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 以 歌
2017-07-31李纳米
□ 李纳米
无 以 歌
□ 李纳米
池原没有脱掉衣服,赤着脚走进浴室。
他闭上眼睛,抬起头,屏住呼吸,让花洒里的冷水流到脸上——像是有蚂蚁在温柔地啃食他的脸。地上的水流里,有猩红的血丝穿插着,像是毒蛇的红信。
身体在不断膨胀。少焉,一直压抑的东西让他一下子吐出。半空中的水粒更加激烈地相互碰撞,哗哗的水声喧闹地响彻。他酸涩地睁开眼,目光一直延伸。像是漂浮在海上,悲哀忽然莫名地袭来,他低下头,发出了野兽般的呜咽声。
走出浴室,池原躺在沙发上。这沙发还是十年前父母去世时留下的,里面的弹簧都坏了,有些边角处,海绵也露出来了,暗黄色的。沙发前的桌面上,摆放着奶奶的遗像——照片还是奶奶年轻的时候,眼神清亮。现在奶奶皮肤松驰,上眼皮耷拉着,甚至于遮住了大半个视野,再不如当年——幸而也没再拍照。
池原的指尖停留在画像上。一星期前,奶奶去世的时候,嘴巴还张得很大。火葬场的人说,你用手托着,托一会儿就闭上了。池原没有做,奶奶有话没有说完,他知道。既然没说完,闭上了也不甘心。
奶奶想说,她不甘心死,她是被人害死的,她还不想死。
我知道啊,奶奶。池原和奶奶对视,两人的目光交汇。他想起了水野。对,水野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奶奶。
那次,在教室里,当着众人的面,幸田在水野经过他的时候把水野绊倒。水野穿得是在膝盖以上的短裙。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水野拒绝了幸田的告白,幸田这个混蛋,不过是想报复。水野的裙摆凌乱,一个女孩可怜的自尊像是鱼贩桶里的死鱼,瞪着一双雪白的眼。
没有人上去帮水野一把。但是池原去了。放学后,幸田叫来宫本和诚一,揪住池原的衣领把他拖到洗手池边,在水里死死地摁住他的头想要淹死他。
那天结束后,“小子,别以为就这么算了,从此以后,我绝不会让你好过。”幸田说。
他也没有放过水野,他告诉水野自己留存了她的照片,强迫水野去陪那些老男人,挣得的钱只给水野一小部分。水野天性软弱,只是自己一直默默忍受着。别人眼里的水野快乐而健康,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这朵还没完全绽放的花早已残缺不全。
忽然响起今天下午的事,囷囷焉地绕在心上,水野M字的衬衫在池原眼前飘动着,还有那个少年大而充斥着恐惧的双眼。
池原掏出手机∶“水野,晚上一起看电影怎么样?”
水野沉默着。
电话那边,水野的声音还有些颤抖:“他……怎么样了?”
池原声音一沉:“没事了,你不用担心,晚上七点,我去接你。”
水野不愧是个美人,即使有些憔悴,也丝毫没有影响到美貌。她穿着牛仔裤,显现出笔直而修长的双腿——自从那天后,她便不再穿短裙了。
池原歪了歪头,说道:“进去吧!”水野便跟在后面。
电影院的人很少,他们就换到了中间,水野只是低着头,两人一路无话。
“怎么了?”池原问她。窗外隐约有水声,下雨了,味道会跟着雨滴跑掉,池原想。
水野慌张地回答:“没事。”又说道:“下雨了。”她开始望着窗外出神。
看来肯定是有事咯!池原懒得再问,也没再回答,打算专心欣赏电影。和美女一起看电影,这样的好机会一定不会太多。
电影开始播放,巨大的银白色荧幕,各色人物粉墨登场。这是部煽情的电影,看到高潮部分,影院里响起微弱零星的抽泣声。
池原只觉得好笑。别人的生活就是别人的,他经历了什么,又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你可以指点,但它既不会改变,也不会影响到你,你又何必或喜或泪,深陷其中?更何况,你自己不也是受人指点,评说的一个小角色吗?
“池原……”水野在旁边叫他。
“怎么了?”
“我一直想问你,那天你为什么要帮我呢?为了我,和幸田对抗,一定很不划算吧?”
