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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痣(小说)

2017-07-31向延波

民族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成泽常务县长

向延波

谷成泽走进常务副县长郭进海办公室的时候,看见里面除了郭常务还有一个人,县烟办主任刘子才。郭常务仰头坐在厚实的老板椅里,眯着眼睛看着自己吐出来的烟圈出神,刘子才坐在他斜对面的沙发上,正在急赤白脸地解释着什么。

谷成泽马上明白上午县政府办“三道金牌”召见的意图了,他意识到自己就要上“风波亭”了,可能比岳元帅的下场更糟糕。他把脚紧急停在县政府“二号人物”的门口,作惊讶状,说:“哦哦,县长,对不起,来的不是时候,我在外面等。”佯作很知趣地后撤、掩门。

刘子才像溺水之人遇到了救命稻草,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忽视了这间办公室主人的存在,连忙说:“别走,别走,正等着你老弟呢!”老板椅上的人不再仰头吐烟圈了,坐起来,直视谷成泽,似乎想探究他的下一步是进还是退。

谷成泽不能再装模作样下去了。对领导就是这样,你只能虚晃一枪,不能把自己的小聪明全卖了。他端正态度,走了进去,坐在另一个侧面的沙发上,这是讲究,既要让领导有一览全局的状态,又不能让领导左顾右盼太仓皇,当然自己也不能像小学生一样和刘子才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让自己太被动了。谷成泽轻轻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夹在腋下的包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然后用手背做擦汗的动作。这个动作还不算夸张,当然也没忘了把自己的喘气匀下来。这一切完全是他作出来的,中午他就到了县城,约了县财政局乡财局的几个角色吃了饭,又在茶楼灌了一肚子茶水。到了下午,他算准了从青石乡赶到县城的时间,才慢吞吞地往县政府赶。到了县政府一楼,脚下才加快了速度。

郭常务不作声,刘子才也就不作声。整个办公室的气氛就很怪异,看起来像一个陷阱。谷成泽去摸包里的烟,想撇开郭常务的眼光。郭进海早拉开抽屉,扔过来一包“中南海”。只扔一包,对面的刘子才没份。那么这个意图就更明显了,毫无疑问,谷成泽是今天“鸿门宴”的主角。

谷成泽接过烟,笑嘻嘻地说:“还是领导关心我。”然后拿出荆轲一样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语气说:“领导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能做到一百分的,绝不做九十九分。”他这么一挺胸收腹,两眉之间的那颗痣就更突出了,底色本来是黑色,现在这会儿有点微红了。

郭常务眼睛的余光是对准了谷成泽那颗痣的,那颗痣是反映谷成泽情绪的晴雨表。现在这个色调正好,黑中透红,可以说明谷成泽是下了决心的。

谷成泽这人,在全县乡镇正职中颇有名气。抛开能干事不说,与这额头正中的那颗痣也颇有关系。因为全县乡镇长中只有他一人长着这颗痣,痣的位置长得很好,在额头正中,两眉之间,不偏不倚。这痣是谷成泽最好的名片,无论走到哪里,不管人家认不认识,只要一看那痣,就知道是青石乡的乡长谷成泽。至于这痣的名称,书上交待得很清楚,叫美人痣。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其他乡镇的兄弟们开会的场合开了个玩笑,“美人痣”谷成泽的绰号由此传开。

不管这家伙认不认可“美人痣”外号,至少是不在意,因为他从来没动过动手术拿掉那颗痣的念头,当然也没当作“风水”,他从来没去相过面。这痣本来在相书上有很多种说法,在本地民间也有通俗易懂的讲法,归纳起来很有意思。说什么“一痣痣嘴,流汤寡水;一痣痣耳,拖棒打老儿;一痣痣鼻,懒得屙痢;一痣痣手,偷鸡摸狗;一痣痣颌,安邦定国。”其他的没什么证明,最后那句是有出处的。美人痣如果长在女人面上,那是实至名归,至于男人长着一颗美人痣有什么讲究,谷成泽不知道。谷成泽私下认为,那是天生的。天予吾,吾不得不取,管他娘的祸福凶吉。只有他的护士老婆某一次房事時发表感叹,说看到那痣感觉不爽,像是同性恋。谷成泽立即把他老婆扳翻了个儿。

现在这颗美人痣露出咄咄逼人的气势,郭常务心想是时候了,于是点头说:“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然后对刘子才说:“你可以出题目了。”

题目很简单,就是烟叶种植的任务问题。今年全县的预期任务是发展烟叶生产四万亩十二万担,这个任务是市里分配下来的,是县长向市长递了责任状的。可是到了烟苗要移栽的四月份了,全县的任务还没完成,形势很严峻。任务没完成,就牵涉到责任追究的问题,在市里追究县领导的责任之前,烟办主任是第一个要挨板子的。毫不客气地讲,主抓烟叶生产的郭常务和刘子才到了上刀山下火海的地步。

刘子才说:“从我们烟办这个月统计上来的情况来看,全县烟叶种植情况不是很好,动员会也开了三次,我们的人也全下乡镇了,陪同乡镇的同志几乎是一户一户地动员,这些情况你也知道。结果——”刘子才摇头,苦笑,“郭县长主抓这一块,把我追得很紧,我已经是黔驴技穷了,这个月只有四天了,如果再落实不下来,恐怕会影响全县烟叶生产。所以——”这句话让郭进海挥手打断了:“刘子才啊刘子才,不是我说你,什么事情不好解决,不要说得这么悲观嘛,现在全县烟叶形势还是不错的嘛,至少这个星期比上个星期多了一百二十多亩,如果都像你这样悲观,县里的事还办不办?”

郭进海话锋一转,说:“成泽啊,正因为任务很重,所以我才这么急把你叫来。”

谷成泽很老实地笑,点头说:“咱们应该为领导分忧。”继续装糊涂,说:“我们乡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三千一百二十四亩,一亩不少,还超一百多亩,刘主任,我没记错吧?”刘子才坐在那里点头:“是是,可是——”头低下去,不敢迎视谷成泽的目光。

郭进海沉下脸来,说:“你们乡是产烟大乡,如果就是完成任务这么简单的事,我叫来你干什么!”

谷成泽小心翼翼地问:“那县长的意思是?”

郭进海不说话,深吸一口烟,然后重重地吐出来,终于把那个决定吐出来,他说:“我的想法是,要做就做得干脆点,今年我们就树一个典型。你有没有信心把全县剩下的任务担下来?”

谷成泽意识到真的遇上了“风波亭”,他很小心地问:“全县还有多少任务没完成?”

