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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一只异性的手

2017-07-27韦俊海

满族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副县长丽丽县长

韦俊海

父亲躺在手术台上一直在发抖。

父亲听见医生把那些器具放在一起的时候,那种生硬的冰凉的金属碰撞的声音,恐怖地刺激着父亲每一根神经,每一声都能激起父亲的鸡皮疙瘩。

那个机器生硬地把我父亲的那只没有生命的右臂给做了截肢术,然后接上一只女人的手。

手术过去十二个小时,父亲张开眼睛,他看见天花板在旋转。那种刺骨的疼痛那么彻底那么深入地附在他的右臂上。

截下的这只手臂怎么办?护士问。

把它烧了。父亲听见医生们的对话。他努力想把眼睛睁开,却看见眼前一片闪烁的星星,其余的全是盲目的黑色。他用了力气喊了一声:妈。

坐在门外的奶奶听见了我父亲的喊声,流着眼泪,站在手术室外只有焦急的等待。

父親就那样躺在医院的床上痛苦地煎熬了两个多月。

记得父亲病情痊愈且胜利出院的时候,医生护士们纷纷前来向他道喜,蜂拥而至的县政府官员也都向我父亲说些恭维话。

王县长好。

王县长康复了,这是牛山县八十万人民的福音啊。

王县长……

气宇昂扬的父亲面对他的下属们挥动那只异性的手时,他第一次感到那只温柔的女人手是多么的具有亲和力。他走出过道的样子似乎有点特别,好像有股力量在激发他。迎接他的人在拥挤的过道上开始让出一条温暖且光明的路线,父亲面对迎接他的人们挥动那只女人的手,微笑着说:好,好,大家好。都好。

当父亲走到楼道拐角处的洗手间门前时,他对接他的秘书说,他得进去方便方便,叫迎接他的人先下楼去。

父亲的随从似乎不听他的话,一直在洗手间门外守候。那样的守卫就像父亲平常去涮女人时有人在门外保卫一样,真的神气。

父亲这一进去,那只异性的手第一次履行了它的职责,父亲第一个动作就是掏出那个多事的小弟弟,轻轻松松地撒尿。

撒尿本来就是一种无言的快感,但父亲在撒尿中得到的另一快感是来自他的那只女人的手,父亲惊奇地发现那只异手是多么的灵敏多么的柔软。

父亲惊奇地发现了这一新的秘密,他在极为舒服的同时试着把那只手往身上几个敏感的部位轻轻地抚摸。每逢那只手抚到的部位,父亲身上都有股舒适的快感。父亲忽然发现这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情,父亲知道此时此刻他的举动是从未有过的自慰,但那绝对不次于来自一位女孩的抚揉得到的快感。

父亲把那只异性的手在眼前晃动着,翻了手心又看了手背,总觉得这只女人的手接在自己的手臂上怎么就那么和谐,那么让他满意。于是他脸上的肌肉在轻微地颤动,那是父亲常有的笑脸,像朵灿烂的南瓜花,讨农民喜欢。

父亲看着那只手自言自语道:神,神手,太神了!

第一位分享父亲幸福感的人是我们县的张副县长。他听到我父亲自语说什么“神手”之后,说,王县长,看你高兴的样子,是不是捡着钱了?

父亲望着张副县长说,没有啊,我怎么能捡到钱呢?厕所里能有什么钱让我捡呢?张副县长笑着说,看你高兴的,还悄悄的说什么神手呢。

父亲大笑了起来,扬起那只异性的手说,老张啊,你不知道吧,我这只手可神了,撒完尿之后,它竟然无意识地停留在小弟弟的头上不愿离开。张副县长听后捧腹大笑,说王县长的这一举动可以理解,那毕竟是人的本能,也是男人的本性。

我想,张副县长说的话和我奶奶说的完全一样,奶奶说我父亲的色心是他的本性决定的。

我没懂事的时候,奶奶就对我说,父亲不是我的好父亲,也不是奶奶的好儿子。我对奶奶的这个问题一直思考了多年,没有勇气问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尽管父亲是一县之长,但他确确实实是位道貌岸然的人物。他的道貌岸然主要来自他的色心,甚至是他的色胆。父亲工作的时候极为认真,但他玩起女人来也极为认真。父亲就像妇科医生一样,把县城里那些漂亮的女人几乎都检查遍了。这也许是夸张,但总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我的父亲是位花花公子。

奶奶说她生了三个儿子,极希望能有人给我们王家传宗接代,继承香火。可不幸的是我的大伯和二伯还没有结婚就都先后去世了。于是,我的父亲王潮当然就成为奶奶惟一能继承香火的男人。奶奶把王家祖宗的希望寄托于我的父亲。

父亲终于不辜负祖宗的期望,他很争气,读完大学之后就前途无量,一路绿灯顺着走,至今弄了个一县之长,这对我们王家来说,当然是祖上的光彩,也是我们王家历史上没有过的。当时奶奶的生活就像掉到糖缸里一样甜蜜。

奶奶在爷爷的灵位前烧了三炷香,双手合十地面对爷爷的眼睛说:王闯,你睁开眼睛看看吧,我们的儿子王潮当官了,当了个县长。你在天之灵要好好地保佑他,让他给我娶回媳妇,让我好好地抱孙子。奶奶说完话,就给我墙上的爷爷拜了三拜。

奶奶说,那时我父亲分配到县政府时我还没有出生,我想,也许那时的我还游离在空气中或是在父亲的精液里养精蓄锐呢。那时的我就已经注定要做王家的子孙了。

人家都说我王家的祖坟在龙睾丸上了。其实,我并不知道龙睾丸是什么东西,只觉得那是块风水宝地罢了。我父亲王潮能有今天的官运,这也许就是跟龙睾丸有关。

后来我才知道龙睾丸就在撒尿的地方,瞬时觉得身上似乎有股尿臊味袭来,好想呕吐。也怪,我家的祖坟怎么就葬在那鬼地方,还说是宝地呢。我问了奶奶,奶奶说我父亲能当县长当然是龙睾丸的作用,而另一方面的作用就是父亲有双乖巧的手。

奶奶说我父亲的那只手可算是灵巧的,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我父亲当了县长之后,到处给镇上的企业、饭店题字。父亲车祸住院时,奶奶叹息道,这孩子,好端端的,怎么就把那只手给锯掉了呢?现在换上了只女人的手,今后可怎么给企业题字?断了润笔费就等于断了结交朋友的门路,可惜,可惜呐!

