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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证与记忆

2017-07-27女真

满族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奉天中山沈阳

女真

在沈阳生活了三十多年,我眼里的这座城市,地标真不少,随便就能讲出一长串儿:故宫、福陵(东陵)、昭陵(北陵)、小南天主教堂、大帅府、太原街、中街、老沈阳站、九一八纪念碑……这些地标,哪一个都不简单,讲起来都有很长很丰富甚至可能很辛酸的历史,都可以单独写一本大书,但如果让我首选一个,代表沈阳最近的一百年,我毫不犹豫,一定会选南京街、中山路、北四路交汇处的中山广场。在我眼里,近一个世纪的风云变幻,中山广场是沈阳这座城市的最好见证。

作为一个有着百多年历史的城市地标,中山广场名字的几次更改就颇有意味。1913年刚建成时,它叫中央广场。彼时清廷已塌,溥仪退位,这座叫过盛京的城市连陪都也不再是,刚刚建成的广场却敢以一个自信、也可以说是自负的方位大词命名,一百多年后回想,不能不说有一种看喜剧、闹剧的唏嘘感。1919,也就是五四运动开始的那一年,打了胜仗、从俄国人手里接管了这一带街巷的日本人,把广场改名为浪速。浪速是大阪的古称,浪速广场的命名,透露出当年的日本人欲把他乡作故乡的梦想。1945年日本人战败投降,国民政府以国父的名义,把这里命名为中山广场。1949年之后,中山广场的名字继续沿用,一直到文革,被红旗广场取而代之。一些亲历者在回忆资料里讲,红旗广场时代,这里是沈阳城游行、集会的中心,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人头攒动,广场周边的老建筑上曾挂满了充满火药味、战斗精神的大字报。文革结束,1981年,中山广场的名字重新印在城市地图上,但沈阳民间,也有改不了口,仍旧叫它红旗广场的。1985年夏天,我初到沈阳定居,有一段时间还曾经疑惑,一个广场为什么会有两个名字?这个城市的人,在中山广场和红旗广场之间,称谓的转换非常自然,你说哪个他们都知道,就好像,你讲曹孟德,自然就想起那个叫曹操的人。

浪速广场时代,广场中央站立着一根从下到上逐渐变细、酷似刺刀的汉白玉柱子,这是日本人立的纪念碑,碑文上书有“明治三十七年日露战役纪念碑”字样,“露”是“露西亚”的简称,当年的日本人称俄国人为“露西亚”。日俄两强在中国地面打仗,获胜的日本人在沈阳的广场上立碑纪念,是为国耻。八一五光复后,国民政府在“刺刀碑”上涂了大字:“国家至上民族至上”。1956年,广场再次改造,广场中心新建了喷水池。1969年,留存至今的大型群雕出现在广场中央,这个由七十多人集体创作、名为《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的玻璃钢雕塑是国庆二十年献礼之作,规模宏大、材质昂贵、制作精良,曾经跟四川的《收租院》齐名。文革年代,毛泽东在高处挥手的经典形象,出现在中国的很多城市,至今仍在广场中央矗立的,我去过的地方,中山广场独一处。当别处的塑像纷纷拆掉时,沈阳方面据说也曾有过拆除的动议,但当时的决策者采取了折中的办法:既没彻底拆除雕塑,也未完全保留。仔细观察群雕部分,“李玉和”手里原有的信号灯没了,还有一男一女手举着一个空心方框,从当年留下的老照片上看,方框里的字原本是“革命委员会好”。这一处群雕,敬立者就是当年的省、市两级“革命委员会”以及当时的驻沈部队。文革结束,特殊年代的“革命委员会”从雕塑中消失,成为教科书和人们记忆中的历史名词,并不奇怪。而1971年林彪事件之后,原本贴在红色花岗岩基座上的林彪题词被去除,历史的痕迹再一次被清理。

中山广场周围,是一些非常显眼的西洋风格的建筑,这些老建筑分別建于1910-1945年间,是日本人在沈阳这座城市留下的痕迹。从东南方向顺时针排列,建成之初分别是大和旅店、横滨正金银行奉天支店、奉天警察署、三井大厦、日本朝鲜银行奉天支店、东洋拓殖株式会社奉天支店以及满铁奉天地方事务所等。明显看出,日本人在沈阳建立租界以及满洲国时期,这一带先是租界地的金融中心,后来逐渐演变成日本人野心勃勃占领中国的大本营、指挥所。当年的大和旅店是日本在中国东北建立的高级酒店连锁机构,非一般人等可以进入,“九一八事变”的谋划和指挥,就在沈阳的这一家大和旅店里。广场东部紧邻中山路的东洋拓殖株式会社奉天支店,初建于1922年,“九一八事变”的第二天,关东军司令部从旅顺迁到这里,可以说,日本人在中国犯下的罪行,这里曾是见证之地。

广场向东,是从前的“浪速通”,今日的中山路;广场向西,一直到今天的沈阳站(当年的满铁车站),西洋特色的建筑还有一些,这些也大都是日本人留下的痕迹。为什么日本人在本土以外热衷于西洋风格的建筑?长话短说,跟日本的近代历史有关。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开始向西洋人学习,在本土施展不开拳脚的新派建筑师,在沈阳盖房子时少了顾忌、多了任性,这才有了东洋人盖西洋风格建筑的特殊历史。