刘子才想摸身边的笔记本,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

郭进海轻描淡写地说:“不多!”也没说出数据。

就像记者招待会一样,这个问题轮到刘子才回答了。刘子才硬着头皮很认真地报了一个很准确的数字:五千零三十亩。

谷成泽一听,心底倒吸一口凉气:五千多亩,还不少呢。再也顾不上装模作样了,叫起来:“这没办法,五千多亩,太多了,这比分给我的任务还多两千亩。郭县,不是我谷成泽讲价钱,我真的吃不下。为了完成那三千亩任务,我是整整一个月没出乡,嘴皮子磨破,手段用尽,乡村组干部全部上,只差没叫派出所抓人了。”

静默。郭常务的办公室里出奇的静默。谷成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墙上的钟摆声。

看见谷成泽这么坚决地拒绝接受,烟办主任刘子才面如土色,他知道自己的华容道被堵上了。郭常务身子又深陷进老板椅里面了,嘴里吐出来的烟雾比先前的更细更悠长。

直到一支烟抽完了,郭进海才抬起头来,把烟蒂摁进烟灰缸里,说:“成泽啊,我没有退路了,刘子才没有退路了,说白了,你也没有退路了。什么是关键时刻,现在就是关键时刻,什么是受命于危难之际,这就是危难之际。你比我更清楚明白。”

郭进海把“关键时刻”四个字咬得很重,咬得谷成泽心里很痛。他明白郭常务言外之意指的是什么。

不就是书记这顶帽子吗,他这个乡长在青石乡已经主持工作半年了,书记的帽子一直不给他戴。在乡里,书记和乡长虽然都是党政一把手,但是好比真钞和假钞,经不起手指揉捏的。书记的帽子不戴就不戴吧,早点安排人过来,也让人死心。可是上面就是不让你死心,让你看得见却又够不着,哪有这么折腾人的?谷成泽想到这里,心里有口气堵得慌,他想痛痛快快地发一次火,臭的香的全倒出来,然后挂印弃冠:老子不干了!

可是他没敢说出来,这让郭常务把他瞧到心底里去了。他不是没这个胆量,也不是舍不得那个正八品的乡党委书记。他是不愿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出来,这样说出来他对不起自己,太窝囊了!别人以后会怎么看他那颗痣。

老子输不起也绝不输。谷成泽铁下了心。扬眉、突痣、咬着腮帮一气呵成:“郭县,是龙潭是虎穴,老子闯一次!是万丈深渊,老子也跳一次!”

郭常务也受了感染,拍案而起,“好!这个才是你谷成泽的风格!”

谷成泽豪气之后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知道该要价了,而且不能云遮雾绕的,得真刀真枪。他对郭常务和死去活来的刘子才说:“如果我完不成任务,我是说万一,要追究责任只能追究我一个人,是我不知天高地厚的。二是烟价要保证去年的基本价;三是烟税分成不能少我的一分钱,不能到时看我分得多眼睛发红,如果少我一分钱,别怪我带了全体烟农来堵县政府的大门;四是烟基工程要倾斜。五是给我派全县最好的技术员蹲点。老子大不了全乡人今年不种粮食集体逃荒。”

“没有了啊?”郭常务问。

“没有了,就这些。”谷成泽说。

郭常务说:“好,我现在答复你。第一条,你尽管放心,连你也不追究,第二条我签字,如果降价我拿财政给你补,第三条我量你不敢做,但我保证县财政不克扣你一分钱,第四第五条我叫刘主任和烟草公司衔接好,就说是我的意思,务必全力支持。”

谷成泽很干脆地说:“那就说好了,我就不留县里了,连夜去落实。”起身拎包就要走。郭常务叫住了他,说:“慢着,我还没说完呢。”

谷成泽止步,郭常务说:“壮行酒还是要吃一顿的,我还有话要另外说呢。”谷成泽说:“我的县长大人,现在是火烧屁股了,我没心思喝酒,有什么话现在就说。”郭常务不急不慢地说:“喝完酒再说不迟,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喝过酒后谷成泽连夜返回自己的地盘,连老婆那里的“家庭作业”都没来得及做。他现在是真急眼了,他要赶回去满旮旯地找任务,那漫山遍野长的不是树,是绿油油的烟叶。

不过这人还真名不虚传,对得起眉心的那颗美人痣。一个多星期后,他向县里报捷:虽然超过三天时间,但是总算不辱使命,顺利完成任务,新增五千零七十五亩,加上原有的任务三千亩,现在青石乡是全县有史以来第一个突破八千亩大关的乡镇,牛皮可以吹到二十二世纪了。

郭常务不相信,后来在刘子才那里得到验证,因为烟办专门抽了两名干部陪同突击。郭常务只说了一个字:好!放下电话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让身边人莫名其妙的话:“可惜了!”

至于方法嘛,谷成泽不敢对郭常务说。其实郭常务早已知道,这人走的不是正道,是邪招。不过这是没办法的事,有的乡镇连一千亩的任务都完成不了,如果要完成八千亩任务,只有剑走偏锋。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谷乡长的总体战略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他自己打着火把进村,豪言壮语响彻青石乡的山山岭岭。还只走到村口就带头喊:只要种烟,一亩我奖一百元。全乡评十个亩数状元户,十个种烟技术能手,十个烟质状元户,秋后烟叶评级过秤后每人奖一台摩托车,奖奖奖。乡干部一律下村蹲点,每发动一百亩,乡干部发五百,村组干部发两百,发发发。在烟叶生产管理中,乡干部只要蹲点,一天补一百,以月计算如果满勤,每月再补误餐两百,误妻两百。烤烟期间,乡干部帮烟农值一个夜班再加补一百,补补补。

乡财所长和纪委书记在一旁说:“乡长,这、这不妥吧,钱从哪里来,再说就是有钱,也没有政策口子发呀。”谷成泽说:“钱不是问题,政策去他娘的,老子现在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乡财所长嘟囔一句:“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偏让他听见了,美人痣当即发红。第二天他打了电话给县财政局长,撤换了所长。他不允许有任何动摇军心的言论。

全乡疯狂了。有村干部在后面跑上来问:“乡长,老百姓已经种包谷了,怎么办?”谷成泽头也不回,手一挥:“拔拔拔,自己拔补工钱补种子钱,自己不拔,鸡巴毛都没一根。”

全拼了,全拔了,都嗷嗷地叫。然后手都伸过来:钱呢?补的钱呢?