其实,我父亲在医院里也为这只手着急过,他曾经想过,出院后用左手练字,你看人家大书法家费新我不就是左书而扬名天下的吗?

这只异性的手在父亲的胳膊上晃动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想到那是天下第一手,好在进了厕所撒了泡尿,父亲身上的小弟弟才感受到异手触摸的快感。刹那间,父亲才从多日的忧愁中惊喜过来。我想,如果父亲没有那样的感觉,他要么就是缺钙,要么就是阳痿了,幸好他有男性的感觉,这就够了。

小轿车从医院里把父亲接了出来,并没有把父亲送回家,而是直奔牛山大酒店。其实,在我的家乡牛山,那个酒店是最大的。如果在桂林,它是一家小酒店,如果在广州,它是一家不起眼的酒店,如果在北京呢,它根本就称不上酒店。可对我的家乡牛山县城来说,那样的酒店似乎是为父亲而建的,因为那里是他吃喝玩乐的地方,用父亲的话来说是工作和外交的地方。听说牛山县的很多招商引资,很多的建设项目都是在那个酒店里拍板的。当然了,我还听说酒店里有好多好多鸡,那时候我知道酒店里有鸡是正常的,顾客要吃,饭店要宰,天经地义。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说的鸡不是鸡,而是妓女。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妓女”这两个字,我并不在乎妓女是做什么的,后来我听到奶奶骂我父亲的时候,我才从奶奶的嘴里听到“妓女”二字,奶奶对父亲说,千万不要把妓女带回家,父亲很坚决也很理直气壮地对奶奶说他没有,他说妓女很脏,他不是那种人。奶奶说,不是就好,皇上的梅毒就是妓女给带来的,什么微服私访,狗屁!

那天算我运气,我同父亲从医院出来,就上了他的小轿车。车子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张副县长。车子在牛山大酒店门口停了,是张副县长从小轿车上把我抱出来的。我和父亲的同志们进了一间豪华的包厢。

身穿旗袍的迎宾小姐给父亲点头致礼,父亲很傲慢,根本就没有斜过眼睛去看那位点头哈腰的小姐。父亲在包厢的沙发上坐下来,张副县长立马递上一根烟,父亲摆了摆手,说他不想抽烟,就想马上吃饭,肚子有意見了。父亲说完话,那些端菜的服务员顿时忙碌了起来。

酒店的老板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他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就直奔父亲跟前,他说王县长,今天的鲍鱼可是新鲜的,我知道你今天出院,特地派人从北海运回来的。父亲似乎很礼貌地对酒店老板说,唉,吴老板你真是的,不要为我一个人搞什么特殊,我能吃多少?那位吴老板听出了父亲的弦外之音,他立即露出笑脸,满口黑垢的牙齿间发出一种与包厢环境极不协调的声音:王县长的光临,给本酒店带来财运,请你吃餐鲍鱼海鲜是本酒店的荣幸,这餐饭算我请客,请各位父母官上桌就餐。

父亲与他的同志们听了吴老板的话,纷纷入座了。吴老板向客人介绍餐桌上的菜名,他说这是鲍翅木瓜船,这是满园鲍菊,这是潮汕蚝烙,这是燕子归巢,那是炸芙蓉肉,那是炸荷包鲜鱿,那是红焖海参。还有那是白玉干贝,那是焖酿鳝卷,那是酥皮蟹盒,那是……

父亲看到丰盛的菜肴,就对吴老板说,唉,吴老板,今天得到你的盛情款待,非常感谢,这么多的海鲜,真是美味,你这么好的厨艺,说句实话,可以去北京的金銮殿里开饭店了,把北京人的钱搞到我们牛山来。

吴老板说王县长过奖了,我哪有那本事。说完这句话时,吴老板点了根烟,然后对我父亲说,哦,对了,请问王县长,想喝什么酒?张副县长立即抢答道,当然是喝茅台了。

吴老板立即低下头去跟张副县长耳语,他悄悄的说,我这里的茅台酒全是假冒伪劣产品,没有真品呐。

这句话被我父亲听到了,父亲抬起头,将他那张厚如薯片的嘴唇递到吴老板的耳边,说就上茅台酒,人是要面子的,既然你请客,就上茅台吧,管它是真是假呢,先上两瓶吧。

吴老板说,那,那我就先上两瓶,喝完两瓶之后,我再给你们上五粮液,那可是极品的哦。

吴老板说完话的时候,忽然想说什么,但又不好开口,凑巧服务小姐去拿酒,为了充分利用县长的这点空闲时间,吴老板对我父亲说,王县长,趁着酒还未来,你就给本酒店题几个字吧。

父亲听到题字就高兴起来,他已有好久没有给人家题字了,现在听到题字手就痒痒了。父亲立即露出笑脸说,好,我好久没有写字了,我的手正生疏呢。说着吴老板已叫人摆上笔墨纸砚,等着我父亲去舞笔弄墨。

父亲提笔的时候,忽然觉得现在的手已经不是以前的那只书法家的手了,他似乎感觉这只女人的手拿起笔来的时候特别扭,就笑了起来说:我不知道现在这只新手听不听笔头的使唤,先试笔,先试笔。

父亲开始用他那只异性的手握住一杆特制的大羊毫斗笔,那杆笔在墨砚里舔了几下墨汁,然后在宣纸上定格着,父亲这时似乎手忙脚乱了,久久没有落笔。

那麝香味的一得阁墨汁从父亲的笔尖下,一滴一滴地滴在宣纸上,父亲仍然没有把那杆笔挪开。父亲好像思考着什么问题,或是想好怎么落笔的艺术,没有谁敢出声说话,大家都面对父亲的笔和那张宣纸不敢喘气,总怕有了声音就会影响父亲的艺术展现。

