来,这多少令他觉得住在这所屋子的主人是多么雅致,与常人不同,冥冥之中他感到这次到访对于他将非常重要。
他们的相遇,正如李白与杜甫在梁园相遇一样,文学史上注定将在这里浓墨重彩地记上一笔。若没有好客的范石湖,就没有白石道人在横塘的绝唱。一次偶然的邂逅,竟成就了南宋词史上写梅最美丽的两首词——《暗香》《疏影》。
歌妓中有一个叫小红的歌女,长相最为柔美,且能歌善舞,她一出场便技惊四座,白石道人一眼望呆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小红眼神往客座上一移,便见到了词作者白石道人,他在她眼中亦是帅气十足,初见便欲许平生。两个眼神简单的交会并没有惊动其他人,只是被一旁的范石湖看在眼里。在白石道人即将离别横塘的时候,石湖成人之美,将小红赠予了白石道人。
两年之后,当得知范石湖过世,白石道人携着小红千里迢迢扁舟石湖。这次面对的是范石湖的遗书与肃穆的空堂,曾经的知己再也不能陪他赏梅饮酒,小红也因感谢主人的知遇之恩,早已泪水涔涔。他们一道在心中默默感谢这位老人,在最美的年华里让他们相遇、相爱。
石湖,从此真正的寂寞了。
呼兰与萧红
坐在岸边,我感受着呼兰河带来的轻松与愉快,平添了许多对人生追求的新见解。世界上的任何苦难,不过都是你迈向成功的一块奠基石。历经磨难的萧红,终于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用她稚嫩的手为后人留下了疼到心底的悲悯文字。
萧红,一个中国现代文坛熟悉的名字,一位像姐姐一样的女子,曾经是多少文学青年想要结识的对象。就她那颠沛流离的一生,就称得上是一部传奇小说了。对于萧红,我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当我踏上哈尔滨这座城市,我知道萧红笔下的“呼兰河”是我必去寻访的地方。
呼兰河位于哈尔滨北部的呼兰区呼兰镇,大约40公里。萧红故居就在呼兰河的东侧集镇上。故居的右边是萧红纪念馆。萧红的白色雕像就矗立在门口,很有民国知识女性的气质。两旁的墙壁上挂满了萧红的照片与资料,轻轻走过,那些久远的时光,仿佛又重新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出生、她的爷爷、她与萧军、她和鲁迅以及最后魂归香港。她的人生充满了不幸,简直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的悲剧构成。但正是在那样孤立无援、陷入绝境的情况下,萧红才能写出那样让人充满力量的《呼兰河传》。我们现在读她的作品,依然可以感受到那苦难背后传来的力量。
怀着深深的敬意,我来到了萧红故居。故居里面不算大,但也看得出曾是一位大户人家。萧红出生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她是爷爷带大的,跟爷爷感情最好。她出生在这里,一直到20岁才逃婚离开家乡,进入北京女师大附中读书。
萧红最喜欢的就是屋后面的菜园子,那简直跟鲁迅笔下的百草园有着惊人的一致。我伫立在园子内,看着枝头结满了红红的樱桃,仿佛萧红火红的一生。我想,小时候的萧红是不是也常常站在这儿摘樱桃吃。
我围着故居转了两圈,所有与萧红有关的似乎就是一只大木箱。据说,萧红每次出行都会随身携带它。遥想萧红消瘦的身影提着这只大木箱辗转各地,竟是那么地令人心酸。在故居,我想象着萧红生活的场景,打量着东北风格的土屋,喜欢种满青菜的园子、各种杂七杂八的大树,还有那片蔚蓝的天空。
我的内心是安静的,正如院子里的蔬果、草木一样,在风中自由地晒着太阳。游人就我一个,我尽可以自由地走动,尽情地和萧红隔空对话。抑或坐在一个石凳上,呆呆地看着一朵不知名的花儿,也可以坐在房间与房间的过道里,想象她小时候玩“躲猫猫”的快乐时光。
