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吉和她的羊(散文)
2017-07-31王樵夫
王樵夫
额吉一眼就相中了那只羊。
那是一只老母羊,腿高腰长,毛色纯白柔顺。这羊好啊,能生好多羊羔子呢,额吉赞叹着,又说,可惜牙口还是大了点。
老母羊的脖子上拴着一根绳子。它东瞅瞅,西瞧瞧,紧张不安,不时地试图挣脱,可怜地发出求救般的叫声。额吉弯下腰摸着母羊,白色的羊毛像棉花一样在额吉手中开着,母羊慢慢安静下来,不再叫了。
卖羊人犹豫不决地把绳子递了过来。额吉一把抓住,唯恐卖羊人后悔似的。卖羊人再三嘱咐:你要是留着养,你就买走;要是买去杀,你就是给我一万块钱,我也不卖。卖羊人的心情有些落寞,念叨着,养了这么多年羊,从没见过这么好的羊。
母羊好像听懂了他们的话,慢慢转过头来,看着卖羊人,卖羊人不看它,仰起脸,阳光雨水一样洒下来。
额吉抹着眼睛,牵起母羊,母羊温驯地跟着。一阵秋风来了,母羊低头叼起刮过来的一棵枯草,抬起头,一边咀嚼着,一边晃着脑袋,四处瞭望。额吉心里遗憾,这只羊,就是老了点,否则还能生几年好羊羔。
母羊却没让额吉失望,它一胎最少时生一个,最多时生两三个,生的羊羔个个漂亮。
母羊生小羊羔的时候,会离开羊群,寻找一个僻静处趴在地上,一会儿它又趔趄着站了起来,表情痛苦而焦急,晃晃悠悠地转半圈,然后又趴在地上。额吉总是能找到躲起来的母羊,她跪在母羊身边,抚摩着它的肚子,母羊头抵着额吉的膝盖,四腿伸直,浑身用力,小羊的头一点一点露了出来。额吉哦哟,哦哟地唤着,那羊羔轻轻落在了地上。老母羊硬撑着站起来,一边闻,一边舔着浑身湿漉漉的小羊。
舔了一会儿小羊,母羊又趴在地上,第二只第三只小羊都生了下来,额吉用手摸着舔干净的小羊,脸上的表情和老母羊一样,安详幸福。
母羊每胎的头生子,长得最壮,被额吉唤为“老大”。每天早晨太阳刚刚照到院子里时,这三个小家伙就开始了“晨练”,满院子撒欢奔跑,跳起来时还要在半空中摇头摆尾,摆出各种各样的造型,把一个小院闹腾得生机勃勃。
“老大”,额吉一喊,头生的小羊羔就立刻停下来,扭头瞅着额吉。如果额吉在院子里坐着,“老大”会立即跑过来,用嘴闻闻额吉的衣服,或者是用头顶一下额吉。这时,额吉就会放下手里的活,把它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它会闻闻额吉的手,或者抬起脸,舔舔额吉的脸,不一会儿,就把头歪在额吉的怀里,睡着了。额吉像抱孩子一样,把它抱到屋里,想把它放在炕上,可它却突然睁开眼睛,好像根本没有睡着,而是装睡似的。额吉说,你别看它不会说话,也会占怀呢!
有一天,突然传来母羊异样的叫声,吓得额吉赶紧跑出去,发现母羊警觉地站在院子里,它看了额吉一眼,犯了错似的低下头吃草。额吉转身回到屋里,母羊又大声地叫了起来,额吉再次折回院子,这才发现母羊孤零零地,原来它的三个孩子全跑出去了,所以才大声地叫了起来!额吉明白了!于是跑出去,把三个小羊羔给撵了回来,小羊羔撒着欢地跑了回来,母羊闻闻这个,嗅嗅那个,看着额吉,也不再叫了。
按照牧区养羊的习惯,一般母羊羔都会留下来养,公羊羔长到二年就卖掉了。每年卖羊都是一件让额吉难过的事。这一年,夏天旱,秋天贮存的草太少,家里决定把小公羊卖掉。抓羊的时候,小公羊“咩咩”地拼命喊叫,母羊回头看看小公羊,又转过头来吃几口草,然后再转过头看看拼命挣扎的小公羊,从它的眼神和表情,额吉深切地感到此时的它只是以这种咀嚼的方式,来缓解心里撕裂般的痛苦。它知道它无法改变孩子们的命运,但它的心一定在痛、在流血,当小公羊被捆好扔上车后,母羊突然大叫起来,叫声惨烈,在院子里寻觅般地转来转去,眼神里满是不舍和无助……失去孩子们的头几天,母羊不吃不喝,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额吉最懂母羊的心,她从园子里薅了一棵白菜,母羊只是吃了兩口,就耷拉下头,神情恹恹的。
那几天,刚好有一只羊生下羔就死了。如何把这两只羊羔奶大,成了大问题。当时,恰有一只母羊刚刚分娩,额吉抱着两个可怜的“遗孤”来到母羊身边,想让它俩蹭点奶吃。结果母羊一闻味,就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还没等两只小羊羔叼上奶头,母羊就跳着躲开了,小羊羔不甘心,试图继续往母羊的肚皮下钻,母羊一头撞过来,小羊羔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上。
额吉赶紧把它抱到一边去。刚放到地上,小羊羔仿佛找到依靠似的,趔趄着跑向额吉,嘴不住地往额吉的腿上拱,一副饿急了的样子。额吉的心软了,复又把小羊羔抱了起来。小羊羔把鼻子伸向额吉,在额吉的手心里轻轻地闻了一闻,然后又轻轻地舔了一舔。在它舔额吉的手心的时候,一种热乎乎、痒酥酥的感觉奇怪地传到额吉的全身。一瞬间,额吉感觉到她的生命和怀里这幼小的生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她紧紧抱着小羊羔。额吉的脸偎着小羊羔的脸,痒痒的、暖暖的,有泪水顺着这两张脸的夹缝流下。
额吉决定把两只小羊羔认给老母羊。她把它们抱到老母羊身边吃奶,母羊看着两只可怜的小羊,躲开了;两只没娘的孩子,又钻进母羊的肚皮底下,母羊犹豫着,反复嗅着两只小羊羔。额吉把两只饿疯了的小羊羔塞在老母羊怀里,然后抚摸着抓挠着老母羊的脊梁,轻轻地唱了起来:
柴格,柴格,柴格。
你的白羔饿得慌吧!