父亲还是落笔挥毫了,他在那张宣纸上大大方方地写上“酒逢知已”四个大字,然后在左下角落下款:王潮书。

按照父亲以前那只手写的笔迹,是笔到神到,有龙飞凤舞的墨韵。省城有位书法家曾经给父亲的书艺点评说,王潮的行草书法有力透纸背的艺术底蕴。可今天我父亲用异手写下的“酒逢知已”似乎没有以前的笔韵了,每一个字看起来都不是很流畅,把父亲的字体写得完全走形了。不过,父亲写完那幅字之后,他终于叫张副县长给他一根烟。父亲放下笔抽起烟来欣赏着眼前的字时,他忽然高兴起来,他说他终于找到自己的感觉了,现在他才明白书法应该是这样写,就像纸上的四个大字一样,很有书韵。

父亲接着对围在他身边的同志们说,你们知道吗,这四个字分开来看,每一个字都不好看,但你们看整幅字的结构,就有韵味了,你们看这幅字的整体章法结构,有行云流水的气势,你们再看这字体,该沙笔的沙笔,该浓墨的浓墨,每个字,每笔画都有傲骨的韵味。在我们国家啊,写得一手好字的人多得多,但写得一手好字的人不一定是书法家,书法家不一定要写得一手好字,书法家只要写出好的章法,甚至写出一些变体的字形,那才是最牛逼的了。父亲说到这里,张副县长立即带头鼓掌起来,众人也跟着鼓掌。张副县长说,听了王县长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我父亲又一次露出了辉煌的笑容,他说,张副县长呀,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这幅字上落款的“王潮书”三个字,有什么变化没有?张副县长说,王县长,你考我了,我对书法真的一点都不懂。

父亲说我不需要你懂,你说说,“王潮”这两个字有什么变化。张副县长看了看,然后说,不像你在文件上签的“王潮”,这两个字完全变了。

父亲高兴地笑了起来,说你张副县长看出来了,看出来了。就是这里的问题,你们都过来看看,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就是“王潮”这两个字。跟以前我签署的文件、批文都不同了,你们今后在工作中一定記住“王潮”这两个字,以后就是这个笔迹了,记住了吗?看清楚些。围在父亲身边的小官员们个个都伸长脖子去品味“王潮”那两个字。

吴老板在旁边说了句,好了,王县长辛苦了,多谢,多谢了,大家快入座吧,海鲜要趁着热的吃,赶快坐吧。

我看到桌上的菜就嘴馋,不等大人们起筷子,就伸手去抓盘里的虾子,自己吃起来。那时我还小,大人们都好喜欢我,没有谁来阻拦我,反而是一大帮人都围过来问我想吃什么?当时我简直就想哭,我怕看到大人们那种怪异的眼光和嬉皮的笑脸。事实上,我还没有吃上东西就真的被大人们的奉承吓得惊慌地哭了起来。

父亲忙走过来把我抱起来,用他那只刚接上的新手抚摸了我的脸庞,我第一次感受到父亲那只女人的手比奶奶的手还要温柔,我好奇地抓了父亲的那只异手,感觉就像楼上的佳佳阿姨的手一样好摸。也许父亲是第一次感受到他的那只手能给他儿子带来抚慰,就高兴地笑了起来,说,儿子,想吃什么你就说,爸爸要给你。

我说爸爸,我要吃鸡棒腿。于是,我父亲就从桌上抓了一只鸡腿给我,说,王子乖,王子听话,王子吃吧,吃了爸爸给你骑马。于是,在父亲身边的一位叔叔,就趴下身去当了马,父亲把我放到那叔叔的背上,让我骑在他的身上。那位叔叔真的像马一样爬在酒店的地板上,让我拍着马的屁股高兴地前进着,我好开心。

父亲他们也开始进餐了。父亲右边坐的是位漂亮的姐姐,左边还是一位漂亮的姐姐。两位漂亮的女人一位给父亲点烟,另一位一手举杯,一手搂着父亲向他敬酒。当小姐触摸着父亲那只新手时,父亲忽然挥动那只异性的手,说是谁安排这两位小姐坐在我身边的?是谁这样来拍我马屁?

父亲的这两句话说出口,全场鸦雀无声。我当时并不在意父亲的责怪,只是骑在叔叔的背上好开心,我想,父亲现在的心情就像我一样至高无上地驯着身下的马仔。

张副县长把手上的酒杯举起来,对我父亲说:王县长,这是我安排的,我是想让你开开心,都躺在医院两个多月了,没女人不行,我理解你。以前你可不是这样,以前你吃饭的时候没有小姐你是不吃的。你今天怎么了?既然这样,你不喜欢,我另安排俄罗斯美女,怎么样?

父亲还没来得及回答张副县长的话,张副县长就击了三下掌,掌声刚过,门外就进来三位全是半裸的俄罗斯美女,不知是谁打开的音响,一首《美女与野兽》的音乐响起,俄罗斯小姐跳起让男人心动的舞蹈。坐在餐桌边的人们瞬间好像淹没在蓝色的海洋里,与美人鱼同乐。呼声,掌声,赞叹声混为一体,场上的气氛一下就达到了欢乐的高潮,人们似乎忘记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肚子似乎也不感觉饿了。

可就在这时,两位俄罗斯美人上前搂了我父亲。父亲忽然像发疯的公牛,大吼了起来:真他妈的,你们找死,我几时说我要女人了,我现在对什么女人都不感兴趣。都他妈的扯鸡巴蛋!滚,都给我滚出去,老子不是以前的王潮了,老子是现在的王潮!说完仍然舞动他那只异性的手,把小姐们吓跑了。

我在叔叔的背上看到两位漂亮的姐姐脸色很不好地跑了出去,我看见父亲开怀大笑地举杯说喝酒。

我叫屁股下的叔叔去吃饭,叔叔说他不饿,他愿意为我做马任我骑他。我说我饿了,我要到桌边去吃,叔叔并没有把我放下来,叔叔像马一样,迈出四肢,前面两只手在爬,后面两只跪着的膝盖在走。

叔叔把我驮到桌边他就不动了,我似乎觉得有一张软乎乎的肉凳在屁股下晃动,父亲看见后,尽管是一脸的不快,但我知道父亲是高兴的。父亲叫那位叔叔把我抱起来,坐在一张特制的椅子上,由叔叔负责我的嘴巴需要的食物。我说我不肯下来,我要骑在人背上吃饭。父亲无奈,那位叔叔也愿意,我就顺势受宠了。