“帮你就是帮你咯,划不划算也已经帮过了,现在说这个也没有用了。”
……
“水野。”
“是。”
“今天下午吓到你了吗?”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也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用担心,任何人问我,我都会这么说。”
“嗯,那就好。”
“池原……无论如何,我真的都很感谢你。那天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请相信我,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那么,就再见了!”
“好的,再见。”藤原向好友告别,自己独自慢慢地走着。细雨濛濛,四处乱撞的小水珠在半空中翻滚。藤原一步步走着,小水珠纷纷拍打在他的脸上,痒痒的,也很舒服。
也许是他老了,以前走路总是很快,心里想的是快些啊,我要抓住时间,现在他沉沉的,也想慢慢地在街上走,看看沿街的店铺,看看像鱼一样欢快地从他身边游走过的行人。时间啊,抓紧的时候就流逝了。人嘛,年轻着年轻着,就老了。
手机振动了。他接通了电话:
“藤原吗。西口公园北角。发现一具男尸。你尽快到现场看一下。”
藤原抬头,发现不远处就西口公园,他沉稳地回答:“明白,我马上到。”
身体深处的某个开关忽然被板动了,多年做刑警的习惯让他立刻在雨里狂奔起来。
还是老了,他到的时候,警区里的人也差不多来了。
大野是一名新刑警,见到他便恭敬地递上了他初步了解的信息。
死者是附近的一所学校的高中学生,正在读高二,名为幸田谷一,平时在校很霸道,一般没有学生敢惹他。
“看来是个让老师很头疼的学生啊。”藤原自语道。
死者是在腹部被捅了好几刀,然后流血致死的。下着微雨,空气中笼罩着低沉的血腥味,像是一块厚重的黑布,盖在了西口公园的上方。
“宫本,今天幸田怎么还没有来啊?”诚一提着一份早饭,抱怨着:“完蛋了,早饭要是凉了他又要骂我。”
“嘘……”宫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四下望望,压低声音道:“你别嚷嚷了,上次抱怨被他听到,你忘了吗?”
诚一不禁打了个哆嗦:“那我上课把早饭放在肚子上,帮他保温好了。”
还没上课,班主任小泽就来了,把他们两个都叫出了教室。教室外,还有两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
“跟他们走吧!”小泽说。
宫本和诚一被领到学校的会客室,两个男人原来都是刑警,一个叫藤原,年轻的叫大野。
大野边掏出记录本边问道:“你们平时和幸田关系好吗?”
宫本和诚一对视一眼,都选择了沉默。
经过一番等待,大野无奈地看了一眼藤原。藤原眨了眨眼,大野便继续说道:“不妨告诉你们,幸田在昨天下午,被人杀害了。”
真的?宫本一下子攥紧了拳头,并且紧紧克制住欢呼的声音从嘴里飞出来,他偏头看了看诚一,这家伙,已经喜气洋洋的了。哎,估计自己也是一样。藤原摇了摇头,这两个孩子太稚气了,又沉不住气,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杀人的人。
大野笑道:“你们知道不知道,幸田最近在和什么人交往比较密切呢?”
宫本有些茫然地望着他,幸田这种人,天性喜欢欺负人,女孩子根本不愿意和他说话,男孩子避之不及,要不是自己和诚一被迫,谁又会和他来往密切呢?
忽然,诚一的声音微弱地响起:“我知道……幸田最近……恋爱了。”
宫本难以置信:“你怎么知道?”
也许是宫本的话中质问的语气太过于强烈,诚一有些生气道:“幸田几天前才问过我,如果见女生,穿什么会比较正式。而且他有次上网的时候,我看见他在用暧昧的语气和女生聊天。”
藤原问道:“那名女生叫什么?”
诚一缩了缩脖子:“我不知道。”
“这么说来……”宫本迟疑地说:“我应该知道那个女生叫什么,她的名字的罗马音,第一个字母是M。”
因为幸田和女友,昨天约在西口公园见面。他们约定,男方女方都要穿上M字母的衣服。
走出学校,大野拍了拍藤原的肩膀:“别灰心嘛,前辈,怎么说我们也算是知道了幸田女朋友的名字,这可是很大的进展呢!”
