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史上的窗户税实际是阳光税和空气税
2017-07-31梁发芾
梁发芾
一种恶税一旦开征,要废除确实是非常费时费事的。
“我极敬爱的兄弟们,我的好朋友们,在法国的农村中,有一百三十二万所房子都只有三个洞口;一百八十一万七千所房子有两个洞口,就是门和窗;还有二十四万六千个棚子都只有一个洞口,那就是门。这是因为那种所谓门窗税才搞到如此地步。请你们替我把一些穷人、老太婆、小孩子塞在那些房子里吧,瞧有多少热症和疾病!上帝把空气给人,法律却拿空气做买卖!”
——雨果《悲惨世界》
雨果在小说中谴责的就是当时法国征收的门窗税。这种税,是按照门和窗户的数量征收的,因而叫做门窗税;在英国等地则按照窗户的数量和面积征收,因而又叫窗户税。但是,这种税后来被指控为对阳光和空气征税,是一种地地道道的恶税。那么,为什么窗户税被认为是阳光税和空气税呢?
窗户税本质上是一种房产税,是针对房屋而征收的一种税种,与此相近的还有烟囱税、炉灶税、壁炉税之类。早期的欧洲国家征收烟囱税,中世纪晚期的法国则征收炉灶税,成为国家财政收入的三大支柱之一。历史上的欧洲一般家庭都是用壁炉取暖的,建筑物一般有壁炉,壁炉税也是欧洲中世纪晚期到近代早期流行的著名税种。
不过,不管是烟囱税、壁炉税还是炉灶税,征管方面还是有些不便。为了避税,有的人家就把烟囱隐藏起来,征税人员不容易发现。而炉灶税和壁炉税,都要税务人员进入纳税人的家里,亲自清点查验人家到底有几个灶台、几个壁炉。这不但麻烦,而且也非常不受欢迎。因此,光荣革命后不久的1696年,英国就用“窗户税”取代了詹姆斯二世统治期间开征的“壁炉税”。
窗户税看起来比较合理,而且征收简便。说它科学,是因为窗户的多少一般能够体现房屋价值的高低,房屋越大越豪华,窗户越多;房屋越小越差,窗户越少。按照窗户数量征收房屋税,自然能够体现按房屋价值征税的原则。说它征收简便,是因为窗户的多少,可以在房屋外面直接观察,征收人员无需进入住户的屋内。可能是因为有这两方面的好处吧,窗户税在英国征收了155年。法国在大革命时期引进窗户税以取代壁炉税,直到1917年废除窗户税,也征收了一百多年。
英国的窗户税在开征的一百多年间多次修订,税率多次变化。除了豁免缴纳教堂税和济贫税的人家,英格兰和威尔士其他一切有窗房屋每年每栋统一缴纳2先令的固定税收;在此基础上,另按房屋窗户数量的多寡征税。1747 年这一法规被重新修订,规定每户除了缴纳固定税赋外,拥有10—14 扇窗户的房屋每扇窗户缴纳6 便士,15—19 扇的每扇9 便士,20 扇及以上者每扇1 先令(1先令=12便士,一英镑=20先令)。以后又多次調整,起征窗户数目标准逐渐降低,从10 个到7 个,再到6 个。
窗户税开征后,人们便想方设法减少房屋窗户。随着起征窗户数目标准降低,英国房屋的窗户数量也随之减少。如1776 年,当征税窗户数目下调到7 个时,几乎2 /3 的房屋的窗户数减少到6 个。这显然不是无意的巧合。由于法律没有对征税窗户的含义做出明确的界定,征税者任意界定“窗户”的做法又使得减少窗户的现象更加普遍。例如,因“建筑物上光线、空气可以进入的任意‘缺口”都可算作窗户,致征税者把“地窖和食品储藏室的通气孔与通气窗栅都等同于窗户并对其征税”。为了逃避税赋,封住窗户和通风口逐渐成为一种普遍行为。1797 年《三倍评税法案》一出台,次日许多窗户就被封上。1848 年,伦敦木匠协会主席拜尔斯在写给要求废除窗户税的重要倡议人邓肯子爵的信中说道:由于窗户税政策的执行,在伦敦索霍区的康普顿街,几乎每家每户都邀请他去封堵窗户以减少其数量。在封堵现有窗户的同时,房屋建造者在建房时也大大减少了中下层阶级住房的窗户数量。虽然19 世纪英国人口、财富和建筑物都在迅速增加,但1800 年纳入征税范围的房屋数却比1750 年的还要少,这显然是人们普遍将窗户数量缩减至征税标准之下而导致的结果。(见严玉芳 梅雪芹:《19 世纪英国城市的新鲜空气诉求》)
为了规避纳税而减少房屋的窗户,对于政府来说是减少了财政收入,对于百姓来说,减少窗户就遮蔽了阳光和新鲜空气,人们被迫生活在阴暗、潮湿的黑房子里,见不到太阳,呼吸污浊的空气。所以,窗户税实际上变成了对阳光和新鲜空气的征税。由此可见,表面上看起来比较科学合理、征收简便的窗户税,实际上使居民被迫减少窗户数量以逃避税负。减少窗户影响了房屋的通风和采光,因而降低了房屋的价值,同时也降低了生活质量,当然,也降低了政府财政收入,政府和纳税人形成了双输的局面。
窗户税一开始征收就受到人们反对,但起初人们只是觉得它剥夺了阳光,对生活带来不便,并未认识到它对健康的危害。当18 世纪末英国首相威廉·皮特多次提高窗户税后,大多数住户用木板将窗户牢牢封堵,并在上面写上“皮特,恳请你照亮我们的黑暗”的字样以示抗议。有人还形象地将窗户税称为“偷窃阳光者”,在一份名为《有关窗户税的布道》的小册子中,作者用讽刺的笔调指出:“烛火之光无法照亮窗户税带来的黑暗”,阳光乃上帝之光,“它完美地集善良、智慧和力量于其中。世界失去它,也就无光辉美好可言”。