其实,父亲那天的情绪是很好的,他不喜欢女人是因为那只突如其来的手,把他的色心改变了,这是张副县长根本想不到的,本想好好地拍一回马屁,献殷勤,可谁也想不到王潮居然是位不近女色的人。张副县长想,难道王潮真的坐怀不乱?想必不会吧,哪有螺蛳不吃泥?哪有干柴燃不起火的?妈的,老张我也是为你王潮好,你现在不玩女人,你喝酒后仍然不要小姐的话,我老张就服你了。张副县长举起酒杯,说好了,女人都走了,现在剩下来的都是带枪把的了,我们喝酒,喝酒,为庆祝王县长康复,我们干杯。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给我的父亲敬酒,可我看到我父亲没有站起来,他就像庙里的菩萨,稳稳当当地坐在板凳上,回敬众人的敬酒。

父亲他们喝完酒,吃完饭,张副县长就叫他的手下们先回去了,那位给我当马骑的叔叔把我抱起来,也想把我送回到我奶奶身边。我说我不回去,我要跟爸爸在一起。

我父亲看到我的哭闹,先是劝我回去,说奶奶想我,叫我跟叔叔回我的家。我说我不回家,我要跟爸爸在一起。我的父亲无奈,就低沉着脸说,他爱留就留吧,你们都回去吧,张副县长留下来就得了,我有话要对他说。你们走吧。

转眼,人就像烟花一样消失了,原先那热烈的气氛瞬间变得冷清,宽敞的大厅里就剩下父亲跟张副县长,我当然也算其中一个。

我同父亲他们上了电梯,进了一间豪华的客房,一看就知道是父亲的房间,里面挂的衣裳我一眼就看出是父亲的。

张副县长给父亲斟了杯茶,俩人坐在沙发上说着他们大人的事情。

父亲问:我的车是怎么翻的?你给我详细地说说。张副县长说:你真的不记得了?我问你,你那天自己开车去金城做什么了?好像没有什么记录。

后来我听父亲说他去约了位从云南来的大学女同学,她叫丽丽。父亲说他们在大学时就已经爱上了。张副县长说是一夜情吧?

父亲说什么一夜情,是初恋的情人,我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张副县长说,是她专门来找你?

父亲说不是,她是路过,顺便来看看我,就算是重温旧梦吧。由于时间紧,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她要走,我也要回县城,再说,县里那么多工作,我哪敢放肆。唉,对了,那天是你打电话叫我赶回牛山的,如果没有你老张的那个电话,也许我不会发生事故。张副县长说,哦,你是不是怪我了?

父親说我怎么能怪你,你是我的好兄弟,其实,人要出问题,那都是天意,谁都想不到的,我知道我是命中注定。张副县长说,那天,是我通知你马上赶回县城的,因为牛山林场起了大火,十二个小时都扑不灭,大火烧到附近的石油库,如果你不回来,那油库爆炸,后果不敢设想。我只好通知你回来。现在想想,如果不是我通知你赶回来,你是不会出车祸的,唉,这事都怪我。

父亲说怎么能怪你呢?我是县长我当然要在火灾现场,我心急如焚地往回赶,所以才出事,这也充分体现了我的工作责任心嘛。张副县长说,听到你出了车祸,我们把那天的县政府工作记录修改了,说你是到市城市规划局联系旧城改造事宜,而且我们也跟市规划局的崔局长通了气,他也为你做了工作笔录,所以你的车祸属于因公事故,上面很重视。

父亲说重视?不至于惊动上面吧?张副县长说怎么不惊动上面,当时把你送到金城市人民医院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不行了,后来,汪市长和陈副书记来看你了,知道你是为牛山县的旧城改造而因公受伤的,汪市长就对医院的郭院长说,不管花多大的代价,一定想办法把你抢救过来,后来汪市长听说你抢救过来了,但右手要截肢,汪市长又指示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把手锯掉,如果锯掉,就必须保证有新手接肢。汪市长说坚决不让你王县长缺肢断手的。

我父亲哈哈大笑起来,他说真的多谢汪市长的关心了。张副县长说,你知道吗,你的手如果不锯掉,你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唉,当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手给你换上,怎么办?县政府上上下下的同志都为这事情着急,医院的郭院长更是热锅上的蚂蚁,简直就是束手无策。那天,很凑巧有位民工从五楼的房架上掉了下来,抬到医院就断气了。当时郭院长火速地决定将那民工的手换给你,但经各种指标化验,那民工与你的体内指标不同,还说有排他性,你无法接受那位民工的手。

我父亲给张副县长点了根烟,然后说,幸好没接上那位民工的手,不然,我哪有这只温柔的手,说时父亲又将那只异性的手在张副县长的眼前晃动着,很自信地露出了个笑容。

张副县长吐了口烟雾,接着对我父亲说,你在医院昏睡的时候,法院的韦院长来看你,就对我说了一个消息,他说县里要开公判大会,要枪毙一位贩毒的女犯人。我听到这消息,忽然就想起你的手来。我问法院的韦院长,我说那女犯年纪多大?院长说三十二岁,云南人,这女犯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经说过,她的罪孽深重,她已立下遗嘱,就是死后要把器官献给医院。她对她的尸体并没有提出什么要求,只是说她是死有余辜。

张副县长说他听到枪毙毒犯这消息后,马上找来医院的郭院长,郭院长知道了这事,就很不自信地摇了摇头,他说是不可能的,男女之间的器官互接,是不会成功的。张副县长当时就气了,他说你郭院长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成功?人家现在都可以换心脏了,不就是换只手吗?郭院长后来不好多说,只是忧郁地说那就试试吧。

张副县长叹了口气继续说,说句实话,你的命确实比谁都好,遇到什么事情,鬼都帮你。不是吗?你看看,那位女毒犯的血型及体内指数刚好就与你的相符,尽管这样,郭院长还是没有把握给你做手术,他说他是上海医科大毕业的外科医生,四十多年来做了不少“手臂完全性创伤截肢再植手术”都很成功,但这异性体的再植手术还是第一次,于是又请了他曾经在日本留学的上海同学来助阵。由于你的伤势严重,伤情复杂,手术十分困难。听郭院长说他们在显微镜下用比头发还细百倍的线缝合伤肢的血管、神经,经过长达近12小时的“绣花术”,手术终于取得成功,才把你的手给换上了。张副县长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点了根烟。