他大吼:“老子在青石呆了十五年,哪一件事放过屁,秋后一起算账。”那些手一愣,看看那颗发红的痣,都撤回去了。大家想想这十五年,他从一般干部到副乡长、副书记,再到乡长,还真没打过一张白条。

他坐在山岗上没完没了地打电话:“我这里缺塑料薄膜,快,还有烟肥、营养钵。”“刘总,你太不够意思了吧,我这个任务是帮你们顶下来的,现在不把烟基工程款打下來,我现在就放手了啊,你看到时先撤谁的帽子。”“郭县,你答应的那个事还没动静,麻烦你老人家再过问过问。”“王局啊,你先借我五十万,到时你扣我的分成款——你不知道啊,这帮孙子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对,还有不少人在观望呢——你知道商鞅徙木赏金的事儿不?”他竟然给财政局长上起历史课来了。“行,我明天就让人下来,老大老二那儿没问题,我说好了的。”

他的另一只手还在签文件,没办法,谁让他是主持党政全面工作的呢。党政办秘书气喘吁吁地刚从乡政府骑摩托下来送文件,还要急急忙忙地赶回去。因为整个乡政府空城了,全下村动员去了,连食堂里的老周也主动请缨包他的家乡村了。

一切停当,人心稳固。人均种植面积近一亩,有一千多在外打工的农民还乡。他让人在醒目的山石上大写特写标语:打工人太累,回头看看地;打工不赚钱,回去种种烟。

就像一个阴谋,等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乡政府的时候,郭常务的那个莫名其妙的“可惜了”终于有了答案。新任书记到位,但不是他,是县林业局的一个副局长,副局长很有才华,以前给一个副县长当过秘书。其实这个答案早在他接受任务时就有了的,只有本县最高层的人知道,谷乡长当然蒙在鼓里。郭常务那次在他接受任务后强留他喝壮行酒,其实有暗示他的意思,只是他当时身在局中而已。

他呵呵一笑,双手把新任书记的手握得铁紧,“太好了,太好了,书记来了,我们就有主心骨了,就有方向感了。”殷勤得让其他的乡干部生疑。那颗痣没红,可见这人是真心实意地拥护新任领导。

谷成泽不是圣人,不是没有想法。上面早先干什么去了,突击任务的时候干什么去了,这不是捧着让人摔跤吗。但是想法归想法,是党员就得服从组织安排,组织自有组织的考虑。退一万步讲,他谷成泽不是第一次受挫了。

十年前提副乡长的时候,让一个“无知少女”捷足先登,人家并非无知,而是“无党派人士、知识分子、少数民族、女干部”的综合。四年前提乡长的时候,一样众望所归,结果还是让一个很有来头的小伙子顶了,边顶边做他的工作:人家是镀一下金的,马上就走。事实上那人只呆了三个月,位置还是留给了他。虽然没多大影响,可是心情上就是不爽,凭什么就要占他的茅坑来拉屎。

这次是第三次,俗话说事不过三。过三就好了。他自己劝慰自己。

只过几天,县委办打电话过来,说书记有请。谷成泽去了,县委书记是做他的工作的。马上提他,不过要到另一个乡去担任书记。

谷成泽梗着脖子不同意,他说了自己的理由。他说他必须在那里担任乡长,至少也得把这一年干完。因为牵挂太大。那些烟农怎么办,他表的态怎么办,政府的公信力怎么收拾。一句话,他的事业不能半途而废。一系列的问题让县委书记沉吟了,县委书记很感动,说:“你很不错啊,有大局意识,有自我牺牲精神,好,我让你放手干完这一年。”

为了郭常务的激将,也为了县委书记的评价,他在青石乡继续担任乡长达八个月。

秋天,烟下了、烤完了,评了级,也收了秤。税收分成也兑现了。不能不说谷成泽的运气不错。那年的烟价不仅不比头年低,还提了两成多。省市将烟税分成由以前的百分之五十提了十个百分点。这就等于整个青石乡得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丰收年。整个烟税分成近两百万,这在全县乡镇中是破天荒的一次,其他的乡镇都后悔不迭。

他如约兑现了全部补助和奖金,最多的一户烟农收入达十万元。他拉了辆东风汽车的摩托车,在颁奖那天,三十个状元戴红花,每人一辆。乡干部最多的一人全年收入超五万,是前五年的总和。那个全乡人民喜气洋洋啊。

突然有人在台下带头叫了一声:“谷乡长万岁!”随即大家都叫起来:“谷乡长万岁!”这情景只在解放那年出现过。

谷成泽醒悟过来,要制止。

可是迟了,党委书记的脸色很难看。

谷成泽离开青石乡的那天,送的人很多,现在不送万民伞了,这有点可惜,不然这人就真有点志得意满了。

谷成泽没能立即到三岔水乡去当党委书记。他被调查,因为有人告了状。其罪有三,全是与烟叶生产有关联:一是他突击任务时毁青苗,行为过左,致人自杀。二是滥发乱补奖金补助。第三尤为严重,突击任务时竟然出卖超生指标。这还了得,计划生育是国票,是“一票否决”的工作,这样的干部应该“否决”掉,怎么能提拔重用呢。

谷成泽为此停下一切职务配合调查,他也因此被闲置,如果县纪委没问话,他就呆在家里给全家人做饭。老婆是护士,常上夜班,孩子只有九岁,上小学三年级,看着家人吃着他做的饭菜,晚饭后一起去广场散步,这样的天伦之乐夫复何求。他觉得以前愧对家人。现在他真真实实的想法:不干了。他想等调查完再写辞职信,现在不能写,现在是戴罪之身,他这人还是很看重清白名誉的。

调查来调查去,如同翻一本陈年老账,连他竞选副乡长时请三个村主干吃饭的事都扯出来了。好在没什么证据,否则可以让他“辛辛苦苦十五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但眼前的这些问题是有根有据的,他必须说清楚。

谷成泽的个人申辩材料这样写的:

“对于第一条,我承认不讳。当时我的工作方法太武断了。那件事足以让我悔恨一生,虽然善后工作处理及时,我进行了补偿,个人一直资助他的孩子上学,家人不再上告,但是毕竟是一条人命啊,让一个美好的家庭破碎,同时,这件事也严重影响了党员干部在群众中的形象,我是百罪难赎,任凭组织处置。对于第二条,我确实违反了财经纪律规定,但是根据实际工作需要,在当时的情况下,只有加大奖励措施才能调动乡干部和烟农的积极性,我没有经过批准就擅自做主,作为一个主要领导,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纪委要收缴已经发放的奖金和补助,影响我个人的威信事小,这事关政府的公信力,对今后我县发展产业将会带来一定的影响,恳请组织上考虑。对于第三条,我表示坚决反对,我绝不承认‘出卖超生指标的罪名。青石乡松树垭村的确有一户姓朱的烟农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超生一孩,但是那是在种烟以前发生的事,孩子早就在外地打工的过程中超生了,我当时任乡長,有领导责任,但是当时青石乡的计划生育是控制在指标之内的。在种烟动员工作中,我承认原则性不强,个人认为孩子已经超生了,只存在征收社会抚养费和罚款的问题,为了动员该户,我允许只要该户种烟五十亩以上,则不予追究,如果能出一百五十担好烟,我亲自给孩子上户,结果这一家种烟一百亩,出烟三百二十担。我请求上级领导调查真实情况。”

县委对他的态度很矛盾。县委书记说谷成泽这个同志,能力很强,问题不少。纪委书记说我们党的干部历来功不抵过,为了惩前毖后,对谷成泽要有一个处理意见。

“关键时刻”——是郭常务对谷成泽咬的那个词,关键时刻郭常务没忘记,不能真像书上说的那样“走狗烹、良弓藏”。郭常务力保这个谷成泽,在纪委常委会上说:“我们的干部谁身上没有一点缺点,关键要看主流,看一个人的品质。抛开能力不说,谷成泽本来可以一走了之,顺理成章当党委书记的,正是为了顾全大局,为了青石乡以后的工作发展他才以身犯险的,像这样的干部我们不保还保什么。”

