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火
2017-07-27杨杉
杨杉
一
日头才落下不久,憋闷了一天的云就把刚冒头的月亮团团围住,看样子不让落雨是不肯走了。
“哧——”尧老头用火柴点着了桌上的油灯,那灯捻子还是湘子用裤腰带上的线头儿现拧的。这一老一少刚随便钻进一间木屋,外面雨点就打得油桐叶子噼啪作响。
“爷爷,这里这样多的好房子,还存着这许多好桐油,咳咳,怎么没人住呢?”湘子被桌上尘积的老灰呛了好一下,“咳咳,定是像金山村一样被大兵扫荡了。”
“不是不是,”尧老头倒是吃土吃惯了,一点儿不受影响,“这玉水村好多年前就没人了,听说是村里有个妖,没被祸害死的都逃走啦。”
“啊!”湘子赶忙捂住了嘴。尧老头笑着打落湘子的手道:“你这小蛮子也有怕的时候。早年前事了,那时还没你呢!嗬,你爹,好像也还没有。不消得怕,听说那妖要到每月十五才出来害人。”
“我才不怕呢!我先前听人说世上根本没有妖怪。”湘子看了看油灯,更有底气了,“便是有,也不会祸害好人。”
“是是是,湘子现在知道得比爷爷多得多。”尧老头说着去拍床板上的灰,“快将就睡吧。今天走运,摘了这许多好菇,明天赶早还能到集市上换些东西。”
雨下得更大了。
湘子蜷在爷爷身边,桌上小小的火苗越跳越远,玉水村那个祸害人的妖却好像近了,近了。
二
也是一个闷热的长夜,长得正盛的油桐艰难地吸气,又报复似的大口吐出。那略有些醉人的气味便从玉水村向外溢去,推攘着直碰到峭拔的山壁再不能往前。于是向上、向上,叫那月亮也憋得脸儿惨白。
一条碧黄的“水蛇”翻进村尾玉执家的水渠,顺着水势浮浮沉沉游向村头。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怎的,整个玉水村豁地被从地下蹿出的火苗点燃,它们顺着茅草和油桐枝很快舔上屋顶。人畜惊叫起来,火蛇在房梁上狞笑着,向天上粉白的一团东西也伸了伸舌头。
孩子,有孩子的哭声。
“诚儿!”玉执家的蓦地从梦魇中醒来,婴孩的哭声犹在耳畔。她猛地坐起,往床边的竹摇篮看去,竟是空的。脸上的笑意一时随她的光脚落到地上。她奔到门口,正要开栓,却发觉没法抽出手来。长吁一口气,慢慢坐回床沿:原来诚儿一直都安安稳稳地在自己怀中。
天刚刚放亮,小家伙还没有醒的意思,小拳头却紧紧握着,一脸严肃的表情。
“誠儿,在做恶梦么?”她喃喃道。俯身亲了亲小家伙的脸,抚了抚他的额。刚满月的玉诚翻了翻身,头在她胸前蹭了几蹭,抿抿嘴,终而含笑入梦。
玉执家的盯着门缝漏进的光,眼睛忽明忽暗。
“明天就满一年了,明天。哼,明天……”
玉执家的叫钱燏,一看名字便知是外村人。不单是古怪的“燏”字,姓氏也很扎眼。
玉水村都是玉姓人家,向来只在村内结亲。村规里倒也并没有明文禁止,但与外村人联姻确是历来认为不祥。不法比之不祥,显然后者更为严重,不法是人处治人,在玉水村更是公正不偏,绝不会连及无辜;而不祥则是鬼神行罚,一旦降祸何止是殃及池鱼。就算鬼神有知,一万个人也会怕那一个万一,更何况玉水村不过区区二十多户人家。他们凭着祖传的炼制桐油的手艺,日子过得很是舒心。玉水村据说便是因桐油出落得清亮如玉而得名。