藤原愤愤地说道:“现在的女孩子有那么单纯吗?说不定只是玩玩而已,给恋爱中的小狗一个假名,也是很正常的嘛!”
大野干笑了两声,没再说话。
手机响起来,大野接通,刚开免提,小泽的声音就急促地传进来:
“水野!……喂?哦,您好,真不好意思,打扰了,请您马上赶来学校一趟,有一个学生要跳楼。水野!不要啊!”
电话切断了,听得出来那边很噪杂。
藤原喃喃道:“水野,水野”,忽然,一拍脑袋,不好,M就是她!(日文中,水野的罗马音为MIZUR)
说罢,扭头就向学校飞奔。
大野一愣,也向学校跑去。
迟了,地上一大滩血,水野从教学楼的天台上一跃而下。
她留了一封遗书,她说,因为幸田的威胁,她被迫卖身,因此对幸田怀恨,于是她在网上主动接近幸田,使他陷入情网,然后,她主动邀请幸田在西口公园见面,并趁他不注意捅了他很多刀,她已经不想再受幸田的威胁了,这一切该结束了。
大野唏嘘道:“这个女孩真不容易。好啦,可以结案了。”
藤原却在沉思,说道:“凶手另有其人,绝不可能是这个女孩。”
“死者身上的伤口又多又狠,而且还很深,一个女孩,无论如何不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况且,她显然知道凶手是谁,自己活不下去了是一方面,对自己爱人的维护恐怕也有。”
经过一番走访,藤原将目标锁定在了池原身上。
藤原找到池原的时候,他正在喝酒。门没锁,藤原直接就进来了。
阴暗的小房间里,池原一个人坐在地上,茶几上放着一张老人的遗像和几听啤酒。
藤原坐在他旁边,两个人无话。池原闷头喝酒。
房间很小,又没开灯,阴暗潮湿的空气,让空间更加逼仄。
池原仿佛没有灵魂一样,茫然地看着一个点,只知道喝酒。
忽然,他说∶“警官,你看,这是我奶奶。”
藤原看着那张照片,眼神清亮,他感觉她很像一个人。
“像水野吧?”池原咧开嘴。
藤原点点头。
“我也这么觉得。”池原说道。
“十年前,我父母去世,奶奶就出去找活干。我从来没跟人说过,我家里有哪些人,他们是做什么的,其实我一开始挺愿意说话的,后来没有人问,我就没人可说,我觉得说了也没人听,我就不说了,把乱七八糟的话都憋住,憋着憋着,我也觉得无话可说了。”
“后来,我读高中,水野被幸田欺负,我本来是不愿意得罪幸田的,但不知怎地,就帮了水野,帮就帮了,就是被幸田他们揍了一顿,挺痛的,也想哭,但一转念,哭了也没人听,自己也不想听人哭,也就不哭了。从那以后,幸田就让我做了不少坏事,我都没有反抗地照做了。”
说到这里,池原笑了一下:“也许我天性不爱反抗的,我是麻木了,那时候,我还不怎么恨幸田。直到上周幸田说他看上了一个来钱的招儿,叫我试试,我居然信了。他叫我蒙面去抢那个小巷里小贩的钱,他后面跟着。我走近了才发现,那个小贩就是我奶奶,我不想动奶奶,但幸田在后面逼我,我就想,我先抢了钱,然后,再趁幸田不注意还给奶奶。”
池原喝了一大口酒,又接着灌了一口又一口,藤原发现其实他已经泪流满面。
“我太天真了,我刚拿到钱,就被他们抢了去,那是我奶奶一点一点攒下的钱啊,全被他们拿去了。我第一次以乞求的语气求幸田,我说那个老人太可怜了,可不可以还给她一点?幸田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骂我贱,就只知道心慈手软。我反复求他,留下一点吧,她太可怜了,幸田根本没有理我,拿了钱去玩了。
“那天晚上,奶奶很晚才回来,隐约中我听到她的一声叹息,但我很快睡着了。我梦到奶奶对我说∶池原,一个人可以变坏,也可以以坏的方式再变好。我就说吧,奶奶她什么都知道,从我说:别动,把钱拿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警官,一个人活着,总得对得起谁吧,可是奶奶,水野,幸田,这些人,为什么我谁也对不起呢……”
李纳米,江苏省南京市金陵中学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