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代雇主”:如何对待保姆这位“虚拟家人”
2017-07-27徐菁菁
徐菁菁
杭州纵火案固然有其极端性,但也折射出社会对于家政市场的普遍焦虑。如何建构规范、良好的保姆和雇主关系既是经济、法律课题,也可以被视作一个有普遍意义的社会学问题:当家政雇佣这种经济关系进入家庭,我们是否为之做好了准备?
进入“后台”的陌生人
7月1日,杭州市人民检察院对杭州纵火案犯罪嫌疑人、保姆莫焕晶以涉嫌放火罪、盗窃罪依法批准逮捕。相比曾经发生的保姆毒死老人事件,人们尤其难以接受的是,杭州一案几乎翻版了“东郭先生与狼”的寓言。就在纵火前的一个月,莫焕晶还以买房子的名义向林先生一家借款10万元。莫焕晶的律师告诉本刊记者,莫焕晶说,“跟林家像一家人一样”,林家的贵重东西也不避她,都是随便放。
原本口碑参差不齐的家政行业,再一次站在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公众的哗然,既源于悲剧本身的惨烈,还源于感同身受的焦虑。在现代社会,以血脉、亲情关联为屏障的家庭生活关乎安全、私密、自由和幸福,被普遍视为一处只容局内人进入的“后台领域”。而如今,越来越多的陌生人正在以家政服务者的身份进入这一敏感的“后台”。在今年6月8日商务部举行的例行新闻发布会上,商务部新闻发言人孙继文曾表示,随着“两孩”和人口老龄化时代的来临,我国家政服务需求呈现爆发式增长。根据商务部的数据,2014年,家政行业从业人数2034万,年增长13%,比第三产业从业人数的总增幅高出7.2个百分点。
雇一位保姆,特别是一位住家保姆,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决策。對待这样一种新的需求,需要做好准备的可能并不只是行业和法律,还有家庭本身。
台湾大学社会系教授蓝佩嘉在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对在台湾务工的东南亚帮佣及其雇主家庭进行了田野调查。这一调查中的一些观察和结论对中国大陆同样具有参照意义。蓝佩嘉提出,台湾社会里雇佣家务帮佣的传统,并不如香港的华人家庭或马来西亚那么普遍,90年代以来,台湾家政工人的雇佣者其实是“第一代雇主”。换句话说,人们对现代城市生活中的保姆与雇主关系可能缺乏常识性的认知。一个具有代表性的表现是“单纯忠诚的女佣这样一种理想意象”,“映在许多当代台湾雇主的心中”,人们总是期待寻找到的帮佣“比较像古早时代的佣人”。
2016年10月20日,在北京参加月嫂培训课程的妇女
而事实上,人们并不能依照传统的“主仆”关系模式,将雇主和保姆之间的关系顺利嵌入自己的家庭框架中。家政服务工作自古有之。在人类社会的漫长历史时期里,家务劳动由罪犯、战俘及其家属等女性奴隶承担,女婢为雇主的私人物品,是家庭财产。19世纪中叶,英法等国的城市中产阶级雇佣农村的年轻劳动力从事家务劳动,家政业开始作为一种产业出现,家务劳动逐渐成为可以购买和消费的商品。这种转变彻底改变了关系模式。上海财经大学经济社会学系苏熠慧博士在研究中指出,前资本主义社会,律法规定主人对仆人享有“家长支配”的权力,仆人对主人履行绝对的“个人忠诚”,同时主人给予仆人“庇护”。然而在现在的社会,家政工人和雇主之间的关系是市场雇佣关系,他们彼此在法律上都是独立和自由的个体。主仆之间的“庇护-忠诚”更像家庭成员之间的“私人关系”。这种“私人关系”体现在:仆人只忠于一主,其服务的对象长期是单一而固定的。然而,“家政工的劳动作为商品在市场上买卖时,购买者并非单一而固定”,也正是因为这样,“介于‘私和‘公之间的家政工,很难与雇主形成完全意义上的‘亲情”。
一方面,人们很难将家庭视为一个经济活动的场所;另一方面,雇佣保姆本身就意味着家庭已然成为经济活动场所。当人们抱着对传统主仆关系模式的期待来面对现代意义的雇佣时,最终难以避免巨大的焦虑和失望。这一方面是因为角色错位的冲突将极其尖锐——正如蓝佩嘉的观察:许多雇主认为现实中的保姆们“难相处、爱抱怨、对工资和工时锱铢必较,时常要求加薪”,“但从劳工角度看,这其实反映出她们试图和雇主家庭维持距离以捍卫自己的私人生活,以及理性化家务帮佣的工作内容和条件”。另一方面,对传统“忠诚”期待难免落空。就像莫焕晶并没有领“像家人一样”对待她的林家的恩情,对雇主进行访问时,蓝佩嘉常会听到一些雇主大惑不解:“为什么我明明把她当家人看,她还是要跑掉?”