在书记会上,县委书记和县长意见一致:保,并且不拘一格用此人,马上提交县委常委会讨论。

这人命不该绝,顺利过了一坎,走马上任三岔水乡。不过是距他停职三个月以后的事。通过这三个月,他把什么都看得淡了,向组织部交了一份辞职信。信上恳求组织考虑个人年龄家庭能力让年轻人上等等因素,在县直某单位安一个主任科员云云。他说的是有道理的,在乡镇工作十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和他当年一起农校毕业的同学,最好的有到了副处的,有几个早就当了书记局长,当然更多是籍籍无名,他算中等偏上。农村工作不好干,这是所有乡干部的共识。如果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反正到了那个位置,迟早可以进城。但是他这个人不容易安分,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里更不行,不如赶快进城享福。年龄上三十八九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是明眼人一看,仕途已是黄昏暮鼓,现在乡镇一级的党政正职中二十郎当岁的不乏其人,三十刚出头的数不胜数,现在领导培养很讲究年轻化,只有年轻才来日方长,才具有培养前途。最主要的原因是那个天伦之乐的梦想,长期在乡镇,和老婆的性生活饥一顿饱一顿,过得很别扭,儿子刚刚学写作文,老师对他的作文是深恶痛绝,家长会开了一次,老师说得很刻薄,好像儿子不是他的种似的。所以,基于以上因素,他深思熟虑,激流勇退。

结果让县长和郭常务叫去一顿臭骂,县长当面将他的那封辞职信撕得粉碎。领导曲解了他的意思,受这点委屈就沉不住气了,这么对组织没信心,真他妈的小脚女人,干不了大事。

谷成泽先不作声,等领导气消了,才说自己不是干大事的人,但是已经在党旗下举了拳头了,还是表态:“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出县长办公室的时候,还主动借了一把扫帚,把那封支离破碎的辞职信扫进垃圾篓,同时也就把那点天伦之乐的梦想扫进了垃圾篓。

然后在郭常务的办公室里坐坐,郭常务掏心窝子,说:“如果是坨肉的话,早就有人吃了,是一块骨头才让你去啃的。三岔水可不是吃素的地方,那里群众基础没你那干了十五年的老地方好,上个月还有集访人员到北京呢。经济基础也不行,主要是产业不明显,山多坪少,你要有思想准备。不是我给你泼冷水,有时保守一点没坏处,你是书记,经济工作有乡长抓,你只要认准一条,安全稳定第一,其他都不是问题。”

谷成泽笑,说:“骨头啃起来才有味呢。”

他的第一口就去啃建扶办。郭常务说得对,三岔水乡的产业不明显,不能像青石那样种烟,即便能发展烟叶生产,他也要改弦易辙了,现在全县不存在烟叶指标完不成的情况,乡镇全都苏醒了。去年他是捡了一个大便宜,今年不能守株待兔,烟叶绝对是超指标。他一出门就忘了郭常务说的经济工作是乡长的事那句话,他认准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搞建整扶贫,对于目标不明显的落后乡镇应该是一个机遇。

建扶办主任是他的刚参加工作时的乡党委书记,对他很赏识。他对谷成泽说:“你放心吧,你报两个落后村上来,我保证开小灶,把两个好一点的后盾单位给你留着。”

就这样,谷成泽以建扶为突破口,在三岔水乡干了第一年,板着身子扶了一年,他和乡长配合工作组的同志累得半死,除了修了两条蚯蚓般的公路外,效果并不明显,后盾单位也有意见,认为把他们的资金拿去打了水漂。

这怨不得谷成泽,只能说他当初是“决策性”错误。别的乡镇都很精明,文件上是说帮扶最落后的自然村最穷困的农户,实际上都报的是全乡镇条件最好的村,这些村一般都离乡政府所在地最近,有的干脆就是乡政府驻地村,通水通电通路“三通”,经济条件也很好。帮这样的村很容易出成绩,这叫“锦上添花”,越来越好。后盾单位也很喜欢,领导下来不用翻山越岭和野兽狭路相逢。工作组不用住农户,住在乡政府里如同度假。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验收时只要秀才们把文字功夫作足就行了,以前如何如何穷得揭不开锅,现在是嘴里冒油全身发光,人均纯收入翻了一番,嘴里有念的,现场有看的,锅里有煮的,哈哈哈哈,先进先进。

但是老百姓却有自己的看法,那韵儿押得准:汽车一声响,来了建扶小组长,带来了扑克和麻将,一打打到大天亮,早吃鸡,晚吃羊,村村还有丈母娘。

你再看看谷成泽挑选的那两个村。名副其實的落后村,坪中村不挑专挑山界村,两个界上穷得舔屁股,人户不多住得也分散,邻居之间捎个话也得走上半天。其中有一个村自然环境很恶劣,七个村民小组有三个小组在悬崖峭壁上,毫不夸张,有几个地方靠绳梯才能上去,小猪背上去,杀了背下来,包谷背下来,大米再背上去。工作组的同志一看,天啦天,这上面怎么还有人住,这些人怎么这么愚蠢,那上面是人住的地方吗,是土匪山大王拒险抗剿的地方。

谷成泽在一旁笑着说:“你还真说对了,那些原住民就是解放前为了躲土匪才上去的。”

所以说谷书记是“决策性”错误,也是常识性错误。这与他当书记时间不长无关。关键是这人犟得很,一根筋,不审时度势。锦上添花有什么不好,他偏要往大麻袋上打补丁。

他苦苦思索,不得其法。乡长建议说咱们换两个村。他摇头,他现在是骑虎难下,要么让老虎咬死,要么把老虎驯服了当坐骑。

那一年春节他过得很不舒服。有一次他辅导儿子做家庭作业,给儿子讲故事,说有一群人住在大山顶上,靠天喝水,靠天吃饭,吃的是包谷饭,汽车上不去,什么都是肩挑背负,最可怜的还是孩子们,上学爬绳梯,你说怎么办。儿子不相信还有这样的地方,想了想,不屑地说:“真是大笨蛋,搬啊,搬到有水的地方,搬到有大米的地方啊。”他一愣,是啊,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到大人这里就复杂化了呢。从今以后谁再说他儿子笨老子一定要找他算账。

正月上班的第一天,他兴冲冲地召开班子会,说马上动员,分村到户去动员。乡长和其他的班子成员一愣,动员什么呀,在哪里动员。谷成泽手掌一挥,像伟人的那个动作,说:动员老百姓啊,让他们搬家。乡长还以为他今年要换村搞建扶呢,没想到这人和那两个村拧上劲了。大家一时转不过弯来,都不由自主地去看那颗“美人痣”,痣的颜色好像变化不大,但是痣下面的那双眼睛很坚决。