在沈阳居住多年,我无数次经过中山广场。广场以东,与老沈阳城之间,曾经是空旷之地,是日本租界地和老沈阳之间的过渡地带,经大西路,一直通向老沈阳城,可以抵达故宫、大帅府、繁华的中街。日本人刚来沈阳时,以满铁的名义,逐步霸占了广场以西的土地。经过沈阳站再一直向西,是有“东方鲁尔”之称的铁西工业区。中山广场向北,经南京街、黄河大街,通向皇太极时代的御花园乃至皇太极的陵园昭陵,历史上那里是皇太极所在的正黄旗领地,连接从沈阳城向北去往铁岭、开原,继而通向蒙古的大路。中山广场向南,经过砂山,直达浑河码头。历史上的浑河与辽河相通,是沈阳城的水路要津。再向南、向东,跨过鸭绿江,就可以抵达朝鲜半岛。把这个名字几经变化的广场说成是沈阳城乃至更广阔地域的交通枢纽,一点不夸张过分。

今天的中山广场周围,当年的老房子多还健在,建筑功能也大多跟其原始功用接近。大和旅店如今是辽宁宾馆,几家洋行是几大银行的营业网点,奉天警察署、满铁奉天地方事务所现在分别是地方和铁路部门的办公场所,而曾经的关东军司令部及以前的东洋拓殖株式会社奉天支店,是沈阳市工会的所在地。这些老房子的门前,除了现用房单位的牌匾,也都有写着老房子历史的小牌子挂在墙上,提醒世人不忘历史,虽然南来北往、东去西行的人,未必有几个会驻足细看。生活中的大多数人,他们通常不必关心某座房子的由来,除非把房子送给他们,或者准予他们居住。这符合人性。生活在当下,既不回忆过去也不畅想未来,这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状态啊。

现今的中山广场,白天偶尔会有人穿过斑马线进去观光,以群雕为背景拍几张照片,但游人极少。如今更时尚的旅游景点、摄影背景,是巴黎的艾菲尔铁塔、伦敦的泰吾士河或者纽约的自由女神像、悉尼海边的歌剧院和海港大桥,一个北方寒冷落寞城市的广场会有多少人在意?反倒是到了夜晚,这里还算热闹,是沈阳这个城市的休闲场所之一,大妈们在这里跳广场舞,青年人在这里演练街舞、滑板,英语爱好者,把群雕脚下的某一处当成了自发的英语角,在这附近生活的为数不多的英语国家人士,一旦出现在广场上,定会成为英语角最受欢迎的角色。

我出现在中山广场次数最多的那几年,是为陪伴儿子到英语角听英语。第一次仔仔细细把周围的老房子看上一遍,是几年前陪伴我的中学老师、现代文学研究专家吴福辉先生,他是文革以后北京大学中文系首届研究生,师从王瑶先生。我的中学时代,他曾经教过我一年语文课。记得我在辽宁宾馆门前给他拍照时,他讲:东北作家群中的萧军和萧红,他们南下经过沈阳时,曾经在当年的大和旅店短暂停留。吴老师是现代文学史研究专家,除了他,我估计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萧红和萧军都是文人,虽然他们也写下了一些记录历史心声的文字,但在历史的长河中,他们和我们普通人一样渺小。记住或者记不住,对普通人来说并不重要。但我想,在我们的生活中,一定还有些事情是不应该被遗忘的。辽宁宾馆,如今仍旧是一个挺高档的去处,宾馆西向太原街也就是日据时代的春日町方向,是规模很大的酒吧。夏天的晚上,那里霓虹闪烁,露天卡座上喝啤酒休闲的,有多少人知道中山广场一带的沧桑历史?这座宾馆,是中国近代历史上大人物频繁出入的地方,日本关东军头目,光复以后来接收沈阳的国民党大员,把国民黨撵走的共产党将领,可以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跟他们相比,写过几本书的萧红、萧军,也许真的微不足道。

曾经,我家儿子跟同学约会,同学约他在红旗广场附近见面。我儿子过来告诉我:妈妈,我问同学红旗广场在哪儿?同学告诉我,就是毛爷爷招手打出租车的地方!那地方不是叫中山广场吗?怎么又出来个新名红旗广场?

跟一个1995年出生于沈阳 、如今生活在南半球的孩子讲中山广场到红旗广场再回到中山广场的历史,可以三言两语,也可以说来话长,我愿意花点时间写些文字回答、提醒他,让他对自己的出生之地有一个基本的常识和看法。也算我没有虚度时光。

世人眼里,沈阳这座城市有着保守的一面。保留毛泽东塑像,或者可以作为佐证之一?但我以为,那些能够记录历史的物事,尤其那些事关国耻、族耻、城耻的遗迹,不是简单的拆除或者遮盖就可以了事的。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没有沉甸甸、活生生的物质承载,光靠文字,记忆的力量远远不够。具体到沈阳这座城市,铁西的那些历史悠久的老工厂拆得差不多了,幸好中山广场、中山路这一带老的建筑还保存了一些。把这一带的老房子、老街路列入保护计划,不仅仅是为了观光、旅游、拉动GDP,一定还应该事关我们这个城市、这个地方的文化记忆。失去了记忆的人是悲哀的,城市、地方乃至民族、国家,也同样吧!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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