你快发发软心肠吧!
柴格,柴格,柴格。
你的婴羔饿得慌吧!
你快发发慈悲心吧!
柴格,柴格,柴格。
突然老母羊的后腿撇开了,那两只羊羔欢实地叼住了奶头。
春天来了,额吉走向春天的原野,身后跟着小羊羔。天上,蓝天无边无际,白云袅然,有春风暖暖地吹着,庄稼地头的草肥嫩,小羊羔只吃草不吃庄稼,它好像很懂额吉的心思,它知道哪些东西它可以吃,哪些东西它不该吃。
一天天地,小羊羔长大了,晚上从山上回来,总是抢先跑回院子,跑到额吉的身边,围着额吉转,或者像小时一样蹭额吉的裤角。
我们都说,这些羊,像额吉的孩子,懂额吉的心思。
杀羊那天的早饭吃得无聊极了。全家人沉默不语。最后还是阿爸打破了沉默,他对一直低头吃饭的额吉说:到仓子里抓把料,最后喂喂它们吧!说完,阿爸从柜底掏出了一把生锈的刀子,在一块磨石上磨了起来。
这把刀子好久没有用过了。刀子上的铁锈被磨了下来,随着水弯弯地流在了地下,蜿蜒着,像暗红色的凝血。
秋天的天空变得特别稀薄,云也一丝一缕的,尤其是昨晚的一场雨,早晨起来,秋草上凝成了一层白霜。
额吉走出去,外面有浸入骨髓的冷。
宰羊是要给人送礼,所以要挑最大的,最肥的。阿爸面无表情地说,就那几只吧。就它们肥!
阿爸说的那几只,就是额吉最爱的那几只。
“你生不为罪过,我生不为挨饿,原谅我吧!”巴图叔叔是杀羊的好手,他年轻时就操刀杀羊宰牛,他每次杀羊宰牛都这样念叨。
只见巴图叔叔熟练地把羊的四个蹄子交叉地捆在一起,用膝盖顶着挣扎的羊,左手摁着羊的头,右手手起刀落,刀子不偏不倚,正好从羊的下颌捅过,一股鲜红的血便窜了出来,羊无力地蹬了几下腿,惨叫声戛然而止。
老母羊被拴在院子里的木桩上。它一直不敢正视杀羊的整个过程,它惨叫着,拼命地拽着缰绳,脖子都被绳子勒出了血,连它的叫声里仿佛都渗透着斑斑血迹。
阿爸把一棵木柴棒子拖进屋,对正在烧水的额吉说:那只老母羊哭了,淌眼泪呢……
额吉一听,眼泪也流出来了。从第一只羊被抓住,额吉就没有出去。她不敢看到那一幕。
巴图叔叔对额吉说,一只羊被宰杀了,会有另外的一只羊生下来,它们的生命循环往复,永无休止。被宰杀吃掉,只不过是羊的生命循环往复的一种方式。巴图叔叔说得非常轻松,羊生不为罪过,人生不为挨饿。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简单。
那只老母羊还是被拽了过来。它竭力向后挣脱着。巴图叔叔拿着刀子走了过来,刀子的锋芒刺伤了老母羊的眼睛。
老母羊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执刀而来的巴图叔叔。原来还在抗拒、挣脱的身躯变得瑟瑟发抖。它知道无法抗拒死亡的命运。
但是,随着老母羊的腹腔在刀刃下逐渐划开,巴图叔叔手中的刀掉在地上……原来在老母羊的肚子里,静静地躺着三只快要出生的小羊。巴图叔叔恍然大悟,为什么老母羊要流泪,它是在求人留下自己的生命,以保全腹中小羊的生命啊!
额吉在山坡上挖了个坑,将那三只没出生的小羊掩埋了……
厨房里热气氤氲,孩子们兴高采烈,等待一场羊肉盛宴,可是额吉却蹲在灶膛前,默默地流著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