日子还不到正月十五,按全县的惯例,没出十五是不干正事的。乡干部们有些心不在焉,组织委员说,搬家?往哪儿搬。谷成泽说:“往山下搬,咱们先定点,搞一个规划,然后再搬。”组织委员说:“那么多人,怎么搬,这笔费用哪里出,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就是老百姓必须自愿,这件事必须要按程序,一是县里要同意我們这样做,二是老百姓要自愿,霸不得蛮。”是啊是啊,大家议论纷纷,如果老百姓不愿搬怎么办?是老百姓自己搬,还是政府搬。是搬一部分呢,还是全部都搬。

谷成泽说:“统统都搬,由政府来买单。我知道这件事情很难,光老百姓同意搬离他们生活了几辈人的老地方感情上都难以接受,所以就要我们去做工作,老百姓如果自己有能力搬迁的话我想他们早就搬了。至于钱的问题,确实是个大问题。首先我说一下,为什么不换村,我认为我个人的名誉事小,关键是咱们做一件事不能虎头蛇尾,半途而废,如果遇到了困难咱们就不干了,那么老百姓会怎么看我们,怎么看我们的政府。当初是我定的点,与你们无关,错了吗,可以说错了也可以说没错。扶贫哪能投机取巧呢,我们要真扶贫,扶真贫。要搬两个村子可以说是天大的难事,但是只要我们立下规划,从头开始,一届政府接一届地干,三年拿不下来,可以五年嘛,五年不行,还可以十年,我就不相信,咱们只要横下一条心,几百号人咱们搬不动,如果搬不动,那三峡移民那么多人,国家还干个屁。我想了想,因为短时间内是看不到政绩的,影响我和乡长的进步,大不了我就一直呆在这里和大家同甘共苦。”

这人说得很实在,说到乡干部们的心坎上去了,现在群众工作不好做,主要是威信不足。乡长头脑发热,第一个表态:“既然谷书记不怕啃骨头,我怕什么。这几年在这里呆得有些愚头愚脑的了,不想事不干事,保守很久了,很想干点事。好,我同意谷书记的意见!”

书记乡长意见一统一,其他干部自然一边倒。管党务的副书记有些担心,只怕后盾单位不会同意。谷成泽说:“县里和后盾单位的事我去做工作,我把实际情况向他们说明,我相信他们会同意我们的决定的。”大家没话可说了,这是明摆着的事,如果不换村,那就只能做做建扶的表面文章,光解决那里的“三通”,难度就很大,也不划算,还不如搬迁呢,许多任书记乡长许多年前都想到过这个问题,也提到过这个问题,也就是想想说说,可是没有一个人付诸行动,只有他一个人,谷成泽,莫非这人长着与众不同的一颗痣,真比别人不同吗。

其实这人还是打过小算盘的,他手里拿着尚方宝剑。一直很支持看重他的县长和郭常务现在都“修成正果”了,原书记调离,县长接任书记,郭常务因为抓烟叶生产在全市独树一帜,越众而出,升任了县长。在一个县里面,有这两座山,他谷成泽真有点横行无忌的味道。

没多久谷成泽就把一份《三岔水乡人民政府关于迁村并点的报告》送到郭县长手里,郭县长笑吟吟地接过来,他很相信自己的爱将是有头脑的,送上来的东西定有分量,值得一看。谁知郭县长脸色越看越阴沉,看完就拍了桌子,咬牙切齿地说:“你这是胆大妄为,你这是狗胆包天,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啊,你这是对你自己的政治前途不负责任的搞法,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啊!”五句很连贯的“你”字开头的话一气呵成,带着县长愤激的唾沫扑面而来,如果说得更准确一点的话,那颗“美人痣”上也有幸沾了一点。

谷成泽是有思想准备的,既然是主动送上门来的,自然有一番打好了腹稿的陈辞。他说了实际情况,说得声泪俱下,这人很矫情,是当演员的料。也承认自己没选对村,可是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了。“那你就一条道走到黑啊!”郭县长反问。

“是啊,没办法。”他一脸无辜,好像这件事就像上次烟叶生产压任务一样,是上面安排做的事,他是受害者。

“我不同意!”郭县长坚决地说。

谷成泽不放弃,说:“我的县太爷,你别急,先听我说说想法,如果不对,你再杀我不迟。”

郭县长摇头,叹气,点头:“好好好,你先放你那个屁!”

谷成泽于是放屁,放了一堆。从定点到搬迁的想法,再从资金解决的渠道到十年长远规划。当然为了说服县长,把一些困难尽量化小,他临时由两个“点”变成四个“点”,支出也由政府全买单改成政府补贴。至于集中后的村民生产怎么安排,土地怎么分配他还有想法,是一桩大买卖,现在说也无用,关键看迁村并点的结果。他说的都是切实可行的,因为他来之前在两个村的附近都看了,皮鞋搞烂了两双。

郭县长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了,然后一字一顿地吼:“我—不—同—意!”县长的手指着那颗痣,说:“你是做梦,春秋大梦,搬迁那么多人,只有上面国家有重大项目实施需要移民才搞过,你一个乡搞这么大动作,我相信你有能力,我也相信你不顾一切,包括你这个来之不易的书记帽子,可是你这是蛇吞象啊,吃不下去的,我的同志,你要清醒!”县长说完下逐客令说:“我还有个重要的会要开,你别耽搁我的时间了。”说完拎包走人。

谷成泽挡在门口,说:“只要你表个态,事情由我去办,我的县长,表个态就这么难?”

郭县长的脸凛然得像包公,说:“我是为你好,你如果再这样,我马上要求组织部门把你调进城。”

晚上,郭县长回办公室,刚打开办公室的门,黑暗中闪出一个人来,吓了他一大跳,一看,还是他,顶着一颗“美人痣”。

“还有事吗?”郭县长先发制人,“如果还是那件事,不要惹我起火。”

谷成泽笑嘻嘻地说:“郭县,你很累了,要不,咱们去泡个脚。”

郭县长说:“我不泡,要泡你自己去泡,只要你不泡我什么都行。”

谷成泽依然笑嘻嘻:“泡泡嘛,我又不拉领导干部下水,尤其是发展势头很好还要干大事的领导,我得为咱们中国保存一个优秀的省市级领导干部。”

这顶高帽子很受用,郭县长笑了,说:“成泽啊,只要你不再就这件事找我,我请你泡脚行不行?”

最终郭县长拗不过,还是去了足浴室,可是脚还没下水,那颗粘人的牛皮糖又来了。不过这一次,谷成泽走的是“曲线救国”的路线。

谷成泽说:“郭县,以你的能力,不会只满足当我们这个小县的县长吧?”

