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的霏霏细雨
2017-07-27安东宁夫
安东宁夫 本名王宁夫。出生在辽宁省丹东市,医学博士,教授,二级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杭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心脏中心主任,心脏康复中心主任,兼任浙江省医学会心血管病分会副主任委员,中国康复医学会心血管病分会委员,中国老年学会心脑血管病专业分会委员等职。
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畅销小说四部:《太平间里的恶魔》、《红石草原》、《安东医生诊室——蹊跷的死亡》、《情囧》。被誉为“国内医学悬疑小说第一人”。
1
初春的华盛顿,绿树发芽、桃花盛开,伴随着凉爽的微风和霏霏细雨,张开她温暖的怀抱,迎接2014年美国心脏病学大会的召开。作为中国一名心内科医生,我被多次应邀来美国参加这个会议。2014年3月29日,来自世界各地的心内科医生云集一堂,给这个安静文明、协调有序但缺少生机的城市注入了一丝活力,同时也带来一片喧嚣。
大会在华盛顿会议中心举行。上午开幕式结束后,我来到三楼休息区,挑选了一个靠窗的沙发坐下来。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早晨一直下个不停,天空浓厚的云团笼罩着国会山圆拱形的白色屋顶,遮掩了华盛顿纪念塔的塔尖和林肯纪念堂的顶部轮廓;玻璃窗泛起的一层雾水,使马路对面古老的华盛顿图书博物馆变得模糊不清。街道上,几个身穿短裤的运动员穿过K大街,顺着第七大街向南面的唐人街方向跑去。第九大街的红绿灯下,有人紧裹风衣撑着雨伞匆忙赶路,也有人身着单衣在小雨下闲庭漫步。几个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在路边凌乱的工地上忙碌地施工;市区并不宽敞的马路早已车水马龙,拥堵不堪。十字路口,三五个身穿深色羽绒服的黑人每人手里端着一只空茶杯,只要红灯一亮立刻蜂拥在车窗外讨要零钱。偶尔,有人摇下车窗扔出几枚硬币,而大多数司机则面无表情,不理不睬,只等绿灯一亮便匆匆驶去。
十三年前的华盛顿特区并非如此,我极力回忆着那时街道上的情景:宁静的街区、干净整洁的马路、稀稀拉拉的行人、畅通的交通……
2001年9月,当我第一次来华盛顿参加这个学术会议时,华盛顿会议中心刚刚落成不久,一部分会场尚未完工,内部的装饰还显得粗糙和简陋。在一个庞大的建筑群内举办一个学术规模并不太大的国际会议,会场凸显空旷和冷清。会议的第二天,准确说是上午茶歇期间,在会议中心的大厅里发生了一桩十几年来一直令我迷惑不解的怪事。
据说一到春秋季节,华盛顿的天空如同漏了一个窟窿,经常阴雨连绵。那天,室外的秋雨越下越大,我站在会议中心的大门内正犹豫着是回酒店休息,还是继续留在会场里听课,此时,门外有个黑人男子手里拿着几把折叠雨伞,大声吆喝着:“Umbrella, umbrella。”
“How much?”我推开大门探出身询问雨伞的价格。一阵冷风袭来,我连忙从门缝中缩了回来。
“Thirty。”卖伞人迫不及待地跑过来,拉开大门钻进来,将一把黑色的雨伞塞到我的手里。他三十多岁的样子,瘦高个,右腿有点残疾,走路向右摇晃。我注意到在他的左眉间有一道很深的刀疤。
“Too expensive!”我的心里话脱口而出,那时美金对人民币私下交易的汇率可是1:10啊!太贵了!三十美元一把伞,简直是天价!于是我把伞还给他。
卖伞人用手指了指天空,争辩说:“no, no, not expensive at all! Its raining. Man, you gotta need this.”