好好的日子过着,谁都不愿意有什么变故。或许是怕手艺外传,或许是怕坏了风水,玉水村向来不喜欢接纳外人,村里人也不能随便进出。前几年村长出去得了消息说,现如今北方乱得很,到处打仗,朝廷都快治不住,不少人都往南逃。于是村长越发只选忠厚可靠的人,往往是一老一少,出村联系物品的交流。
就在去年春天,村长的侄儿玉执头一次出村就带了个女人回来,说是路上救的。女人生得清丽,看起来也还本份,姓钱名燏。这个“燏”倒是与“玉”同音,但村里人除了玉执,没有人愿意她留下。
年青人的倔脾气谁也拗不过,劝了一个月,众人没把玉执劝下来,玉执的爹娘却被宝贝儿子和宝贝儿子的宝贝燏儿招降。燏儿从此成了玉执家的,村长的心病也从此落下了。
不过,这忧虑在村长心里也没搁多久。两个月后,村长作了古,一并上路的还有他兄弟,玉执的爹。人上了年纪,尘归尘土归土也是常事,玉执的爹走得很安静,村长走的时候却指着村西含糊地嚷了些什么。油桐地都在村西,桐油也存放在村西。家里人想着总是不放心村里的生计,他老口子嚎一阵什么到死也不好好为自家想想之类的骂辞也便了了。
这年秋天,玉执他娘像是受他爹的召唤似的安祥地死在床上。玉执难过一阵,就又不禁为燏儿腹中的小生命而欣喜不已。油桐籽收得很好,炼出来成色也不差,许是世道不好罢,买家们一齐把价钱压低了三成。玉水村的人也不示弱,卖不到好价钱就不卖。直到进了腊月,买家们又提高一成,玉水村的桐油才慢慢贩出村。大家各让一步,和和乐乐过年也好。
偏偏玉执是个死脑筋,怎么也不肯委屈桐油委屈自己,便将桐油大桶大桶地封好,藏在地下的水窖里。这法子是玉执他爹教的,水窖也是老头子就着屋子建在渠头,取水多而且快的便利,偷偷在房下挖出一片天地,一桶水一盆水地灌了出来。在这冬暖夏凉的水窖里,别说一冬,十年也放得。可惜,他没能过完这个年,也没能让那些桐油重见天日。腊月十五那一天,玉执被人发现死在西山脚,看样子是采菇时爬得太高,失足跌了下去。
三
燏儿盯着门缝漏进的光,眼睛忽明忽暗。
门外有响动,村民们陆陆续续从她门前经过,去油桐地。
“玉欣婶子,今儿个三月十四了吧。”这是玉拾家的尖嗓子。
“是啊,没错儿。明天三月十五——”玉欣老婆会意地对着玉执的家门喊上了。
“鬼叫什么!人家明儿就出村了,还闹个什么闹!”新任村长玉拾吼道。
玉拾家的不依了:“怎么着,你,舍不得?”
“你再叫,再叫!” 玉拾听了眼睛鼓鼓的。
玉拾家的便没声儿了。
但诚儿却啼哭起来,因为他娘箍得越来越紧的手。
哄罢诚儿,钱燏打开房门,走到前院门口,望着远去的那一行人,无力地倚上门框。对着挥舞着小手的诚儿像哼歌儿似地说道:“你知道么,誠儿,去年的三月十五,娘进了玉水村,六月十五,你爷爷走了,九月十五,你奶奶走了,腊月十五,你爹也……你相信这是巧合,不关娘的事么?诚儿,你信么。娘自己都不信。
“但这不关你的事啊,为什么他们连你也要说!你知道么,他们说老村长死的时候是指着我们家说的‘祸字。娘是外人,娘认了,可你是他们玉水村的人啊,他们为什么不认你,连你也要撵出去?哼,撵出去。真的只是撵出去吗?村长向别家收了好些绳子和锹,娘知道,他们是要弄死我们。
“他们怕,哈,他们怕别人知道玉水村根本就没有什么炼桐油的秘方,只因为这里的水土养出来的好油桐。他们怕别人怕官家抢了他们的地,他们怕穷,他们怕死,他们还怕我,他们什么都怕——可娘不怕!你等着,诚儿,明天,谁都动不了你。你跟娘不一样,你姓玉,你是玉水村的人,娘会让你成为老天爷最眷顾的人,你是福星。是不是,诚儿?”