郭县一听,咦,怎么搞的,说起这个了。不过是这个爱将,他不会认为是犯忌。郭县长沉默,当然会沉默,谁都知道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嘛,可是不好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太直接了暴露自己的政治野心。郭县沉默之后避重就轻地说:“这不是我考虑的事情,这需要我的努力。”

谁知这个谷成泽就是胆大妄为,不依不饶,当然在说之前谷成泽还是做了铺垫的,“郭县,我很敬佩你是个人才,是农村走出来的干部,一步一个脚印不容易,我也很希望你走得越高越好,这是我的真心话。”这是掏心窝子的话,作为县长,是很少在这样安静的场合听到这些话的。

“我听说贺书记还是想往省里去的,贺书记一走——”郭县打断谷成泽的话:“你别胡说,我还不会那么想,组织上有组织上的考虑。”

谷成泽心里发笑,不想那是扯鸡巴蛋,假得离谱。“我帮你分析了一下,以你的资历、背景,目前在全市范围内有难度。可是,如果你有明显的政绩,绝对可以弯道超车。”

来了,来了。果然,谷成泽说:“如果你同意这个项目,以我的预感,这是一个大买卖,可以让你名动天下,我想那时就不是接任书记的事了,可能——”这家伙口吻有点意味深长。

郭县一直不说话,在沉思,但是当谷成泽说到最后那句话时看了他一眼,那眼光也很意味深长。

谷成泽知道那里面包含的意思,趁热打铁:“我没什么想法了,我本来是雄心勃勃,但是起点太低了,现在也太迟了。但是你不同,现在比我还小两岁,已经是县长了,不妨搞一点政治投机。其实不是政治投机,可以说是为了山区的发展,为了群众的脱贫致富。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好。县长,你今年开始就挂我那里的点,对外,这些措施全是你的,怎么样。县长县长,你不要那么看我,我真没打自己的小算盘。”

郭县笑笑,收回自己的目光。

谷成泽依然眉飞色舞,“尽管有风险,但是值得一搞。现在咱中国多的是太平官、無事官,太保守了不一定会成功。”这人有好为人师的癖好,竟然又给县长上起历史课来了,“如果当初诸葛亮听取魏延的意见,兵出子午谷,直取洛阳,则千古功名可立,嘿嘿,诸葛亮不敢冒险啊。”谷成泽一直在打量郭县的神色。

“县长,我就是那个魏延啊。”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呸呸呸,魏延脑后有反骨,我只能帮你打打仗。”

郭县一直微笑,不表态。泡完了脚,穿上鞋,重重地拍了一下谷成泽的后背:“你这家伙啊!”不知褒贬。

两个星期后,全县召开第二轮建扶工作会议,谷成泽参会,打开资料一看,今年联系县领导进行了调整,三岔水乡的那两个村后面“联系县领导”一栏里赫然写着:郭进海。郭县长当时在主席台上,目光正好扫到第三排的谷成泽,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谷成泽不知道,因为去年建扶效果不理想,所以联系县领导很抱怨,郭县长是顺水推舟,提出自己来接那个烂摊子,卖了那个县领导一个大面子。

县长联系点果然不同凡响,后盾单位很卖力,配套资金上百万,方案全部准奏。现在轮到谷成泽风风火火地打恶仗打硬仗了。

谷成泽的第一步是拜年行动。因为时间还没出正月,他带领全乡干部到那两个村,一户一户地拜年,不送别的,就送经县长名义从民政局那里化缘来的大米。不提搬迁的事,不开动员会,先让干部们守在村里看老百姓吃饭。有一个要求,必须天天吃大米饭,不准掺包谷和红薯。吃完还有,攒着不吃或掺杂者下一轮领米取消资格。

两个村的村民全傻眼了,但是这是好事,好事全拥护。以前哪里像这样敞开了吃大米饭。吃,怎么不吃,谷书记不是说过吃了后面才有嘛。

两个村欢天喜地地吃大米饭。吃完果然又是几千斤大米送来。

第二步是考察行动。十几台大卡车拉着两个村的男女老少去看社会主义新农村。新农村不远,邻县就有一个。那些住在悬崖峭壁上窝棚里的一辈子没进城的老人们看到那整齐的两层小楼房,看到停在村中水泥路上的小汽车,看到家家户户沼气自来水,看到设在村中宽敞明亮的教室,个个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目瞪口呆,原来人家过的是这样的神仙日子,咱这一辈子算白活了。

郭县长打电话问动员进展情况。谷成泽正在带队考察,没办法向县长解释,嘴里唔唔连声,就快了快了,就几个钉子户没拿下了。

回来就开动员会。他说他可以让大家住上那样的房子,天天吃大米饭。顿顿吃大米饭的滋味不错吧!台下一片笑声,有人说:“好吃呢,不像红薯烧心。”还有人说:“那天天吃大米饭人硬是有劲些,也抗饿。”谷成泽说:“那你们可以看看山下的那四个安置点,看满不满意?”

村民们看了安置点,全是有水的地方,地势也较平坦。但是周围的山石依然很多。有人提出来了:“可是我们的土地带不下山啊,这里比山上条件是好些,可是还是乱岩壳,种不了,就是种了,东一坨西一块,产量肯定不行。”

谷成泽说:“问得好,山上的土地还是你们的,如果你们不嫌远的话还可以种,山下的土地我们调整,虽然石头多,但我相信那是暂时的,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只要我们搬下来生了根,就是一坨坨地啃,也会把这些乱岩壳啃掉的。”还有人提出到本乡亲戚处插户。谷成泽同意,说如果插户,他可以请求国土部门调整土地,但是他希望他们不分散,因为大家都是左邻右舍的,以后生活还是在一起,大家知根知底,感情上容易接受。

“那搬不搬?”

台下人只有少数人说搬。都说:“我们拆了老房子,没钱盖新房子。”

谷成泽说:“只要你们愿意搬迁,国家就把准备投入通路通电通水的资金补给你们,你们出工,我们出料,插户享受同等待遇。当然,你们要自己动手,先把连接四个居民安置点的公路建好,乡政府负责工具、炸药和你们的生活费用,因为资金很紧张,没有务工费。但是这是你们自己的好事情,只有修好了这几条毛路,建房的材料才能运进来。”

“还搬不搬?”

有一半人动了心,答应搬迁。还有三户愿意随女婿插户,一律照准。

谷成泽达到了预期的目标,这搬家毕竟比动员种烟要复杂困难得多。他已经很满足了,他该给他们规划安排宅基地了。

可是这人很求全,他当场同意先搬迁的二十户每户在完成宅基地基础后,可以在乡政府领取安家费一千元作为奖励。

一切都解决了,只有几个老猎户想守着山过日子。后来猎户也动了,因为谷成泽说这山就是你们家的猪栏,你们把野猪养在栏里想什么时候打都可以,再说庄稼都下山了,野猪也会下山的,你们守在那里干什么。

那边的公路交给了乡长。谷成泽对新村规划很上心,一天三次地跑,对每一户的间距都过问,更别说那些公共用地,以后可以像城里人那样建公园和公共绿地,学校、村部、卫生室全在布局之中。

郭县长下来了,很满意,私下对谷成泽说真是大手笔,在全市绝无仅用,相信在全省乃至全国都少见。谷成泽就说了另一个大买卖:凿石开地。在村民安置之后,将安置点周围的乱石清理掉,真正建一个宜人宜居宜种的新农村。

