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终要学会告别这堂课

□ 张楚之口述 王小毛记录

有一天，终要学会告别这堂课

□ 张楚之口述 王小毛记录

去年冬天，忽然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女儿，快请假回来，你奶奶病了”，他哽咽片刻，接着说，“肠癌晚期，医生说没剩下多少日子了，你快回来见她最后一面吧。”放下电话，我的情绪瞬间崩溃。呆坐好久，才想起订票回家。

第二日一大早，我匆匆赶回家里。穿过熟悉的小院和客厅，踏进奶奶的卧室，出现在我面前的仍是往日那个满头银发一脸慈爱的老太太。

奶奶见是我，立刻乐出一脸的核桃纹。未等奶奶说话，我转身忙问家人：“为什么不让奶奶住院治疗?”

我马上联系老家在医院工作的同学，让她帮忙办理住院手续，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不想放弃。我想，如果老家的医院不行，那就把奶奶送到北京去。我觉得奶奶的命就在我们的手里，只要我们抓着不放，竭力争一争，她就不会轻易离开。

家人任由我安排，可没想到奶奶竟然不同意。她冷静地抛出两个理由：第一，癌症已到晚期，连医生都说没有继续治疗的必要，她不想再躺在医院里，最后的日子她想和家人在一起；第二，孩子们都有家有口，各个生活压力很大，她不想因为无谓的治疗增加我们的经济负担，她八十五岁了，什么都体会过，活到现在已经知足。

可是，我不甘心。她不肯去医院，我便到处找朋友搜罗特效药。可朋友们听说了奶奶的情况后，都劝我：“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做好准备吧，要想开，不如多陪陪你奶奶。”

有一天晚饭时，奶奶在饭桌上给我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气氛异常沉重。我们心知肚明，奶奶这是趁着自己心智清醒，开始交代后事了。

奶奶看着我们说“我辛苦一辈子，钱财没攒多少，但攒了几个孝敬知理的儿女，已经很知足了。”她说她所有的财产，刨除日后办丧事的花销，要平均分给几个儿女。奶奶又看着我们几个孙辈说“我不管隔代事，以后你们好好孝敬你们的爹妈就行了。”

那天晚上，我躲在小院里哭了很久。奶奶正在从容地和我们告别，但我并没有准备好就这样失去一个最爱我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告别都来得猝不及防。际遇从未提前通知我：你要准备好，悲伤的离别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的早餐，全家人吃得格外沉重。奶奶胃口不好，只喝了一点米汤。在饭桌上，奶奶对我们说：“吃完这顿饭，你们该上班上班，该回家回家，我现在这样子一时半会死不了，我不想临了临了，还拖累你们。”

姑姑和叔叔们哪里肯走，最后奶奶生气了。大家无法，只好让远一点的小辈们留下照顾，住得近的先回去经营各自的生活。

我选择留下来陪奶奶。既然奶奶所剩时日不多，我不能错过和她在一起的每一秒。

仅仅几天，奶奶的疼痛感便明显了。慢慢地，她很难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整日歪在床上，拧着眉头低声哼着。她总是说：“宝贝孙女，帮奶奶换个姿势看能不能好受点儿?”我便听她的差遣，不断垫上枕头、撤走枕头……最后，她不耐烦地叹口气说：“算了，还是躺着吧。”

这一躺下，奶奶就再也没起来。她的疼痛感越来越严重，常常忍不住喊出声来。每当疼痛得到缓解，奶奶都要和我说好久好久的话。有一天，她忽然跟我说：“宝贝孙女，你去医院帮奶奶问问，不是有捐器官的吗，我也想捐，你说人家会不会嫌弃我身上的零件又老又破啊?”

家人都支持奶奶的想法。填写申请表的那天，奶奶的心情特别好，说：“我就特别希望能捐眼角膜，这样等我死了，我还能继续看着你们。”

我看见爸爸和叔叔这两个大男人的眼圈一下红了，我紧紧地搂着奶奶，早已泣不成声……

小时候，父母工作忙，是奶奶一手把我带大。每次奶奶去地里干活的时候，我都搂着她的脖子说

：“不要去嘛，我舍不得奶奶。”可如今，我再搂着奶奶，却发现，她瘦得只剩那么一点儿了。

我贴近奶奶的耳边，说：“奶奶，我舍不得你。”

奶奶用她干枯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说

：“奶奶不走，你怎么长大?你的好日子、苦日子都在后头，要坚强点儿，要往前看。”

几天后，奶奶陷入了昏迷。偶尔醒过来，也是因为疼痛的刺激。我们围坐在她的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消逝，却无能为力。

奶奶是在一个早晨安安静静地走的。她对我们说过，她并不喜欢我们哭着为她送行，人人都有离开的这一天，只是早走晚走的区别，不如大家都欢欢喜喜望着她上路。奶奶说她这一辈子很知足，所以才要赶着去下辈子。我懂她的意思，她是想告诉我，她没有离开，还在另一个世界里好好地看着我们，只是我们从此不能再相见。

依从奶奶的遗愿，奶奶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她的骨灰全部撒入大海。站在海边，目送着微风带奶奶远去，我的眼泪淌了满满一脸，因为我明白，这是我与奶奶最后的告别。

我多请了几天假，留在老家帮着爸妈料理后事，收拾奶奶的遗物。那天，爸爸忽然对我说：“你奶奶这一走，我也想了很多。以后，等我和你妈老了，也像你奶奶这样办吧，挺好。”

爸爸的话让我陷入不可遏制的悲伤中。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与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决绝地告别。直到奶奶离开我，我这才明白，原来我要面临的告别，才刚刚开始。

二十年前，我上小学一年级。入学第一天，我使劲搂着奶奶的脖子，哭着喊着不肯松手。奶奶说：“宝贝孙女啊，你早晚都要自己一个人走，就算你不走，奶奶也会走的。”她狠心地把我扔在班级门口，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回走，小小的我不知所措地站在班级门口，孤单地完成了成长的仪式。

原来，决绝地告别也是一种爱；原来，不挽留、不强求是最好的成全。人生路漫漫，山一程水一程，总有陪伴，便意味着常有别离。学会从容地告别，是一生中成长的必修课。

（摘自《妇女》201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