离开故居,我向镇西不远处的呼兰河走去。在一座大桥下,我见到了声名远扬的呼兰河。它是那样的波澜壮阔,在我这个南方人眼里,简直称得上是一条大江了。北方的河流,正因为这样的宽阔,才养育出了东北人豪爽直率的性格。
萧红笔下的呼兰河镇早已改变了从前的模样,唯有这条呼兰河,仿佛一直没有变过。它日夜不停地流淌着,成为《呼兰河传》的真实见证者。
也许,小时候的萧红,曾多次坐在呼兰河畔,想要顺着这条河离开,去更遥远的地方看看,看看这个世界跟呼兰镇有何不同。她做到了,她一路向南,追逐着她的梦,哈尔滨、北京、青岛、香港……一站又一站,她拎着她的那只大皮箱,孤独地走在追求文学的道路上。行尽千山万水,她无数次地梦回呼兰,终于在她的笔下,抑制不住地喷薄出一部如同呼兰河一样浩瀚博大的作品——《呼兰河传》。
无论,行走在任何地方,翻开手中的《呼兰河传》,就好像遇见了邻家的姐姐,永远都有讲不完的故事。
流沙河寻根
前两天,85岁的著名诗人流沙河先生来泰兴寻根问祖,我有幸陪同。
从没想过,能在泰州高港小城的一家印刷厂前与流沙河见面。从车里出来时,只见他满头白发,一道道细长的皱纹布满了额头,但皮肤却非常白皙,颇有一种道家的风骨。他上身穿衬衫、夹克,下身穿一条西裤,脚穿一双运动鞋,胸前挂着一副眼镜盒,手上拿着一个灰色茶杯,给人随和之感。流沙河,身体特别清瘦,他曾这样打趣自己:“像一条老豇豆悬摇在风里”。但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却透出流沙河的文气与刚毅。
在印刷厂逼仄狭小的工作室内,流沙河坐下后,情不自禁地念读起地方文化研究者章庆生提供的家谱,其中一页,事关他的寻根。
那抑扬顿挫的四川腔调,千回百转,煞是好听。尽管说着不同的方言,在我们听来却是那么亲切。也许是一种乡情,一下子拉近了先生与我们之间的距离。10年前,他曾给泰兴的家谱研究者张定写信,希望能够找到他的根。十年后,张定告诉他,根已找到了。于是,才有了他这次不远万里的寻根之旅。
流沙河读完一段文字,放下家谱说道:“小时候我曾在一块石碑上看到我祖先在泰兴生活的相关记载:吾家八代前之远祖姓余名良正,康熙初年自扬州府泰州大圣村军旺庄迁入四川,300年来子孙后代与故土失去联络。之前一直托人打听。现在,有人终于知道军旺庄的所在了。我回家了。”老人说话时,明显有些激动。
为避免在此耽搁,我们建议流沙河直接去“军旺庄”,即现在高港区蔡庄村,是其祖先移民四川时的集散地,也是先生寻根之行的最后一站。之前,先生已去过泰兴的余家湾、大生桥两处地方。泰兴“余家湾”,即现在的商井村,是流沙河的祖籍地,而“大圣村”是其九世祖迁川之前的居住地。
一路颠簸,穿行于乡间小路,终于到达蔡庄村村委会。在这里,流沙河高兴地亲笔题写“蔡庄古名郡王庄”几个大字。原来“军旺庄”原地名叫“郡王庄”,此庄的原住民都姓蔡,是刁铺镇的五大姓之一。该家族系元驸马都尉蔡梦祥后裔,蔡梦祥娶元月窗公主为妻,因月窗公主是“郡主”,故该庄取名为“郡王庄”。因而郡王庄也就是现在的蔡庄村。
流沙河写好后,主动要求与庄上姓蔡的村民合影。人们惊讶地发现,流沙河与近旁九旬老人的脸型极其相似,这大概是由于六百年前他们的祖先是一家人吧。
不远处,还有蔡氏一族的祖屋和散落在麦田边的蔡氏牌坊。流沙河并没有前往,我跟随当地文化学者章庆生和肖云鹏的脚步一直看完了所有相关遗迹。边看边想,流沙河为何不能再坚持一下,看完所有的遗迹再走,毕竟这么大岁数来一趟实在不容易。
回去时,看着车窗外柔和的夕阳,一望无际的麦田,我忽然明白,有时让人魂牵梦萦的并不是实实在在的那个根,而是心中的那个根。最美的故乡,一定是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