我父亲很感激张副县长,他用那只异性的手紧紧握住了张副县长的手,他说,兄弟,我太感谢你了,如果有下辈子,我们还是兄弟。张副县长笑着说,王兄,你老实说,如果你真的截肢了,做个独臂侠,你是什么心态?老实说哦。

我父亲哈哈大笑说,其实,大丈夫顶天立地,纵使残肢断体,只要心志不馁,便是双手齐断,照样能好好地活下去,何况我还有一只手臂哩。父亲说到这里,扬起了那只原生的左臂,他的脸上忽然泛出了一种异样的光彩,他喃喃地道,即使我只剩下这只手臂,我也不后悔,嘿嘿,这只手臂曾从三位阻挡我前进的硕士生中杀了出来,我,我感到很自豪。这时,张副县长似乎说不出话来,他只是低头望着父亲那只握在他手上的异手,感觉确实不同,张副县长用他的手轻轻的抚摸了父亲的那只异性的手说,王县长,你的这只手很温柔,真他妈的太温柔了,你是因祸得福啊。

我父亲放肆地大笑了起来,用那只异性的手在张副县长的脸上轻轻地摸了一下,我父亲说老张,你再感觉感觉,有什么异样?张副县长似乎不喜欢我父亲的那只手,他把脸扭过一边去,他说他受不了,叫我父亲别这样摸他的脸。

我父亲有点不高兴起来,说你老张这辈子真枉做了男人。

喧嚣一天的城市慢慢地沉寂下去,零星的灯光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就如同暗夜中散布着的颗颗星辰。天和地同时步入了一种和谐的境界,如此的默契。月光下暗淡的树影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父亲送走张副县长,一个人回到宾馆的房间,独自站在窗前,静静地回忆起丽丽的温柔与爱抚。丽丽说过,最珍贵的,正是她和我父亲所不能拥有的。丽丽很清楚,我父亲现在才明白,他和丽丽的关系究竟算不算是一种爱情游戏?

父亲想起那天夜里,也是这样一轮圆月,却少了满天星光。丽丽在校园里微笑着告诉我的父亲,她说她爱的是建筑系的杨龙,我父亲似乎觉得整个身体悬浮在空中,脑子里空荡荡的。丽丽走后,父亲不知道杨龙是用什么手段把丽丽勾到手的。

美丽的承诺总是那样经不起时间的推敲,现实永远比想象的世界来得残酷。或许并不是丽丽的错,只是命运的安排,可是我父亲却并未试着挽回。毕业的时候,丽丽说她要走了,我父亲很无奈,却也点点头,小声说:我去送你。

可那天夜里,我父亲确实去了火车站,父亲到站台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杨龙跟丽丽吻别的一幕,父亲扭头就跑,一路小跑回到了学校。

或许,分离并不只是意味着最终的结束,父亲知道杨龙的老婆并不是丽丽之后,父亲终于有机会把丽丽夺了回来。要不是得到丽丽,父亲就不会出了车祸,要不是有了车祸,父亲就没有这只异性的手。这就是我父亲故事的来龙去脉。

我不知道是谁把我送回家的,我醒来的时候,看到奶奶在我身边。奶奶看到我醒来,就露出了很灿烂的笑脸说王子,你爸爸呢,他怎么不回家?

我说我不知道。奶奶唠叨说鬼打的,又去玩女人了。

我对奶奶说我爸不喜欢女人,真的不喜欢,今晚吃饭的时候他就把女人全都赶跑了。

奶奶说,你说的是真话?

我说当然是真的,我爸把那些女人都赶走了,他说他不喜欢她们。奶奶说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躺在医院两个多月了,难道就废了?如果这样,废了就好了。

我不知道奶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当时也许太小了,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我问奶奶,奶奶,我的妈妈呢?她怎么不回家,她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我妈妈?

奶奶说你妈妈出远门了,等你长大后她会回来的。

后来我才知道奶奶说的远门是死了,不回来了的意思。我一直想问奶奶,我妈妈是怎么死的?但我一直没有勇气问,因为我觉得妈妈的死也许与父亲有关。

那天夜晚,我的父亲就在牛山大酒店开房睡觉了。半夜,有一位姐姐去拍了父亲的门,说是要给父亲审批什么条文,父亲开门后,看到一位十分水灵的姑娘,先是愣了下,然后说你有什么事吗?那位小姐说当然有事,不然怎么夜半三更的来宾馆找他。

父亲说什么事?那女人说是为了一条新建的公路而来。父亲说什么公路?女的说是牛山县城到柳乡的公路,这是招标文号,希望王县长高抬贵手。

父亲说是谁叫你来的?那女的说是二建公司老总杨龙叫她来的。我父亲听到杨龙的名字,心里打了一下鼓,似乎知道了什么,就叫那女的进门。

那女的瞬时就像朵初放的昙花,在夜间绽开了,很是灿烂。她扭着性感的屁股坐在父亲的床上,父亲说你怎么坐我的床上,那是你坐的吗?女的露出了笑容说我怎么就不能坐在你的床上?说时就张开腿躺了下去。

父亲看到这情景,没说什么,只是看她的表演。父亲说你今晚不走吗?女的说不走,杨总叫我陪你呢。

我父亲说你回去告诉杨龙,他妈的想用美女来要我批文,他走错门了。你给我滚,现在就滚,不然我叫保安了。那女的笑了起来,一点都不惧怕我父亲的吼骂。她说你吼吧,你王县长今晚是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去年的长虹桥批文也是我送来的,好像也在这间房子,县长怎么忘记了?你说的,我是你见过的最性感的女孩,你知道吗?去年我是杨龙从四川请来的,你以为牛山县真的出美女啊?