诚儿似懂非懂地跟着咿咿哇哇地唱,她笑起来。再抬头,天已透亮。
时间不多了。
圈里的猪哼哼唧唧撞着拦板,她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拨开木栓。那猪居然径直走出院门,头也不回。
“连你也怕我。为什么,都要去得那么急?”
四
入夜了,村里渐渐没了光,没了声音,只剩下油桐的气息熟练地淹没这村庄。月光像白沙一样细密地洒落,不很大的一块土地上,纵纵横横的水渠现出严整紧凑的阵列,每一段都对应着一户人家。玉水村打不出井来,这水引自山泉,建村之初便是依渠设宅,各取所用,很是方便。渠中的水比往日更急了些,它挣命似地奔流着,像个负气的孩子。
一条碧黄的“水蛇”翻进村尾玉执家的水渠,顺着水势浮浮沉沉游向村头,在分岔的地方居然一下分成两条各自蹿向一边。下一个岔口,又一分为二……
桐油!钱燏,在往渠里注桐油。
去了底儿的葫芦,大口朝天,吞着舀进来的清亮桐油,小口深吻水面,吐出条手指般粗的碧黄水蛇。轻轻地,细细地,嗅着什么在水里滑行。浮浮,沉沉,固执地向前。
村里人都知道他们母子俩明天一定是要出村了,可是没有人来,她一直等到天黑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进到院里来,哪怕是刻薄几句。
圈里没有响动,猪也没有回来,没有人往这边走,它寻得回来才怪。走了的,又有谁会回来。
是啊,按他们的算法,三个月死一个,明天会轮到谁呢?谁敢再靠近我。玉欣婶?玉执走了以后幸好有她一直帮扶我,可十多天前她就再没露过面了。或许是她的酒鬼男人把她锁起来了,不,她是怕了,肯定是……她也怕,所以他们都该死!明天,死的不是一个,除了我的诚儿,所有人都要死。三月十五,越是怕的人就越要死!
于是她费了不少力气把水窖里的大桶桐油滚到水渠边,接着把诚儿喂得半饱,又喂了一些米酒,直到他红扑着脸,打着醉醉的嗝睡去。怔怔地,她看了诚儿好一会儿,好像也醉了似的,忽又清醒过来,很快给他裹好小被子,稳稳地放进一个深口盆里,然后抱着盆去了水窖。
窖里早已备好一副套盆,大木盆中盛了大半盆的水,内中浮有一个小些的木盆。钱燏把诚儿的盆放进小木盆中,又往大盆里多舀了些水,轻推一把。这样既烧不到,也烫不着了诚儿了吧。
在指尖即将再也无法触及之际,她又猛地勾住盆沿,拉了回来。沾了水的冰凉手指触到诚儿的脸颊时小家伙抽搐了一下,钱燏便赶紧移开,眼睛不知落在水窖暗黑处的哪一点,手上稍一用力,盆向水窖内滑去,慢慢停在深处……
五
现在,整整七大桶桐油滑进了渠里。渠口的油已有一寸厚,尚不能散开。应该早已流到村口了吧。她取出火折子,身子有些僵硬。还是再等等,不能叫谁逃过去。
月亮隐去了,钱燏的身子颤了一下。
是你们自己说的,不能怪我,是你们说我名中带火,命里注定是个祸害。是你们自己笨,居然在地上铺那么厚的茅草,还用桐木搭房,最笨的是竟在渠上也盖着那么严实的木头,你们就从没想过会着火吗?是你们自寻死路,是你们提醒我的。既然燏是火光,我是祸害,那就叫大家都烧死好了。你们逼我的,谁叫你们连诚儿也容不下,是你们太狠,是你们。
火星落下,火焰荡开,温柔地亲吻着那些盖在渠上的柚木。
她没有看见,早上出走的猪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回圈里趴着了。
天似乎亮了些,那是月亮露出脸来。
钱燏忽然怕了,往后退去,不知被什么绊倒在地。
她惊惶地跳起来,紧张地四下张望:“然后呢,然后呢?我,是,还有我。他们要害诚儿,他们该死。我,我也会害死他的。明天十五,明天就十五了。”她仰头找到了月亮,渐渐冷静下来,“本来就安排好了。是的,这是命,我们的命,谁也逃不掉。”