我不同意他的辩解,即使下暴雨也不该漫天要价呀!但是,这话我没说出口。
“Deck, Deck, come on!”门外出现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白人男子,手里也拿着几把雨伞,正在大声呼叫着我眼前的这位卖伞人,挂满雾水的玻璃门模糊了他那副苍白的面容。“Deck, come on.”看来我面前这位卖伞的黑人名叫迪克。
迪克回头朝门外的白人摆摆手:“Wait, wait, Bristo!”
迪克让门外那个叫布利斯托的同伴耐心等他一会儿,显然,他想先做成正在与我进行的這笔生意,而布利斯托似乎有急事,还在焦急地呼叫着迪克,“Deck, Deck, come on!”
迪克没再理睬布利斯托的呼唤,继续对我说:“You see,a heavy rain is coming!”
我懂了,迪克的意思是暴雨即将来临,雨中送伞不算太贵。我仰望天空,翻滚的乌云越来越浓烈,黄豆粒般大小的雨点正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好吧,出门在外破财免灾,我狠狠心,从口袋里掏出三十美元递给他。
“Hehe.”迪克收下钱,毫无掩饰地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把雨伞塞给我,转过身单腿蹦了起来,欢呼着:“My god! Thanks for the rain!”
卖伞的自然要感谢雨天啦。我检查一遍雨伞的质量,确实是把好伞,商标上注明中国制造。我撑开雨伞走出会场朝我下榻的希尔顿花园酒店方向走去。在会议中心的大门外,迪克站在不远处咧着厚唇,露着白牙,友好地冲我招招手:“Good luck!”
“Thanks, Deck!”我礼貌地回应他。
雨点落在伞布上发出的“嘀嗒嘀嗒”声响,逐渐冲淡了我心头泛起的一股挨宰的感觉。在会议中心大门右侧的拐角处,我看见我们的领队小金打着雨伞从马路对面匆忙地跑过来,他的脸色苍白,额头挂满了汗珠,气喘吁吁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出什么事了吗,小金?”
“真倒霉,我的包丢了!”小金是个刚从美国回国的海归青年,在一家旅游公司当经理,中等瘦的身材,一副诚实、热情的面容,身穿一件天蓝色风衣,颤抖地站在我的面前,沮丧地说:“一小时前,我站在华盛顿会议中心的大厅里与一位从前的美国同事聊天,我把包放在我的两脚之间,用双腿夹着。聊了大约二十几分钟打算告辞时,我低头发现包不见了。”
“什么样的包?里面有什么贵重物品吗?”
“黑色的电脑包,里面有我的护照、电脑、资料、个人物品,还有……”小金犹豫了一下。
“人民币吗?”
“不,是美元。”
“多少钱?”
“一共一万美元,我放在一个信封里。”
“啊!你怎么带这么多现金呢!”
“不是我自己的钱,是我们团的差旅费,昨天刚从银行提出来的现金。我真是该死啦!唉,最麻烦的是护照丢了,在国外补办手续很繁琐。”小金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无精打采的,显得很气馁。
“你报警了吗?”
“报警了,我刚从警察局回来。警察说几天之内有可能会找到被抛弃的电脑包、个人物品和资料,但护照和现金不可能找回来。”
“会议中心到处都是保安,学术报告厅大门口有保安监控,参会代表凭胸卡出入,闲杂人员是进不来的。”
“你说的没错,但会议中心的大门没有进出限制,无关人员可以自由进出大厅,盗贼也会趁机混进来。”
“可以调监控录像嘛。”
“遗憾的是这个会议中心刚刚启用不久,大厅里有些地方监控录像还没正式工作。”
“唉,夹在两条腿之间的包怎么会被偷走呢?太不可思议啦!”
“我感觉有人撞我一下。”
“什么人撞你?”