我父亲忽然想说什么,但他一下子却说不出来,他只是在房内来回徘徊了一会儿,然后说,那是去年,今年不同了,现在更不同了。躺在床上的女人马上跳了起来,她说怎么不同了,你不要假正经了,你王县长即使是换了思想,也换不了心,你这辈子都改变不了喜欢女人的心。我知道你。说完就上前去摸我父亲的下身。

我父亲忽然全身痉挛起来,他十分不快地吼了声,你他妈的给我住手。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你回去告诉杨龙,我不吃他这一套!女的忽然发现我父亲像头发怒的狮子,似乎要把她吞噬了。便急忙退出房门,父亲把门狠狠带起来,那门在夜深人静的楼道里重重地响了一声。

父亲刚刚睡下,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父亲拿起电话喂了声,对方说我是杨龙,我的小姐是不是不合老同学的口味,我现在马上就另换一位更漂亮的小姐过去。

我父亲说,你他妈的杨龙,你弄错了,你今晚是不是吃错药了?我王潮现在不吃你这一套,我不喜欢你杨龙的女人,绝对不喜欢了,你要批文,招标吧。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不一会儿,电话又响了起来,我父亲没有理它,随它响去。可电话这样断断续续地响也不是办法,父亲只好听起来,可对方好像什么也不说,只是等待父亲说话。父亲忍了不到十秒钟,就说你杨龙还有完没完?电话里头的杨龙说,老同学,你终于想说话了?

父親不等杨龙说完话,就把电话线拔了。

父亲终于平静了下来,他躺在床上,似乎觉得他的身体是不是有毛病了,总觉得好像自己换了个脑袋似的。他用那只异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肉体,感觉自慰的快感。

那一夜,我父亲本想在异手的快感中睡去,但他一直没有睡意,怎么忽然觉得,那异手的感觉就像车祸前在酒店跟丽丽做爱的感觉完全一样。他想,这只手怎么跟丽丽的手感完全一样?为什么呢?想着想着,他终于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那天丽丽从云南来到金城,一个电话打碎了他沉睡多年的春梦,他要把那爱的碎片一块一块地拾起来,让它复原。于是,父亲驾车前往金城,当他敲开丽丽的房门的时候,丽丽一身薄蝉低胸的睡衣穿在身上,一道深沉的乳缝瞬间把我的父亲吸了进去,父亲埋在那道深邃的乳缝里,一下子透不过气来。丽丽的那只手就跟父亲眼前的这只异手一样,在父亲的周身抚摸的同时,父亲浑身颤抖着迸发出了男性特有的激情,把丽丽抱到了床上,俩人可谓是一树梨花压海棠,很快就进入诗情画意的时空隧道。

父亲记得他们在做第三次的时候,他的手机忽然急速地响了起来,那是张副县长的声音,说牛山林场发生了大火,还说上面指示县委、县政府领导一定亲临现场指挥,疏散村民,他叫我父亲马上赶回牛山县城。

于是,我父亲火速地离开金城,离开了丽丽,饿着肚子疲惫地驱车赶回牛山。至于上路后父亲是怎么发生车祸的,他自己也不清楚,有的说是前方的大卡车朝他驶来,他急于扭转方向而坠入山谷。有的说他自己打瞌睡而方向失控坠落山谷。总之是众说纷纭,没有目击者。

我想,这事如果发生在一般司机身上,也许就是大事故了,可发生在一个县长的身上,那就变为正常了,而且还是因公,说句真话,如果我的父亲那天真的死了,也许还被称为烈士呢,这也许是我瞎说的,不算数。后来我听说上面要牛山县给父亲整理因公受伤的材料,说他为了革命工作而牺牲了自己的右臂,作为模范让全县的公务员学习呢。父亲自己都觉得好玩,甚至是可笑。

天亮了,父亲从床上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非常轻松。他进了洗手间,洗漱完毕,就走到窗台前打开窗口。父亲抬眼望去,县政府就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看到人们那样忙碌的工作,他有一种要回办公室的欲望,毕竟好多个月了,他似乎觉得牛山真的有点陌生了。

父亲打开房门的时候,杨龙就堵住门口,笑着说老同学,早上好。

父亲说龙卷风,你想干什么?杨龙仍然带着笑意说,老同学,我没干什么,昨夜两点钟至今,我一直站在你门口等你,现在你出来了就好,我只需要你两分钟的时间。

父亲说他没有时间,叫杨龙滚蛋。杨龙说,王潮你当了县长你就不要同学了,我昨夜至今等你六个小时了,你就不给我两分钟?杨龙说完就把我父亲推进了房门。

杨龙进了房间,就从包里拿出了一包东西,说老同学,这是十万块,你就拿回去补补身,这是我的心意,请笑纳,笑纳。

我父亲愣了一下,说无功不受禄,你这是干什么?杨龙说,你是牛山县的父母官,辛苦了,这是我自己的心意,没有别的。昨晚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让那女人来,你不要记恨我,都是我不好。

我父亲说,好了,好了,昨晚的事我就不计较了,你杨龙恐怕还另有新招吧?杨龙说,你不愧是位好县长,一眼就道破我心中的秘密,其实,就为那条公路,你就给我做点事吧,哪怕是做一半的工程或是……

我父亲说得了得了,不说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杨龙说那我就不打搅你了,我走了。

杨龙走后,父亲打开杨龙送来的那包东西,果然看见十叠百元钞票。父亲用他那只异性的手抽出一张钞票拿起来,对着窗口照了照,然后在那张钞票上弹了弹,钞票发出清脆的响声。

父亲突然想数数钱,于是就数起钱来,那天父亲第一次体会到异手数钱的乐趣。数着数着,父亲就想这毕竟是一只毒贩的手,经过这只手不知道数过多少钱了。想想,父亲就笑了,觉得他命中就是该有双数钱的手。

父亲把钱放到抽屉里,觉得这官当得也挺有意思,以前总是漂亮的女人来了就什么都给办了,可现在这只手不知怎么的,好像就把自己的玩心给完全改变了,这样也好,纵欲过度会伤身体的。不信你看人家宫廷里的皇帝,后宫三千妃子,皇上哪有时间去做爱呀,有十个妃子都要命了。睡那么多女人不短命才怪呐。父亲意识到这般道理,觉得不近女色是对头的,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当然得感谢这只异性的手了。

父亲原来打算去办公室坐坐的,但他忽然不想去了。总觉得在这宾馆的房间里练练签名,才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反正去办公室也要签署很多文件,现在换了只手写字当然就不如以前的字了。于是,父亲拿出一本空白的信笺,用异手握住钢笔,笔尖瞬间在那张洁白的信笺上写出了一行又一行的:

王潮王潮王潮王潮王潮……

尽管那是父亲的异手留下的笔迹,但它毕竟是他自己的真迹。父亲想,王潮这两个字是要在文件上签字,所以要练好签名是他目前必须要做的。要不然,草草率率的字怎么能拿得出去?还说王潮是书法家呢?呸!真不像话,练,就是练。

于是,父亲又用那只手在签名了。父亲想,书法可以写变体,学不来王羲之就学米芾,学不来颜真卿就学怀素。总之,书法是临摹,学不像古人的才叫艺术。可父亲的名字是代表牛山县八十万人民啊,一个县长的字怎么能出自于一位女人的手呢?想想,父亲又笑了。

这时,在人敲门,父亲停下手中的笔,叫了一声请进。声音刚落,酒店的吴老板就进来了。吴老板进来的时候是满脸笑容的,手中还提着两瓶五粮液。

吴老板说王县长休息好了吗?

父亲说当然休息好了,都做了好多事了,你有事吗?吴老板说事倒没有,就是,就是昨天晚上你给我写的那幅字,写得太好了。我拿去装裱店装裱的时候,人家孙教授就佩服得五体投地,毕竟他也是书法家,看出王县长的字有很大的变化。

父亲说你没说是我新接肢的手写的吗?吴老板说我说了,我说是你的那只女人的手写的,弄得孙教授更加佩服了,唉,不说了,不说了,我今天是拿润笔费来给你的,不多,望收下。说着就从口袋中拿出一只大红色的封包,鼓囊囊的送給我的父亲。

父亲很熟练地接下封包,也没说什么礼节性的话,好像这润笔费是他应该拿的,不需要多说什么。

吴老板给了封包,然后抬手将两瓶酒晃了晃,说这两瓶酒你留下喝吧,这真是极品五粮液。这时父亲说话了,他说这酒你就拿回去吧,我家里的酒可以开商店了,拿回去还没有地方搁呢?

吴老板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就打开手机接了电话,顺势就将酒留下,出门去了。

县政府大院除开两栋办公楼外,其余的都是宿舍楼,我父亲就住在单家独户的红楼里。宽敞的红楼里除了父亲之外还有奶奶,母子俩人住在那样的房子尽管是太宽了,但它是父亲应该享受的待遇,也是父母官享受的待遇。

有一天,杨龙就来了,都是为了那条公路的事情,奶奶记得我父亲跟杨龙吵架的情景,杨龙说王县长,你拿了我的十万块钱不给我做事,我哪天会杀了你。

父亲的态度很好,他没有跟杨龙顶嘴,尽管杨龙口中说要杀死他,可他仍是面不变色心不跳。父亲说,杨龙你这样很不好,每次来到家里都吵吵闹闹的,我告诉你,我既然答应要帮你,我一定会帮,你就放心回去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那工程,现在县班子正讨论呢,我再协调协调。杨龙说老同学,我可不想再听你说好听的话,我知道,十万块钱送你也许少了点,但如果你把工程打给我做,我会再给你一倍的钱。

我父亲说你杨龙说些什么呀?现在是廉政建设,你怎么能到我家来说这些,都是老同学了,你就不要喊杀喊打的。其实,你也是聪明人,这年头办事哪有不花钱的?杨龙说,我说不过你,从小至今,你一直是胜利者。

我父亲说,但你杨龙却是大赢家。杨龙说我怎么是大赢家呢?

我父亲说,如果你不插手,丽丽现在就是我老婆了。可你这种人,玩了她又不娶她,当时我就有要杀你的心。杨龙笑了起来,说你王潮怎么还有那种想法,大学校园的女人,就当试身的衣服罢了,不要舍不得扔了。

我父亲忽然愤怒起来,说你杨龙为什么不早点死,丽丽是被你抛弃的。杨龙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抛弃她吗?想听吗?

我父亲说当然想听啦,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说给我听听。杨龙在他的耳朵边悄悄的说,我跟她上床的时候,才知道是你他妈的王潮破了她的处女身,你现在喜欢她,你就跑到云南去找她啊,我可不喝二锅头。

我父亲看到杨龙自欺欺人的样子,忍不住地开口骂道,你他妈的杨龙,你那豆腐渣工程如果没有我帮你说话,你早就进牢房了。唉,不说了,你走吧,我现在不想提这些,你走。现在就走。杨龙说好,好,我走,我告诉你,我下次再来,如果还不给我工程,我可不是这样子,至少,你拿我多少你要吐出多少。要不然,我非杀了你!

奶奶知道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就找过我父亲说,王潮呀王潮,杨龙的钱怎么能收呢,十万块呐,你还要不要国家?父亲给奶奶还了嘴,说他根本就没有拿人家杨龙的钱,是杨龙污蔑他,并叫奶奶放心,他说杨龙一定不得好死。

奶奶这般年纪了,她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来,他知道他的儿子不是好官,她曾试图劝儿子走正道。可是,这儿子尽管改变了色心但又钻进了钱袋里,奶奶自叹,不可救药,不可救药。

奶奶本来是希望我父亲传宗接代的,但是,由于我的父亲过于贪财,她不忍心看见父母官这样坑害国家。奶奶想如果有机会,宁可把他的手消灭掉,也要保证王家的清白。

那天晚上已是凌晨一点多钟了,丽丽终于来到我家,那是父亲带回来的。

父亲说丽丽,早点休息吧。丽丽说咱们一块洗个鸳鸯澡吧。

奶奶听到有声音,就站在自己的房门背后,悄悄地瞅着她儿子带回家的女人。奶奶觉得那女人好漂亮,觉得儿子不是说他不喜欢女人了吗,怎么现在又带回家啦?带回这样一位水灵灵的女人,太可爱了。

奶奶露出满脸的笑容,回床睡觉了。

父亲并没有洗鸳鸯澡,丽丽也觉得我父亲似乎变了,变得没有激情。丽丽把风衣脱掉,父亲看见丽丽的外衣上披着黑纱,就愣住了。他问丽丽是怎么回事?丽丽不说话,俩人在沉闷的夜色里僵持着。丽丽忽然想起什么,伤心地哭泣着。父亲上前轻轻地拥抱丽丽,意在安慰。可丽丽伤心地脱掉外衣,那黑纱飘落在床沿一角。丽丽把我父亲紧紧地拥抱的同时,强吻着我的父亲。

我父亲麻木地任凭丽丽亲吻,没有一点接吻的主动。丽丽说,你怎么了?像座雕塑似的,我可不想戴着孝来强奸你!