情感与理智
家政雇佣的另一层复杂性在于:我们可以用经济标准去评价产业工人等其他雇佣关系,但却很难用它去评价和处理家政这种特殊的雇佣。家政工的工作性质与内容使得家政工是作为“虚拟家人”的角色进入雇主家庭的:他们为家庭中的婴幼儿、老人、病人以及一切有照料需求的人提供劳动。除了时间、体力,情感投入也是他们照料劳动的重要内容。蓝佩嘉的研究表明,大量新兴中产阶层家庭的女雇主们雇佣廉价的外籍劳动力做家务是为将孝道和母亲的职责部分外包,缓解工作与家庭、传统与现代的压力。换句话说,家政工人是在替代家庭成员承担部分家庭责任。
苏熠慧在对家政工岗前培训的田野调查中发现,为了能让家政工人胜任工作,满足客户的情感需求,培训者会“不断要求她们通过换位思考,将自己与客户之间的劳动关系转化为自己与亲人之间的家庭关系”。在培训育婴家政工的过程中,培训老师让家政工“想象”自己身为母亲如何照顾和对待自家孩子的情景:“在自己家怎么做在别人家就怎么做”,“如果把自己的孩子摔伤了,(你作为妈妈)肯定会生气”。保姆李阿姨在一次日常培训中抱怨雇主自己吃新鲜饭,给她吃剩饭,餐具还是分开的。培训老师听完李阿姨的抱怨,劝她想想自己在老家是怎么当妈妈和妻子,由此来平息她的怒气:“我们自己在家也是好的先给孩子吃,再给老公吃,最后才想到自己,他们对自己家人好很正常。”当家政工纷纷抱怨老年人难沟通时,培训老师则问道:“试问各位,你们与婆婆好相处吗?”
2017年6月18日星期天,香港菲佣在休息日聚会
而在真正的工作过程当中,角色的转换并不简单。北京市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助理研究员马丹指出,作为“虚拟家人”,家政工的这种角色扮演首先“要付出足够的、令雇主满意的情感,其次这种扮演还要掌握好‘度,不能喧宾夺主代替了真正处于这个角色的家庭成员,也就是在情感付出的基础上要学会控制与抽离”。
保姆王姐告诉苏熠慧,她要是跟雇主家庭的孩子太好,不仅妈妈会不高兴,爷爷奶奶也会插手。她曾经受雇照看孩子,“二年级的男孩。这孩子确实跟我很好”。可只待了一个月就被辞了。这种情感的控制不仅考验保姆,也考验雇主。另一名保姆燕子和雇主夫妇关系不错,但是男雇主的妈妈却总是对她不满意,“要是女主人对我比对她(男雇主的妈妈)好,她就心理不平衡”。“有一次去动物园,阿姨(男雇主的妈妈)觉得费钱,就不进去了,说在外面等着。我就说我也在外面等着吧。男主人就说,不不不,一起去。这个老太太就不高兴了,就说:‘要不阿姨(燕子)去吧,我就别去了。”
马丹指出,“控制与抽離”是真正的家人与雇佣关系存在内在的矛盾所决定的。在雇主和家政工这位“虚拟家人”进行情感交换的过程中,家政工如果不进行控制而只是投入交换,会威胁到雇佣关系的本质;而雇主如果只进行投入和交换、不进行控制则会产生不安全感,也会威胁到雇佣关系的本质。
在她的研究中,王家珍故事充分说明了一个成功的雇佣关系所需要的两面。王家珍是一名专门护理早产儿和先天缺陷新生儿的月嫂。她对她所服务的孩子尽心尽力,有的宝宝出生时只有3斤,她每隔1个小时用滴管给宝宝喂1次奶,就等于她无法连续睡觉超过1小时。“因此就体力、脑力与情感劳动的付出而言,她相当称职。但同时,她成功的原因不仅是她的付出,更重要的是她的抽离。比如宝宝跟她过于亲近了她会避嫌,要求宝宝的正牌母亲增加亲子时间;再比如正牌母亲用于建立母职的方法失败了,她会主动承担责任。对她来说,控制与抽离比付出更关乎这份工作的成败。”
楼上楼下