小金眼含泪水摇摇头:“我没注意。大厅里很拥挤,经常有人相互碰撞。”
看到他伤心难受的样子,我只好安慰说:“既然东西已经丢了,就别太着急上火啦,说不定盗贼拿了钱后会把护照和其它资料还回来呢。”
“唉,我回去后要赔公司的钱,一年的工作算白干了。我老婆正怀孕呢,下个月就要生了……我还有房贷……”一连串泪水涌出,滴落在地上。
2
第二天早晨七点整,我与小金和另外三位医生结伴从希尔顿花园酒店步行去会场,小金仍然穿着那件醒目的天蓝色风衣,他的双眼红肿,面孔困乏,表情疲惫。看得出他精神上遭受了沉重的打击,整夜在失眠中煎熬。
希尔顿花园酒店位于第十四大街的南端,与地处第十六大街南端的白宫近在咫尺,出了酒店左转几十米就是著名的弗兰克金公园,公园里有高低起伏的绿地、奇花异草、弯弯曲曲的小路、一排排绿色的长椅以及茂密的树丛和参天大树。公园的西边屹立着一座美国最早的海军司令官约翰·巴里将军的铜质塑像。然而,这个面积不大但风景秀美的公园早已变成流浪者的家园。白天,流浪汉们在公园里散步,安静地坐在长椅上晒着太阳;夜里,占据所有的长椅,把公园当成他们的宿营地。上午,他们吃着前一天从附近一家国立慈善机构领回来的食品,聚集聊天,友善地与过往的行人打着招呼;下午,他们陆续离开公园四处乞讨。
当您独自一人在大街上闲逛时,如果碰到一个穿戴整洁的人主动与您搭讪,接着出乎意料地向您讨要零钱,请不要大惊小怪,因为在华盛顿市区里,一些穿戴整洁的白人乞丐与普通的行人难以分辨。华盛顿的大街小巷里,形形色色居无定所的流浪汉早已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偶尔,还会有流浪汉出现在电视和报纸上,成为新闻人物。
前一天,我碰巧遇见电视台在公园里采访一群流浪汉,记者问:“你们每天都在四处讨钱,能不能告诉大家你们每天到底需要花多少钱?”流浪汉们伸出一只手。
记者说:“五美元,是吗?”流浪汉点点头。
记者又问:“如果你一天要到十美元,你会存起来吗?”其中一个流浪汉回答:“不会留到明天的,我会拿出剩下来的钱与其他流浪汉一起分享。”
记者又问:“如果你要到了一美元,你打算做什么?”流浪汉毫不犹豫地转身指着第十三大街路边的一家麦当劳店,说:“我马上钻进去买一杯可乐。”
“如果你要到五美元呢?”
“一个汉堡和一杯可乐。”
从我们下榻的酒店出来斜着穿过弗兰克金公园就是K大街,顺着K大街一直向东走就是华盛顿会议中心,我已经从这个公园中间穿过几次了,每次路过流浪者身边时都会听到他们的问候。
我手里拿着一个面包边走边吃,落在同伴后面。“what up!”一个五十几岁健壮的黑人流浪漢用俚语跟我打招呼。“Hi.”我点点头从他身边走过。
“Come over here!”黑人流浪汉向我招招手,示意让我过去,“Are you talking to me?”我停下来望着他,奇怪他为什么主动让我过去呢?
“Take the coke with you.”流浪汉手里摇晃着半杯可乐,做出要送给我的动作。“No, thanks.”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送给我饮料,摆摆手拒绝了他的好意。
“Bread with no coke? So sad!”流浪汉发出一种奇特的语调,作出一个好奇又同情的表情,“Here, Take mine.”
“安东医生,快走啊!”小金在远处招呼我。
我明白了,原来这个流浪汉看到我干吃面包没有饮料,心生怜悯,竟然同情起我来,要把他喝剩下的半瓶可乐送给我。我有点感动,但没时间耽搁太久,谢绝他的善意后匆匆离去。
我沿着公园里的弯弯小路来到第十三大街,再穿过I大街直奔纽约大道。宽阔整洁的纽约大道斜着指向会议中心对过的华盛顿图书博物馆。在行人稀少的纽约大道上,我加快脚步,打算出其不意地抄到小金他们几个人前面。
穿过几个街区后,我在一栋每扇窗户上檐都悬挂着黄色雨棚的建筑物下面,看见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的白人流浪汉躺在窗檐下,手捧着书本在专心致志地阅读。他的身下铺着一大张拆开的纸盒,身边放着一个空玻璃罐,头下枕着四五本书。
奇怪,流浪汉还读书呀!我好奇地驻足观望,随手掏出一美元扔进玻璃罐子里。他抬头望着我,目光朦胧,面无表情,两片嘴唇微微一动:“Thanks.”
