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境界
2017-07-31叶嘉莹
叶嘉莹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王国维《人间词话》
第一种境界,也就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境界。在中国的北方,每当玉露凋伤、金风乍起之时,草木黄落衰变是一种极其急促而明显的现象。长林叶落,四野风飘,转眼间便显示出天地的高迥。新寒似水,不仅侵入肌骨,而且沁人心脾。偶尔登高望远,一种苍茫辽阔之感,会使人感觉得爽然若有所失。在人之一生中,也会经历过这一个类似的阶段,这时,人们会觉得过去所熟悉的、所倚赖的一些事物,在逐渐离去,逐渐远逝。虽然人们对此或许不免有一份怅惘之感,但同时人们却又会觉得这消逝的一切原来早已经不复能使他们得到满足了。这种凋落,拓展了他们更广、更远的视野,使他们摆脱了少年的幼稚的耽溺和蒙蔽。他们开始寻求一些更真实更美善的事物,一种追求、寻觅的需要之感自心底油然而生,所以在“昨夜西风凋碧树”之后,紧接着便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独”者,可视为写此境界中之孤独寂寞之感;“上高楼”者,可视为写对崇高理想之向往;“望尽天涯路”者,则可视为摆脱了一切幼稚的耽溺蒙蔽以后,对更广远的境界的追求、寻觅和期待。然而四野寥廓,瞻顾苍茫,所寻觅者竟渺不知其在何许。如果有人正在这种茫然无绪的感觉中,那么他无需困惑,也无需悲哀,因为这正是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第一种境界呢。
第二种境界,也就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境界。柳永原词是写恋爱中的相思之苦,但这种择一、固执、殉身无悔的精神,却不仅于在戀爱时为然。屈原《离骚》云:“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孟子也曾说过“所爱有甚于生,所恶有甚于死”,这些正是古今仁人志士所共同具有的一种情操。“爱其所爱”的感情,是常人都可以有的感情;但“择一、固执、殉身无悔”的操守,却不是常人都可以有的操守。第一难在“择一”,第二难在“固执”,第三难在“殉身无悔”。择定之后,便当“生死以之”,“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然而在学问、事业的路途上尝试追求的人多而成功的人少,写诗歌者固不尽能如李白、杜甫二诗人之光照古今,学物理者也不尽能如李政道、杨振宁二博士之名扬中外,如果竟然“赍志以殁”,岂不“遗恨终生”?但这并不在志士仁人的顾虑之内,因为他们既已有了“殉身”的热情,便早抱定“无悔”的决心了。而这种“择一、固执、殉身不悔”的情操,便是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第二种境界。
至于第三种境界,也就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如果说第一种境界是写追求理想时的向往的心情,第二种境界是写追求理想时的艰苦的经历,那么第三种境界所写的则是理想得到实现后的满足的喜乐。虽然曾国藩有“莫问收获,但问耕耘”之说,但这只是一种手段。“收获”才是目的,如果夸大一点,我们竟可以说,人类生命的价值意义之所在,就在此第三种境界之获得。只可惜我国诗歌中,描写这种境界的作品似乎并不多,我想其原因大约有两点:其一是因为这种境界原不易获得,因为在这世上能有真正完美之理想的人已经不多,而复能不辞艰苦以求达成的人更少,且一般人所自认为理想而加以追求的,常只是一种浅薄的欲望,而欲望则绝无达成完美境界之可言者也;其二是因为获得这种境界的人并不写之于诗歌,因为这种境界原不易于写,而在此境界中的人亦不暇于写。《佛典》有云“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冷暖之感既不易于言说,饮水之时亦不暇于告人。但这种境界,却该是真实存在而且极可宝爱的,只是想在诗歌中觉得表达这种境界的句子颇为不易罢了。首先,我曾想到《诗经·绸缪》中的“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二句,这两句诗确实能与人一种无缺憾的美感,其满足之意,其欣喜之情,都极真切感人。只是这两句诗所表现的似只是意外之惊喜,而未能表现出艰苦卓绝达成愿望之精神。其次,我又曾想到一首佛家偈语“到处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此诗首二句颇能写出寻觅之艰苦与意愿之坚定,后二句亦复能表现出在第三种境界中的完美与欣喜,只是这种完美欣喜充满了得道之人的“自性圆明,不假外求”的意味,与成大事业、大学问之向外追求者似亦颇有不同。在此两个例证的比较下,我们才可看出王国维先生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三句,喻为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第三种境界的见地之高与取譬之妙。“众里寻他千百度”者,紧接第二种境界而言,具见对此理想追寻所经历的种种艰苦;“蓦然回首”者,正写究竟艰苦、一旦成功时之惊喜;“那人”虽仅寥寥二字,然而决不做第二人想,可见理想之不可移易,更使人弥感获致之可贵;“却在灯火阑珊处”者,“阑珊”乃冷落寂寞之意,如果确有值得追寻的“那人”,我们知道她必定是在“灯火阑珊”之处的。
(闫蕊森摘自摘自北京大学出版社《迦陵论词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