火折子落地。
她回到房里,躺下,拉上被子。
诚儿,你和娘不一样,你是大难不死的孩子,你会有福。就算,娘不在了。就算,所有人都不在了。
地上的茅草燃起来,离猪圈很近,可那头猪却过了好一会儿才被热浪冲醒。跑到渠边,火势正盛。它哼唧了一阵,忽然掉头奔向水窖。门居然开着,它喜不自禁地一头扎进去,却发觉这里比水渠深多了。扑腾,间或哼叫,肚子越来越鼓。
窖外,火舌越爬越高,月亮似乎有被燎到的感觉,偷偷向西山去了。
六
月亮快躲进西山时,一股奇特的味道摸索进沉睡着的人们鼻中,使他们神经为之一紧,于是昏昏然醒过来。
屋外居然有淡淡的雾,这在春天真是少见。
村西头女人的惊叫声使村民彻底醒转过来。
那是住得离玉执家最近的玉欣婶,她发现玉执家的房子倒下去了,焦枯地伏在地上。
村民渐渐围拢来,但没有人敢踏进那还依稀可辨的院墙。直到村长下令,才有人壮着胆子进去搜寻。在内房大概是床的位置有具平躺的尸骸。
進到院里的人越来越多。
天渐渐放明,雾也散去。清点完全村的人头,确定是那个女人无疑。大家正嘁嘁喳喳,又有人发现一个水窖。甚是奇特地,一头猪,前肢趴在一个大木盆里,后肢浸在水中,一动不动,向他们瞪着眼。突然它动了下前蹄,众人一怔,只见那木盆也翻了个身,猪眼看就要沉下去了,这才有人叫出声。几个人下去把猪拖出水窖来。
有人抬猪的时候在水窖踢到什么东西,后来摸起一看却是个包袱,扔上窖去。众人凑近了却不知该不该打开,终于有人伸出手去,却被玉欣婶拦住了。
“你干嘛?”正是玉颀婶的酒鬼男人。
“这,这是……”她把包袱翻了个身,骇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诚儿。
“三月十五啊,今天!躲不过呀,看那个女人,连自己儿子都祸害死了。”玉拾家的正在刻薄,忽又想到什么慌了神,“唉呀,玉拾,玉执跟你是堂兄弟,下一个会不会……呸呸呸,她都死了,该不会再作恶了吧。”
没有人理睬她,各人,在想各人的心事。
六月十五,村子里没有再死人。因为他们抛弃了这片土地,他们几百年的安乐窝。但那些油桐似乎很欢喜他们离去,长得越发喜人。
夏天的水渠没有人疏导,时常会漫起来。
密实地遮掩着它的柚木块们倒很欢喜这样没有空气阻隔的冰凉抚慰,但它们也很怀念不久前那一次与火的零度接触,那种酥麻的感觉仿佛心要沸腾起来、魂灵要升华开去似的。不过它们还是稳住了,虽然没有根,可它们守住了那小小的一方水土。
水渠上有些柚木块是松活的,可以拉起来取水。它们是幸运儿,可以让自己的另一面也偶尔看看天、看看地,虽然这里的天地跟故乡的不尽相同。现在没有人会再翻开它们,但用玉水村炼出的第一批桐油换购的珍贵身价也足以让它们自豪而且快乐。
七
“倒霉!”天刚亮就醒转来的湘子一出门就踩湿了鞋,“咦,爷爷,这木头块块真好看呐!里面好像有金线。”
尧老头俯下身细细一看,喜不自禁地说:“哎唷,这莫不是金丝柚木,是有钱人家才用得起的木材,水冲不朽,火烧不透,是好东西呐!”
“爷爷,我们得了宝贝啦!”湘子也高兴起来。
“这玉水村的人真糊涂,竟用宝贝来盖水渠。”尧老头说着又连翻了几块柚木,我们多撬些下来背去赶集,遇上识货的人可以换好些钱。”
“好呀好呀,给我买双新鞋。”
“买买买!别愣着,去找家伙!”
……
赶集的路上,虽然知道爷爷要笑话,湘子还是忍不住说起昨晚的梦。他梦见了那个玉水村的妖,是个会喷火的,眼睛是火球,身上也都是火,怪吓人的。只是,它被火那样烧着,又有些可怜。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