就在我转身打算离开时,猛然发现这个流浪汉阅读的是医学书──《现代心脏病学》。这可是一本崭新的心脏病学专著呀!流浪汉怎么还读医学书呢?我更加好奇了,他或许是个医学生吧。
我好奇地问:“You are a medical student?”
“No,”流浪汉摇摇头,放下手中的书本,“Im an engineer.”他用手扶正眼镜,眼神中明显流露出作为一名工程师的自豪感。我仔细打量他,脸型细长,面色苍白,口唇有些发紫,直觉告诉我,他的心脏有些问题。
“You are reading a medical book.”工程师怎么读医学专业书呢?我感觉有点奇怪。
“Yes, I got it from a guy over there.”他手指着会议中心的方向,告诉我他是在那边得到这本书的。
“Why did you become a homeless?”我确实太好奇了,一名工程师怎么会变成流浪汉了呢?否则我绝不会这么直接发问。
“Its just a different life style.”他淡淡地说完这句话,扭过头继续读书不再理睬我了。
是啊,生活方式多种多样,人们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我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不该问这么愚蠢又侵犯隐私的问题。我悻悻地离开他,径直朝会议中心走去。
在K大街和第九大街的交叉路口,我与小金他们四个人会合了。“安东医生,你跑到哪里去啦?我们担心你被流浪汉劫持了,在这里等了你半天。”
“流浪汉都很友善,不会劫持我的。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此时,我满脑子还在想着刚才遇见的那个白人流浪汉,他为什么读医学书呢?
绿灯亮了,我们穿过马路顺着第九大街的人行道向会议中心大门口走去。前方不远处,人行道路边摆放着几个五颜六色的垃圾箱,我突然发现在一个黄色垃圾箱上面有个黑色的电脑包。“小金,你看,那是什么?”我指着垃圾箱尖叫起来。
“欸,电脑包!”小金一个箭步冲上去抓起那个黑包,“哇,真是我的电脑包啊!”
一个同伴说:“一定是被贼抛弃的空包。”另一个同伴说:“快看看包里面的东西还在吗?”
小金迅速拉开电脑包的拉链,翻动着包里的东西,他那副绷紧的铁青脸孔渐渐松弛下来。“护照在,资料在,电脑在……”突然,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从包里取出一个露着厚厚一叠美金的白色信封。“美元,我的美元也在,哈哈!”他开心地跳了起来。
“快数数钱少没少?”
小金快速地数着钞票,激动得手指微微发抖。“没错,正好一万美元。”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一定是贼没发现这笔钱。”
“不对。”小金坚决地否认。“电脑包丢的时候,装钱的信封是封着的,现在是打开的。原来里面全是100美元整张的钞票,现在有一百美元是零钱。”
“奇怪,贼偷了钱怎么又扔掉了呢?”我向四周望去,附近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远处路口那个叫迪克的黑人正忙着向路人卖伞。这时我才注意到,天空又下起了霏霏细雨。
另一个同伴说:“一定是个笨贼。”
小金开心得手舞足蹈,“是啊,太不可思议啦!包里只少了一本会议组委会赠送的医学书,《现代心脏病学》。”
我连忙插话说:“我刚才在纽约大道路边看到一个流浪汉正在读一本《现代心脏病学》”
“啊?贼不图钱只偷书!更不可思议啦!”