随着现代医疗卫生科学的兴起,人们逐渐发现,缺少阳光和新鲜空气,生活在黑暗潮湿环境中的人们,健康受到损害,且造成传染病流行,窗户税成为公共卫生和大众健康的严重杀手。由此,英国人开始了废除窗户税的努力。
19 世纪上半期,英国患结核病的人数不断增加。在卫生调查人员的走访中,大多数穷人的窗户紧闭,屋内不仅拥挤狭小,漆黑一片,而且臭气熏天,住户身体羸弱、疾病缠身。英国著名医生詹姆斯·克拉克爵士认为,城市的狭窄、阴暗小巷里的空气和工厂、学校、托儿所以及起居室的污浊空气是引发结核病的重要因素。19 世纪30 年代末以降,有关通风的著述在英国相继问世,它们大量地介绍通风的理论、方法和应用。在诸多通风理论的指导下,通风建设在英国城市公共建筑和富人住宅中得以开展,成效颇为显著。医疗者率先尝试运用通风理论来预防疾病或使患者康复,如里德的通风措施在爱丁堡、伦敦等城市的医院、教堂、工厂、学校、监狱、收容所、剧院乃至皇家公寓等处得到应用,且效果甚好。
在这些调查报告和医学研究的影响下,改革者认为保持房屋通风顺畅是改善卫生环境、预防疾病的重要保障,“门和窗户是保证建筑物通风顺畅的必要设施,它们能使空气自由流动,让阳光进入室内”,而窗户税则挡住了阳光和新鲜空气。
针对窗户税对健康的消极影响,一些医生、建筑师以及其他卫生改革者开展了大量的调查,不同程度地指责窗户税对人体健康的危害。“窗户税让通道、地窖、厕所、厨房和顶楼这些需要通风的地方,都没有了窗户。”据纽卡斯尔协会主席恩格迪沃的观察,“泰恩河畔纽卡斯尔的工人、劳动者和穷人一般租住单间或两间房……为规避窗户税,这些房间里的窗户都被牢牢关闭,屋内终日不见阳光,空气也无法流通”。1844 年,作为城镇健康协会主要成员的索斯伍德医生进一步明确指出,对于目前民众遭受的健康威胁,政府开征的窗户税“难辞其咎”。因为人们为规避该税,建造带有少量窗户的房子或是堵住多余的窗户,使得有毒气体很难排出,新鲜空气难以进入,卫生环境令人担忧。甚至当时著名的房屋建筑师亨利·罗伯茨也认为:“政府开征的窗户税,导致原本拥挤的住房条件更加恶化,不利于住房环境的改善。倘若政府考虑到这一点,那么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在他们看来,窗户税是导致屋内通风不良的罪魁祸首,它迫使那些不愿缴纳该税的人们紧闭窗户,呼吸屋内的有毒气体,这不但不利于住户健康的维护,还对他们的健康造成危害。人们甚至将攻击的矛头直指窗户税。建筑师W·威金顿说道:“令人惊叹的是,人们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一些人因窗户税丧失生命。……我们被剥夺了上帝恩赐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人类生命的必需品。这片土地上的野兽、天空中的鸟儿,自由地享受着神圣的阳光、令生命力充沛的空气,而人类却不行。”教区牧师M·亨伯斯通更是指责政府征收窗户税的行为:“房屋通风是公共卫生的必要条件。在疫病流行期间,通风不畅将是造成国家灾难的原因……但是政府却对此征税,无视人们的健康。”在当时卫生观念的影响下,无论是改革专家,抑或民众,均强烈地指责窗户税对人体健康的危害,要求政府停止征收该税。(叶乐乐:《英国公共卫生改革背景下窗户税的废除》)
伴隨卫生改革的持续推进,各种揭示下层民众生活窘境的调查报告铺天盖地,各报刊媒体纷纷报道窗户税问题。在卫生改革影响下,人们开始以维护健康的名义,纷纷向政府递交请愿书,向议会呈交提案,呼吁废除窗户税。1845年,马修·亨伯顿在给英国首相起草的一份备忘录中尖锐地指出:“窗户税是对阳光、通风和健康要钱。”以邓肯子爵等人为主导的一批英国人先后于1845年、1848 年和1850 年发出废除窗户税的呼吁。在社会公众的巨大压力下,英国于1851 年废除窗户税。
与英国不同,法国门窗税的开征,比英国窗户税晚一百年,是1798年拿破仑征战意大利时从意大利引进的。这个税对所有住宅、工厂和车间征收,标准是建筑物开孔的数量和种类,如大门、有阳台围栏的窗户、小阁楼的窗户等。该税1831年变成对每一种开孔征收一定的法郎。门窗税在法国与窗户税在英国一样不得人心。法国大作家雨果的《悲惨世界》发表于1862年,这时候英国的窗户税已经废除了十年,而法国却仍然在征收。雨果正是通过小说中一位神父,对门窗税发出了来自法国的控诉。但法国门窗税的废除步伐比英国慢得多,一直坚持到1917年,在《悲惨世界》强烈谴责半个世纪以后才寿终正寝。由此也可见,一种恶税一旦开征,要废除确实是非常费时费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