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市场，从美丽新世界到垃圾场

王海燕++刘畅

7月1日，暴雨致湖南长沙城区多处内涝，裕园小区的居民涉水买菜

6月22日至7月3日，湖南宁乡下暴雨。在宁乡市区，受灾最严重，最早引起外界关注的是沙河市场及其周边。这里没有人员伤亡，但每户商家的损失从数万到上百万元不等，总损失估计达10亿元。这里的很多人都是从小生意做起，终于渐渐站稳脚跟，却在一夜之间生死悬一线，眼睁睁看着财富付诸东流。直到7月7日，洪水已经过去数天，这个原本到处都是崭新商品的巨大市场，依然一片恶臭，如同垃圾场。

突如其来的洪水

像往年一样，从6月开始，宁乡进入汛期。今年雨势尤大，自6月28日以来连降暴雨，7月1日上午仍没有减弱的迹象。但大雨不影响做生意，这里是宁乡最大、历史也最悠久的综合批发市场，1500多间门面、300余个摊位被划成建材、百货、食品等几个区域，高峰时，每天有2万城乡各地的交易客商来这里进货。与所有的批发市场一样，这里堪称宁乡最大的美丽新世界。

7月1日下午，大雨已经渐渐止住，傍晚时分，天空甚至有一丝放晴的迹象。但就在这时，洪水却如猛兽般突然扑来。一家母婴店的老板黄青是最早看到洪水的人之一。她的店面紧邻市场西门，靠近沙河桥，沩水从那里翻过桥，直冲入市场。这完全出乎黄青的预料，因为直到下午，黄青还看到沙河市场的领导在往河堤上垒沙袋，也没有任何人通知商户们要注意洪水，大家还站在沩水边上看水势。

到了下午约3点半左右，市场领导突然让看水的商户们赶快回去搬货，说洪水马上就来。黄青吓了一跳，赶紧回店里转移货物，刚走进店门，就听见广播里通知黄材水库已经泄洪，大约6点到8点的时候到达县城，水要涨1.5米到2米，市场也很快就会断电。

黄青录下了广播，发到家里的微信群里招呼家人，家人们还不太相信，都说沙河从没受过灾，水位不可能涨到那么高。但黄青还是搬了些轻便的衣服到二楼，只搬了半个小时，店外的台阶上已经能够看到水，4点50分左右，水进店没过小腿。黄青抬头一看才知道，洪水已经翻过沙河桥，正沿着西门的路疯狂灌进市场。她和大嫂赶紧手牵手，往东门逃走了。

黄青看到洪水从前面冲过来，处在市场另一个角落的李澜，有一间和黄青朝向一致的厨卫批发店，她经历的却是洪水从背后袭来。因为沙河市场是被沩水的一个急拐弯包住了两边，洪水来临时，两边都开始进水，其中黄青所在的西边是因为洪水翻过桥面，李澜所在的东南角却是因为河堤有一个巨大的缺口。李澜记得，在她的店面所处的位置，她根本听不到市场的广播通知，她是在下午4点才从房东那里接到转移的通知。

知道这个消息后，李澜赶紧带着孩子先回了小区，她丈夫贺雨文则留下来转移货物，但因为市场管理方催促，贺雨文其实也只带了几个抽油烟机，就从前门开车离开了。李澜后来从丈夫那里得知，当时洪水涌来的速度非常快，就在他们接到通知后15分钟，大水就涌过来，不到6点，她的店就全被淹没了，洪水甚至很快攀爬到二楼，到晚上10点50分左右，洪水达到峰值，最深处有5米。

但当天洪水最大时，被淹没的不止低洼的沙河市场，还包括沙河市场边上地势较高的地方，贺湘的店铺就在那里。下午5点，沙河市场已经淹了，贺湘的店还安然无恙，看起来也不可能出事，她在朋友圈发了条视频，称自己“很安全，有水，有电”，配了3个勾手指的俏皮表情。

结果下午6点半，贺湘一家正在吃饭，发现水居然涨到了街边。直到这时，他们依然没有警惕，因为当时雨势不大，又没有收到泄洪的通知，一家人还在讨论洪水最高能不能到店外的台阶。晚上7点多，一家人准备提前回家，就在他们离开前，洪水涌进了店里。她和哥哥一开始把整箱的啤酒和饮料堵在门口，排成一线，堆了三层后就去收拾贵重物品。结果大约5分钟后，整箱啤酒和饮料筑成的防线被攻破。