在有成熟家政服务传统的发达国家,针对家政雇佣关系的市场雇佣本质,政府会打造一张经济标准结成的安全网,确保家庭生活的基本安全需求。1989年,法国政府开始将家政服务纳入劳动法中。之后又几经充实、修订,现行的有关家政服务业的法律,对从劳动合同签署、工作时间、休息休假到报酬待遇,乃至家政服务范畴等各种细节给出了规范和标准,囊括了缔结劳动关系的方方面面。在加拿大,家政网站都是付费网站,要求应聘者提供以下证书:第一救援证、身体健康检查、保姆证,甚至还有食物健康操作证。面试保姆的时候,不仅要求其提供一份工作履历,并提供两名前雇主和一名友人作为担保人。家政公司在吸收一名待选保姆和家政人员的时候,会进行详尽的背景调查:不仅有对过去的雇主进行回访,更为严格的是,还会用第三方调查机构进行银行信用调查和有无犯罪记录。
而如果深入具体的家庭生活,在安全的基础上追求和谐与舒适,问题则更为复杂。事实上,对家政雇佣关系研究得再透彻的社会学家也无法为所有家庭开出一剂打造完美关系的灵丹妙药。蓝佩嘉指出,家务劳工或雇主都是不同质的群体。他们依自身既定的特殊社会位置、工作内容与雇佣条件,发展出不同的偏好与策略。正如一些雇主倾向于在树立权威,一些人则青睐更为平等的交流方式;一些家务劳工认为,扮演雇主的诉苦对象的角色证明了他们和雇主的私人关系,而在另一些人看来,这只是平添了额外的工作与负担。
但一条普遍的原则是存在的,家政雇佣这种雇佣关系极大地模糊了私人生活的边界,但无论对于雇主还是雇工来说,明确一条双方都能够接受的私人边界都是有益的做法。这种边界可能是空间上的。在西方的传统中,日常生活的家庭空间部署会确保雇主与雇工的区隔。比如英国的雇主家庭,他们有着极为敏感的空间意识,楼上楼下不容混合。但在人口稠密的亚洲城市,家庭空间往往有限。在紧密居住的空间中,雇主和雇工双方都可能对对方的隐私产生更大的侵入性。但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大空间还是小空间,私人空间建立的实质都是一种彼此尊重的契约。正如英剧《唐顿庄园》里所表现的那样,大小姐玛丽进入了仆人的住宿区域即私人空间,在被管家发现之后,作为这个家庭的雇主之一,她的第一反应依然是深表歉意。
舒适的私人边界也同时建立在时间之上。雇主常出现的问题是希望通过经济上的补偿,要求保姆延长工作的时间,但私人时间存在的价值并不完全能以金钱衡量。苏熠慧的研究显示,与家保姆相比,小时工的报酬少,生活成本高,但许多住家保姆却仍乐意转为小时工。“虽然,小时工比住家的辛苦得多,但是有一点,就是自由,心情要好得多。”一位叫阿汤的雇工告诉她,当住家保姆的时候,总觉得表情不是自己的,她受不了成天看人脸色行事,便换成小时工,一当就是10年。在这10年里,她感觉只需要在那几个小时里稍稍隐藏自己的感情,那几个小时以后,自己还是自己。
1870年,英格兰坎布里亚的4名女佣在雇主家的厨房里工作。19世纪中叶开始,家务劳动逐渐成为可以购买和消费的商品
蓝佩嘉在对台湾菲律宾帮佣的研究中发现,以职业、顺从闻名的菲律宾帮佣对每周日固定的休息时间非常看重。这些私人时间使菲律宾帮佣得以完成“前台”“后台”的角色切换。某次周日弥撒后,蓝佩嘉和几名菲律宾移工朋友吃午饭,她注意到身旁的朋友露西娅(Lusia)带着一个装着衣服的袋子,随口笑她一大早便忙着逛街买衣服。露西娅摇头有点难为情地解释道:“不,这些是我回家时要换的衣服。我在外面时,想要看起来聪明、时髦。”她当时身着象牙色丝质衬衫,她对蓝佩嘉说:“这样的打扮让我觉得自己像‘企业经理,而袋子里在市场上买的便宜的衣服,则让我变成‘管家经理。”爽朗大笑后,她告诉蓝佩嘉:“所以我回家前要卸妆,把迷你裙换掉。我在家里像完全不同的人。你知道的,就像灰姑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