后来,我们陪小金去警察局报了警。一位华人警察分析可能是哪个流浪汉偷走了小金的包,看到里面现金数额巨大,害怕犯罪,又悄悄送了回来。
“说不定盗贼认出失主,有意丢弃在失主即将经过的路边。”华人警察提示说,“你们发现电脑包时,附近有什么可疑的人吗?”
“没有哇。”小金肯定地回答。
“不管怎么说,东西找到就好。”华人警察告诫小金今后外出不要携带巨额现金,太危险啦,再说在美国随身携带巨额现金也涉嫌违法。
“今晚我请客,安东医生,你选地方。”在回酒店的路上,小金慷慨激昂地从信封里抽出几张美钞。
我提议到酒店附近第十三大街的麦当劳快餐店。立刻有人反对:“不去,那是弗兰克金公园里流浪汉常去的地方,我们去唐人街的中餐馆。”
那天晚上,我们在唐人街的一家中餐馆美美地饱餐一顿。大家的心情没有受到华盛顿连绵阴雨的影响,反而为小金的巨款失而复得感到高兴,开心地庆祝了一番。
两天后,我们团离开华盛顿回国了。从那之后,我只见过小金一面,小金告诉我他换公司了,可是,华盛顿丢包那件事他一直感觉莫名其妙。或许他至今也不明白遗失的巨款怎么会突然完璧归赵。
3
之后的十几年,小金丢包的事情像一个诡秘的谜案一直缠绕在我的心头,我对很多人讲过这个故事,可是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
时隔十三年当我再次来到华盛顿会议中心时,往事不自觉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会议午休期间,我走出会场,不自觉地来到第九大街会议中心一侧当初发现电脑包的人行道上,我下意识地寻找记忆中的那几个五颜六色的垃圾箱,然而,空荡荡的人行道上早已不见垃圾箱的踪影。此時,我突然产生一种怀旧的心理,想重走一遍从华盛顿会议中心到第十四大街希尔顿花园酒店的路线,寻访弗兰克金公园和那里的流浪汉。
我冒着霏霏细雨踏上了华盛顿会议中心门前的K大街,一路寻找着记忆中的影子,穿过第九大街、第十大街、第十一大街……当我站在第十二大街路口等待红绿灯时,一位高个子、衣着整洁、健壮的白人青年并排站在我的身旁,友善地对我说:“Your first time to Washington?”
他一定是发现我边走边东张西望,所以认为我初到华盛顿路不熟。没等我回答,他又问道:“Do you need any help?”
我确实不需要任何帮助,于是回答:“No,Thanks.”我似乎有点明白他的意思。
“Do you have any change?”这个青年果然开口讨钱了。
“No.”我不好意思地回绝他。不是我吝啬,是此刻我的口袋里确实没有零钱,只有一张一百美元的大票。“Are you homeless?”
他摇摇头:“No,I only need help.”
看来流浪汉和乞丐还是有点区别的,流浪汉是无家可归的乞丐,更可怜。在这座城市里,少数居有定所的穷人有当乞丐讨钱的习惯,我十三年前就领教过了。那天,也是从会议中心回来的路上,我碰到一个身穿长裙拎着菜筐的中年主妇问我相同的话,我当时不知道“Change”是零钱的意思,过后才反应过来,她在向我讨钱。
在第十三大街路口,一位年迈的黑人流浪汉端着一次性纸杯朝我走来,我有意躲开他,向左手边第十三大街的麦当劳店走去,我打算进去换点零钱,或许我应该做一点慈善的事情。
从麦当劳店出来,我手里拿着一杯可乐站在第十三大街人行道上,遥望着对面的弗兰克金公园──岁月流逝,公园的现貌与我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虽然参天大树还在,可是茂密的小树丛和奇花异草全都踪影皆无,代之的是一片高低起伏、开阔得连小松鼠都无法藏身的绿草地。看到形形色色穿着冬装的流浪汉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公园的小路上和大树旁,我打消了从公园中间穿过去的念头。
淅淅沥沥的雨时小时大,我的头发和西装已经被浸湿一片。我站在第十三大街与I大街的交叉路口向四周望去,约翰·巴里将军的塑像依然屹立在公园的西部,十三年前我曾在那尊塑像前留过影;南面的纽约大道似乎比原来拓宽了许多,高楼林立;公园四周也增加了不少现代时尚的高层建筑。
“Umbrella, umbrella.”有人在我身后吆喝着卖雨伞。我回头一瞧,一个五十几岁模样、蓬头垢面的黑人男子拎着几把黑色的折叠伞一瘸一拐地朝我走来。
“Man, Its raining. Take one.”卖伞人站在我身旁劝我买伞,说什么下雨了,买把伞遮遮雨吧。
“How much is it?”我有点动心了,询问伞的价格。卖伞人简单地伸出一只手。
“Fifty?”我惊叫起来,五十美元?不可能吧!突然,我看到他的左眉中间有一道深深的刀疤,一下子惊呆了,难道这个人是迪克?迪克应该才四十几岁呀,怎么会变得这么苍老呢?