两人又往门口继续垒货，垒到大约第五层，“轰”一下，又被洪水冲垮了。一家人这才慌神了，想从后门离开店铺，在后门处，她和哥哥遇上先行回家却因水势大不得不折返的父亲。3个人原想从楼外的楼梯爬上楼，但店铺西边对着沩水，过来的水流非常急，已经无法走了。平时一步之遥的路变得无法跨越。

无路可走的3个人当时只能紧紧挨在一起，站在后门外大约半米高的台阶上，但洪水很快淹没台阶，又涨到大腿处。这时他们已经彻底慌了，赶忙又爬上贺湘爸爸停在后门边的面包车顶，但是按照当时的水位涨势，面包车顶能坚持多久，谁心里都没有底。平时交通便捷的城市此时被分割成了一个又一个无法相互跨越的孤岛。

7月3日，湖南永州洪水退去后，市民忙着清洗家具，组织灾后生产自救

洪水中的自救

贺湘和哥哥、爸爸在车顶一直待到晚上11点，依然没有任何办法离开。而水势还在不断上涨，甚至已经没过了脚踝。3个人站在车顶，眼睁睁地看着四台笨重的冰箱、两个收银台，还有许多零碎小商品被洪水一件一件冲出大门。

贺湘的妈妈挨家挨户敲门，快到晚上11点，终于在一个做二手车生意的邻居家找到一条很粗的安全绳，三楼的邻居用绳子把站在车顶的几个人拉上了楼。最后，一家人在社区的安排下，在二楼的一个家具店过了一夜。贺湘从没想过，身在城市，自己有一天还需要这样逃生。

就在贺湘一家拼命想要爬回楼上的时候，也有身处楼上的人在担心。在沙河市场东边，是一个叫沙河佳园的小区，地势比沙河市场略高，但处于同一片洼地。陈昱是沙河佳园业委会的委员，7月1日下午不到2点，他被另一个业主委员会委员叶潇叫上，去堤坝上察看沩水水情。他们从小在这里生活，对沩水的水势有一定把握。叶潇把一根筷子插到堤上，结果才打个电话的工夫，水就涨到筷子那里，而筷子離堤坝顶端的距离是2米。

他们觉得形势不对，跑到传达室拿扩音器，叫上保安，叫了三辆车，通知业主挪车、转移。下午3点多，一名派出所民警也过来提醒居民，这时小区的车已经撤得差不多了。就在民警通知后半小时，水翻过沩水堤坝，陈昱发现车库里住着一位老人，赶紧把这位老人转移到二楼，之后陈昱才想起奔向自己在小区附近的店面。

但当时水已漫过大腿，他的母亲劝他保命要紧，赶快回家。下午6点左右，他又蹚着水准备走回小区，结果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嘣”的一声巨响，小区的围墙被冲垮了。急水冲过来，瞬间齐腰，陈昱也被冲出四五米远。小区楼房的一层也很快被淹，当时陈昱的妈妈和老婆、孩子还全部在三楼的家里，他本来准备把家人转移到外面安全地带，但现在，他只能先摸着残余的围墙，慢慢爬回楼里再说。

一家人全部被困在家里时，陈昱和妻子只能通过窗口观察洪水的情形，眼看着小区的围墙被彻底淹没。晚上7点多，家中的水、电、煤气都停了，陳昱8个月大的小女儿在发烧，他试图打电话求救，结果信号不好，打了五六遍“110”才打通，对方让他们不要急躁，耐心等待救援，却好久没有回信。

陈昱的手机很快没电了，只好分别用母亲和妻子的手机接着打求救电话，除此之外，在孤立的家中，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后来，“110”给陈昱提供了一个救援电话，但信号断断续续，电话通了又断，最后终于向救援人员说明了地址和受困人数，但依然没有救援人员前来。这时陈昱和妻子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趴在窗口看河堤的水，到晚上11点多，又是“嘣”的一声巨响，江边的工地围墙也被冲垮了，水势再次加大朝小区冲来。而小区内的道路上，已经形成湍急的河流，漂浮着家电、液化气瓶等物品。陈昱已经对救援不抱希望，他安抚母亲，鼓励妻子，并告诉自己，“房子不会被冲垮”。

2日凌晨3点，小区的水位终于缓慢回落，陈昱夫妻俩终于稍微松了口气。然而第二天救援仍没有来，他的女儿还在发烧，陈昱只好向住在小区地势更高的邻居求救，邻居搞来了一辆皮划艇，陈昱终于把家人送出孤岛般的家。但当时宁乡市大部分地区已经断电，妻子不得不开车将孩子送到乡下的医院，陈昱则划着皮划艇营救小区里的其他老人、小孩。