当然这需要县长的支持,谷成泽没忘了开口要钱,说这近千号人,可要点成本对付啊。郭县长准备上车,撂下一句话,“我已经上了贼船,你不用担心。”

这种事从来不会少了记者们的热闹。刚开始的时候很安静,当公路建成后材料源源不断地运进四个安置点,村民们热火朝天建家园的时候,大量的记者闻香逐臭而来,连篇累牍地进行宣传报道。真如谷成泽所料的名动天下,啧啧,中央电视台来了,上了中央一台新闻联播,采访村民,采访谷书记,采访决策者郭进海县长。谷成泽不相信新闻联播中的那个能说会道的老农民会是自己的治下之民,说得很好嘛,头头是道,还一二三呢,主旋律把握得很标准,党和国家的惠民政策好,关心落后地区,再现当年战天斗地的豪情。还有,昔日老区人民战争年代流血牺牲不流泪,如今革命后代豪情万丈再建美好家园谱新篇。

市长来了,市委书记来了,省长来了,省委书记来了。省市领导的手很柔软,握着这样的手谷成泽想哭。领导们不仅记住了年轻有为的郭县长,也记住了这个长着很特别的“美人痣”的三岔水乡党委书记。领导们的鼓励是意味深长的,足以让人失眠。

领导们接二连三地表态,要支持,坚决支持,从移民政策上、从以工代赈上、从小城镇规划建设上、从苗圃工程上给予倾斜。资金的问题解决了。这一笔大买卖“迁村并点”没想到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所以要比谷成泽预期的要顺利,时间要短。不到两年时间,四个新村焕然一新。村子中间一律是水泥路面,两边还有绿化带,家家户户自来水和沼气,祖祖辈辈告别了找水挑水砍柴的日子,最大的受益者还是孩子,孩子们不用爬绳梯了,新村可以设立学校了,老师也愿意来这里教书了。几个后盾单位也很高兴,跟着出名年年先进不说,投入的成本也划算。谷成泽以前还担心如果真搬下山来老百姓至少有几年苦日子过,因为还有凿石开地的过程。没想到上苍眷顾这人,国家的政策好像专为这人制定。国家的“退耕还林”政策马上实施下来,坡耕地进行退耕还林,农户可以享受种苗造林补助和生活补助。实践证明,谷书记的迁村并点大行动是远见卓识。

在村民基本安定下来后,三岔水乡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成果斐然之际,市委组织部门在县里进行了一次处级后备干部摸底,谷成泽有幸名列二十人中。这标志着谷书记已成准处级干部。但只是说是准处级,上面每次解决还是要考虑论资排辈的,就谷成泽的现状分析,功劳大大的,资历不行。再说几年才就那么少得可怜的指标,肉少狼多啊。

郭县长已经变成郭书记了,要保护这面旗帜和典型,要调谷成泽到县建设委员会任主任,这建设委员会的主任一般的走向是县政府的副县长。可这人是狗子坐轿不识抬举。

谷成泽又犯浑了,他对书记说:“我还有一桩大买卖没做。”

郭书记说:“你别掂记着那个凿石开地的事好不好?我会派人去做的,这地球少了你一人肯定还会转。”

谷成泽说:“少了我一人地球肯定会转得更轻松,可是那是我的事业,就像做一张考试试卷一样,我没做完怎么能交卷?我就是搞到了处级也不爽。”

郭书记说:“你老呆在那里人家还怎么进步?”言外之意是说一个乡的茅坑不能让你一个人老霸着。就像当年别人霸着他的茅坑一样。

谷成泽还是拧上了,一拧“美人痣”就发红,“我的好书记,你可以让他们走啊,为什么偏要盯着我不放,我不在乎,要么你撤了我,要么讓我接着干。”

郭书记叹口气,说:“谷成泽啊谷成泽,你永远是个兵,但不是将,你政治上不成熟,你会后悔的。”

谷成泽说:“行,书记,只要你认为我是个好兵就行,能打仗就行。你还记得泡脚那天说的话吗,我是给你打仗的,你是将,你要走下去,‘一将成功万骨枯嘛。”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事情果真就坏在了凿石开地上面了。

“凿石开地”轰轰烈烈地上马后。一个重要人物来看了炮火连天的“战场”,很激动,说:“这是跨世纪的新愚公移山,大手笔,有气派。想不到在今天,人人都往外跑资金要项目,老百姓都往沿海跑,还有人会呆在窝里战天斗地,好精神好精神啊,我在年轻的时候就向往红旗渠,向往大寨,没想到快七十岁了又能看到这样的场面。这个项目是谁抓的?”

有人指了指在人群中挥汗如雨的谷成泽,是他,这个乡的党委书记。郭书记派人叫他过来。

谷成泽过来,重要人物伸出手来,谷成泽要握,郭书记一声断喝:“谷成泽,你的手!”

谷成泽马上明白过来,双手在屁股后面擦擦泥巴,效果不佳,但是重要人物很亲和,“不要紧,不要紧!”结果一握,重要人物就叫起来了,指着“美人痣”高兴地说:“你是一个好干部,王进喜一样的好干部!”重要人物所握的手何至千千万万,在基层领导干部的手中,唯有这一双是粗砺不堪,像两块磨刀石。

重要人物感慨万千,问了名字,然后问这个项目的背景和起因。谷成泽说这两个村是县委郭书记当县长时抓的点,郭县长亲自调研了两个村的情况,认为扶贫不如搬迁,搬迁之后为了让百姓方便生产,郭书记亲自动员(在凿石开地的动员会上郭书记的确讲过话),号召大家自力更生,向石头要土地,向当年的南泥湾学习,总之这一系列的措施都是郭书记的决策,乡里只是认真执行他的英明果断之决策而已。

虽然有些牵强附会,但是郭书记心里舒坦得很。

重要人物频频点头,对郭书记说:“不错啊,进海同志,难得你能真正地为老百姓做些实事,现在许多干部好高骛远,想干大事,大事做不来,小事不愿做。所以进海同志,你的思路是对的,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民,以人民为重,我们的根基才牢固。荣光同志,高清同志啊,这样的干部要培养。”

陪同的省委书记和市委书记纷纷点头。

重要人物问:“还有什么困难吗?”