“No, only five bucks.Very cheap.”他纠正道。
原来只卖五美元啊,比十三年前便宜多啦,看来美国现在经济确实不景气。
“Deck?”我突然喊出他的名字。
“You know me?”他一愣,吃惊地瞪圆眼睛看着我,那表情似乎在问:你怎么认识我呢?
“Yes,I had bought one from you many years ago.”我告诉迪克,多年前我花三十美元从他手里买过一把雨伞。
“Too many people did .”迪克不以为然地笑笑,摇摇头,似乎在告诉我:买伞的人太多了,记不住。接着,他又问我:“Are you Chinese?”
“Yes.”我告诉他我是中国人。迪克用陌生的眼神打量着我。在他的眼睛里,中国人的相貌都是一个模样,即便不是如此,岁月流逝,熟人也会变成陌路人。我递给他五美元,拿过一把雨伞撑了起来,随口称赞:“Good one.”迪克强调说:“Made in China.”
我没看商标就猜到了是中国制造,说不定还是浙江杭州制造的呢。看来这么多年,迪克一直在卖伞。我忽然想到十三年前小金丢包的事情,那天早晨会不会是迪克有意把包放在垃圾箱上的呢?我决定大胆地问他一个问题。“Did you remember you had picked up a black computer bag in the hall of the Washington Convention Center 13 years ago?”我特别避免使用“偷盗”的字眼,而挑选了“捡包”这个词。
迪克用力地摇摇头。
我没抱什么希望,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捡到东西的平常事情很难让人记得住,或许他不是那个偷包的人——不过,假如他真是那个偷包的人,他一定会记得曾经在一个包里发现一大笔巨款这件事——嗯,可以再试试。所以我马上补充了一句:“There were ten thousand dollars in the bag.”
听我说到包里有一万美金,迪克像触电似的一下子踮着脚单腿蹦起来,吃惊地瞪着我,嘴里重复着:“Ten thousand dollars! I remember. It was my first time to see so much money,my God,I remember it......But I gave it back to its owner.”
我相信他的确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当时真的吓坏了。“Why did you give it back?”我實在是好奇,急于知道他为什么后来连包带钱原璧归赵,否则不会问得这么直截了当。
“Why?Why?”迪克不解地盯着我,问道,“Who are you?”不断地询问我是谁,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我喜出望外,告诉他我是失主的朋友,并伸出大拇指称赞他。
“Im a homeless but not a criminal.”迪克双手一摊,简单地回答了我的疑问:他只是个流浪汉,不是罪犯。或许这是他最直白的表达。
“You are a nice homeless.”我夸奖他是个好流浪汉,他开心地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我突然想到在还回来的电脑包里少了一本医学书,便问道:“But then, why did you take away a medical book?”