身家付诸洪水

在家里的那一晚上，陈昱经过了担惊受怕，但最后总算平安无事，但他的店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的店铺在市场边工贸街上，代理保洁产品。工贸街来水时，先往地势低的沙河市场里灌，灌得太满了，水开始往回流，最后退水则是从沙河桥所在的市场西边退出的。这样反复几次，水横着从陈昱的店里灌进来灌出去好几次，所有的货都被卷走了。

因为一直困在家里，陈昱一开始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直到7月2日中午，他刚借楼下邻居的充电宝充了一点电，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就是一个洗车店老板打来的。那个老板告诉他，他的货物全部都从店里跑出去了，跑到大街上，好多人在欢天喜地地捡。但当时陈昱还在用皮艇转移小区的老人和小孩，等到他忙完转移的事情，去店里一看，仓库已经空空如也。

他急得话都说不出，跑去派出所报案，但派出所的人告诉他，店门是开的，冲到外面的货被人捡了这事儿，派出所也无能为力，派出所最多能帮他从进店“捡”货的人那里挽回一点损失。但警察办案是需要证据的，派出所的天网已经停电失灵，指望不上，陈昱又找邻居问是否有当时拍下的照片或视频，结果邻居告诉他，当天自己的智能手机没电了，连电话都是用老人机打的。陈昱挽回损失的最后一点希望就这样必然地破灭了。而这批货，是他在6月底借了几十万元，和朋友合伙囤下来的，却这样打了水漂。

与陈昱一样，在沙河市场做生意的大多都是本地人，从小生意做起，一点一点做大，到拥有多个仓库和门面。因为是做批发生意，很多商家都会赊账或借钱囤货，一些贵重品类如电器、冻货，店里囤着几十万上百万元的货稀疏平常，在平时，这是极其正常的商业流转手段，但当灾难来临时，却会使商家承受甚至超过全部身家的损失。市场内的多位商家都告诉本刊，根据市场负责人和他们自己的估计，整个市场的损失，保守估计最少有十几个亿。

7月1日，被邻居用绳子营救上楼后的那一晚，整个店面已经被洗得空空如也的贺湘则一直在琢磨，到底怎么回事，她记得去年宁乡下大雨，持续了很长时间，沩水下游的市中心都出现了内涝，但他们的店铺并没有受影响，甚至1998年大洪水时，店铺所处的位置同样是安全地带。

商家们把事故的一大原因指向黄材水库泄洪，因为在接到通知与洪水涌入之间，只相隔了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任何人都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转移货物;另一个原因则指向市场边沩水堤坝的那个缺口，这个缺口比市场西门的沙河桥处涌水量更大，正是因为这个缺口，使得整个沙河市场所处的低洼地带被两股洪水夹击，水位快速上涨。

在现场可以看到，沙河市场地处低洼，比沩水的堤坝低了接近3米，而那段缺口则与市场齐平，成为一个完美的涌水口。陈昱告诉本刊记者，这个缺口是在2015年出现的。而根据公开资料和当地媒体报道，这段缺口是宁乡为了打造滨江公园项目，挖除原有的防洪堤后形成的。施工方曾在公开资料里称，会在洪灾季节设置日常防汛岗位，监控水情，积极应对洪水。但根据市场及周边多位商户向本刊提供的信息，这个项目在挖除原有防洪堤、种植景观树以后，已经长时间停工，并处于无人照看的状态，更没有人在此处进行防洪监测。

但所有事后的复盘都挽回不了商家们的损失了。因为地势原因，洪水在沙河市场停留的时间很长。做厨卫生意的李澜7月2日下午从家里赶到市场时，水仍有两三米，她无法靠近自己的店面，只能站在沩水边的堤上。在那里，她看到有做木材的店主蹚进污水里，想要捞起一些板子，堤坝上的另一些人则在哭泣。李澜后来统计自己店铺里冲走和冲烂的货物，起码值30多万元。因为互联网的冲击，同时因为沙河市场西北角又建起了一个新的建材市场，李澜自家店铺的位置也不算好，30多万对她来说，夫妻俩要不吃不喝挣3年。

到7月7日，天气已经晴朗了好几天，沩水的水位线下降到非常低，但市场里依然到处飘荡着刺鼻的馊味。所有的商户老板都自备了抽水机，抽出地下水，愁眉苦脸地试图翻捡出来一点东西，冲刷干净，摆回空荡荡的货架。但更多的东西都挽救不回来了，整个市场里，华丽的水晶灯，崭新的电器，整箱整箱的酒、零食，整袋整袋的冻货，全都变成了糊满泥浆的残破垃圾，胡乱堆得到处都是。

（文中贺湘、黄青、李澜、贺雨文、陈昱、叶潇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