郭书记连忙说没有没有,谷成泽只好不再说什么。重要人物临走时吩咐说:“省里市里都要支持这个事,我们支持的不是一个村两个村这么简单,我们支持的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精神,支持的是老百姓的干劲。你们抓一下,我要听汇报。”

重要人物一走,市长在此召开了现场会,把这个点上升到市里的重点工程。安排了工作组,及时解决问题。

问题就出在工作组上面。

工作组的副组长是一位漂亮的女人。姓龙,现任职务是市里某单位的副职,副处级,从某一个层面上来说是谷成泽的领导。

龙处长离了婚,风姿绰约,以谷成泽的眼光来判断,这样的女人不离婚才怪呢。谷书记有失偏颇,可能是看明星的绯闻太多了,他武断地认为这世上的漂亮女人不能只有一个男人,有资源共享的意思在里面。

就是这个武断的观点害了准处级领导谷成泽,这是后话。

谷成泽立马就嗅到了这个女人身上镀金的味道,这是上面独有的安排。你说就这样一个战天斗地的场面,哪里适合一个高跟鞋呢。可是这是中央省市关注的地方,是出了名挂了牌的重点,是容易出成绩的地方,出了成绩就很好说话了。一句话,这女人是有来头的。

郭书记警告谷成泽:“你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谷成泽狡辩:“哪能呢,人家是领导。”

可是七仙女也有动凡心的时候。

出事的前两天中午,谷成泽陪着工作组正在乡政府吃饭,有人急匆匆地前来报告:工地上出事了,一个放炮的民工被哑炮炸上了天。

谷成泽说:“不是用的电雷管吗?”

“电雷管早就用完了,陈乡长还在县里批手续呢。”

谷成泽喃喃地骂了一句,和工作组的同志前去工地。

死了的工人抬走了,工地上还有两个哑炮。哑炮不排工程不能进行。谁去排哑炮呢,人人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当这个英雄,谁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因为大家都猜到事故的原因,是因为这一批导火索劣质。

谷成泽看了众人一眼,低声说:“我去!”

龙处长花容失色:“谷书记,你可不能去。”

谷成泽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去,我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

结果真去了,像董存瑞一样。在众人屏声敛气的二十多分钟后,谷成泽从炮眼处走来,漫不经心地拿着点过了导火索的烟屁股再继一根烟,身后两声巨响,在腾起的烟尘和飞沙走石的背景衬托下,谷书记英雄的本色和男人的本色尽显无遗。

第三天是周末,工作组的同志返回市里,只有龙处长一人留下,组长问龙处不是去看孩子吗。龙处长说孩子被他爷爷奶奶接去了,自己正好趁周末到一個农妇那里学民歌。

当天晚上电闪雷鸣,龙处长就钻进了谷成泽的宿舍,准确地说是钻进了谷书记的被窝,理由很简单,是雷公电母惹的祸。或者说龙处早就有此美意了,只看谷成泽承不承情。

太老土了,英雄自古的确难过美人关。谷成泽抱着温软如玉的身子,心里是这样的念头,这样的一个离婚女人,自己就当是扶贫做贡献算了,这么漂亮的女人,不能只有一个男人。一个英雄就这样欲仙欲死神魂颠倒了。

这女人事后说这是她这一辈子遇到的真正的男人,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一方面。

大凡偷情者不知道泄露的问题出在哪里,不到一个月,这件事就沸沸扬扬了。谷书记的护士夫人在三岔水乡政府大闹天宫,幸好那天龙美女处长不在乡政府,儿子为此把谷书记的丑行写进了作文。

市里马上救火,撤回龙处长,另派人来。龙处长悄无声息地走了也就算了,可偏偏这女人也很任性,哭哭啼啼地找到他,和那些个老掉牙的故事中的女主人公一样不能免俗。要他和护士离婚,和她结婚。

谷成泽大惊失色,这人第一次偷情就遇到这么个主儿,玩真的他玩不起,他也从来没那么想过。这人是个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人,护士老婆虽然没有她年轻漂亮,可是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家花虽然没有野花香,可是他只想嗅嗅没想采回去。龙美女镀金无望,英雄无意,又羞又恼,说:“我还以为是真正的男人呢,没想到也是敢做不敢当。”

“美人痣”发飙发红了,他最怕别人说他敢做不敢当,“我怎么敢做不敢当了?”

龙美女说:“你就是敢做不敢当,你搞了我为什么不敢和我结婚?”

轮到谷成泽又好气又好笑了,他好不容易打了一个比较恰如其分的比喻,说:“难道,难道,我进饭馆子吃了一盘好菜就要留下来当厨师吗?”这是典型的无赖。

龙美女处长想想,这道理也对,当初偷情的时候并没向她承诺过什么。只得气咻咻而去。

郭书记把谷成泽叫去,“我说你什么好呢,你怎么能惹她呢,你就是把全乡的女人都干了我也不会管,你怎么能干她呢,你干了她又没处理好事情,你呀你!”

谷书记好不容易才熄了后院护士之火。这会儿亏他还笑得出来,“那女人还真值得一干,书记。”

郭书记连连挥手:“滚滚滚,你闯祸了知道不?”

原来他自己说对了,漂亮女人不能只有一个男人,除了前夫,他谷成泽不能算第二个,据不准确统计,他只能算第三个。

他也猜到了,这个女人有来头,来头就是第二个男人,和他一样,有妻有室,暗渡陈仓。不过人家一个指头捻死他一个乡党委书记像捻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本来事情可以有转机,就是谷成泽答应抛弃糟糠之妻当一回陈世美,龙美女处长也喜欢,那个来头也喜欢,因为正想扔包袱呢,可谷成泽不识时务,不接包袱。一个气恼的女人会说什么话呢,会说是她勾引的他吗。

问题麻烦了。

迁村并点和凿石开地两桩大买卖做得很成功,郭书记到省城作了事迹报告会。省委书记没忘了那个重要人物说的“要培养”的话,郭书记回来不到一个月,荣调市里,任副市长。

谷成泽在三岔水乡前后共干了五年书记,功德圆满,除了那点绯闻其他方面还不错。迁村并点和凿石开地成为了县里的面子,在向上汇报的材料上随处可见,省市渲染的成分也很大,这个县因此一直拿着全省各项扶贫指标最大的份额。

可是主人公行情却不见好,谷成泽后来调任建设委员会主任,以城市开发为主要政绩。市里副处级干部考查了两次,每次都是差额的那一个,没他的份儿。他也是县里从县建设委员会主任任上没有升迁至副县长的唯一一人。

过了几年,上面风云变幻,在常务副市长郭进海的力荐下,谷成泽被正式列入考查对象,不是考查过两次吗,为什么说正式呢,因为前两次是虚的,是別人的舞台。考查组遇到了一个问题向市委汇报,原本要授以实职的,可是这人已经超过四十五岁了,属于“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那种。

市委组织部门经过研究并报市委同意:任命谷成泽同志为县政府副调研员。

郭常务长叹一声,只能这样了。

谷成泽在副调研员位置上一直吊着,吊了几年,终于闲下来了,没事做了,想做事也没人要了。

这一天,原县政府副调研员谷成泽飘飘悠悠出城来,在城东门的大桥下一个小摊前坐定。

那个全城有名的相面先生仔细看了看他的那颗“美人痣”,一语道破天机,吟道:

“痣主运程,天意难测。痣是好痣,其色可见。黑痣其色如墨,赤如朱,善也。头顶痣,化凶厄;脸颊痣,顾周遭;下巴痣,无定所;额上痣,远家亲。客人啦,你这是额上痣,远家亲。美人得痣,绝代风华;男生其痣,难得提拔。客人,收你十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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