“My friend Bristo suffered from heart disease, he liked to read medical books. I gave it to him. He disappeared two years ago.”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的伙伴,那个叫布利斯托的白人流浪汉患有心脏病,喜欢读医学书——讲到布利斯托两年前意外失踪的事,迪克的眼圈湿润了,看来流浪汉之间也有情感和友谊。
我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可是迪克只是含糊地说布利斯托想悄悄地离开这里。
我明白了,我十三年前在纽约大道见到的那个戴眼镜的、脸型细长、面色苍白、口唇发紫的流浪汉正是布利斯托。我接着问迪克:“Had Bristo ever been an engineer?”
“Yes.”接着,迪克滔滔不绝地谈起了布利斯托。布利斯托原来是一名工程师,后来因身体不好失去了工作和爱情,流落街头。虽然变成流浪汉,可是布利斯托仍然保持良好的心态和自信,喜欢与迪克相依为伴,每天徘徊在华盛顿会议中心与弗兰克金公园之间的马路上,晴天卖报,雨天卖伞。那天在会议中心卖伞时,布利斯托发现参会代表的注册包里有一本《现代心脏病学》,因为自己心脏不好的缘故,他很想得到这样一本书。迪克知道布利斯托的想法后,决定为他偷一本书。很快,迪克在大厅里成功地偷走小金的电脑包,打开一看,包里果然有一本《现代心脏病学》,他得意地把偷来的包交给布利斯托。后来,心地善良的布利斯托发现迪克偷来的包里有一笔巨款,惊吓之中,他站在大门外焦急地把迪克喊出来……布利斯托只留下那本医学书,极力劝说迪克把包和巨款还给失主……布利斯托说过他自己身体不好,要多做善事,如果有一天真的不行了,宁愿消失也不愿惨死街头。可怜的布利斯托,他一直在书本里寻找治疗心脏病的办法,直到失踪之前,他的手里还捧着那本《现代心脏病学》……迪克沉默了,花白的胡须上挂满了泪滴。
就这么简单,十几年的谜团顿时云消雾散。
我掏出十美元塞进迪克的手里,他迷惑不解地说:“You have paid.”
“Thank you on behalf of my friend, the owner of the bag, and myself.”我連忙解释道,这不是买伞的钱,我只是代表失主表达一点谢意。迪克听懂了,手里握着十美元显得为难,不知所措。忽然他盯着我手里的可乐,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笑。
他用一种幽默和善意的语气说:“No burger, so sad. Wait, Ill buy one for you.”
天哪,多么可爱的流浪汉啊!他竟然觉得我可怜,只有可乐没有汉堡,他要送给我一个汉堡。我的眼角湿润了——也许,在流浪汉的生活中除了自由自在和无拘无束,剩下的就只有汉堡和可乐了。趁迪克钻进麦当劳店里买汉堡时,我擦去泪水悄悄地溜走了,因为我要赶回会场听课。
走出去几十米远时,我突然想起忘记问迪克为什么在还回来的钱里夹杂着一百美元的零钱。我回头远远地看见他手里拿着一个汉堡站在麦当劳店的门前东张西望。“Hi, sir, your burger!”他发现我走了,挥动着汉堡高声呼叫我。
“Thanks, Deck!”我实在不忍心接受迪克的善意,朝他挥手告别,拐弯消失在纽约大道上。
我顺着纽约大道朝会场的方向走去,前方不远是十三年前我遇见布利斯托的地方。在那栋每扇窗檐上面都安装着黄色雨篷的楼房前,我放缓了脚步。突然,那个十几年前见过的戴眼镜的白人流浪汉的身影闪现在我的眼前,他正躺在一张纸壳上,头枕着四本书,背对着人行道聚精会神地读书;几只小鸟落在他的身边,自由自在地叼啄着散落在地上的面包屑。布利斯托?他还活着!“Hi,Bristo!”我站在他背后惊奇地喊出他的名字。
流浪汉缓缓地转过身望着我,我瞠目结舌:天哪,怎么会是这样啊!
“Sorry.”我感到歉意,扔下5美元匆匆离去。
“Thanks,sir!”我的背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华盛顿的天空,乌云密布,霏霏细雨下个不停。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