我父亲说我现在对你没有那个要求,你知道吗,我跟那些女人过后都把她们忘记了,但我一直记着你,我为你伤过心,我曾经试图找到你做我的妻子,可我们天各一方,没有缘分啊。

父亲边说边给丽丽削一个苹果。那只异性的手削起苹果来很不方便。丽丽觉得父亲的手很别扭,似乎不适合削苹果,就接过父亲手中的水果刀。

丽丽说既然我们没有缘分成为夫妻,我们就应该淋漓尽致地做我们该做的爱,以此来弥补我们彼此的饥渴。丽丽说完话就很随意地在我父亲的嘴唇上吻了下,我父亲开始也是随意地接了吻。

此时的丽丽似乎发情了,她甚至是有点发狂地把我父亲的衣裳脱下,父亲像只宠物一样任凭丽丽玩。忽然间,丽丽惊讶地发现我父亲那只异手好像很面熟,于是她停止了一切举动,说,你把这只手伸出来,伸出来,让我看看。

我父亲把那只异手伸给了丽丽,丽丽先是看看五个手指,然后再看看手心,再然后看看手臂。丽丽的眼睛忽然定格在手背的一块红胎斑上。丽丽惊讶地说,这不就是我姐姐的手吗?王潮,你怎么接上了我姐姐的手呢?我怎么就没有注意这是我姐姐的手呢?

我父亲瞬间糊涂了,他说,怎么?这手是你姐姐的?你姐姐是谁?她现在在哪里?

丽丽从旅行包里拿出了一只骨灰盒,说这就是我姐姐。我同她是双胞胎姐妹,她比我大六分钟,她一直在云南贩毒,失散多年,半年前被枪毙了。丽丽伸出了她自己的右手背,你看,我这里也有一块完全一样的红胎斑。

我父亲双手捧着丽丽的手看了又看,说了声:难怪,我怎么觉得我的这只异手的感觉跟你抚摸我的感觉完全一样,难怪,难怪。丽丽并没有再说什么,她穿起衣裳,收拾了自己的东西。

父亲说丽丽,你做什么?你做什么?是不是想走?丽丽说我现在很恶心,我不想再看见你。

父亲说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丽丽说你根本就不是人,你是魔鬼,你怎么能用我姐姐的手来抚摸我并与我做那种事呢?我不能接受我姐姐的手,那是乱伦你知道吗?你变态了。

父亲说丽丽,你要冷静,我不是变态,我是……丽丽发疯地说你把手还给我。

父亲说你说什么,我怎么能把这只手还给你呢?这是我的手,谁也别想夺走。丽丽不知从哪来的坏脾气,瞬时暴躁起来,顺手就抓起床边的水果刀,发狂地砍向我的父亲。

父亲先是避开丽丽飞来的刀刃,说丽丽你要冷静,你想干什么?丽丽再次将刀朝我父亲砍了过去。父亲还是避开了。这次父亲避开的同时把丽丽给制服了,他把丽丽的刀抢过来,很快地锁进柜子里,然后说,丽丽你是不是有精神病?你今夜怎么了,忽然就发疯似的要杀我?丽丽气鼓鼓地说,我没有杀你,我只是要把我姐姐的手砍下來。

我父亲说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丽丽说我要给姐姐完整的尸体,我不能把姐姐的手留给你。

父亲说其实,你姐姐已经去了,你何必跟活人过不去?如果真的想要你姐姐的手,除非我死了,只要我在世一天,你休想拿走。丽丽说我不是跟你过不去,我只是要把我姐姐带回家,我可不能把她的手留给你。说着又朝我父亲扭打起来。父亲无奈,只好把丽丽赶出家门。

丽丽在深夜的街上行走,她姐姐就躺在大提包里,她知道姐姐是没有右手的,她发誓要把姐姐的手要回来。

深夜的牛山县城似乎还在热闹地过着它的夜生活,这样的形容好像有点过分,其实一点都不过分。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尽管牛山有一个“山”字,但牛山县城根本就没有山,是一座现代化县城,城区里繁华的商店,酒吧,夜总会一般不到凌晨三点钟是不打烊的。

杨龙在五星酒吧与张麻子喝酒,说是喝酒,其实是喝夜茶。

南方人喜欢喝夜茶,有些人说那是夜生活,是消遣或是谈事情谈生意。当然了,最多的是谈恋爱,老人有夕阳恋黄昏恋,年轻人有初恋有狂恋,甚至有婚外情婚外恋,这些大恋小恋的人,大都集中在这样美丽的夜晚,很多事情都必须在夜间完成。杨龙就是这样的人,杨龙和张麻子喝了一夜的茶似乎还没有说到正题。杨龙心很鬼,他知道张麻子近来心情似乎很好,逢人就吹口哨就唱歌的,肯定有什么好的工程要做了,杨龙就是想从张麻子口中知道些内情,可张麻子今天夜晚就是守口如瓶。

杨龙使了心计,叫吧台小姐送上瓶茅台酒,张麻子说他不喝酒,他说他真的喝不了酒,叫杨龙不要酒了,就喝茶,喝咖啡也行。

杨龙说国酒上桌,不管怎么说你张兄一定要品尝品尝。张麻子觉得杨龙如此盛情,也就依了,就说只喝一小杯,就一小杯。

杨龙没有说话,就给张麻子斟了满杯,然后说,来,为了我们的兄弟之情,干了。张麻子也高兴地举起杯,说干了。

每人一杯酒下肚,杨龙当然没有什么,可张麻子就觉得有点难受了,刚想吃菜,杨龙又说,好事成双,来,再干一杯,为你张总的事业,干了。

张麻子听到杨龙称他为张总,忽然就高兴起来,其实,张麻子的工程公司比杨龙的还要小,张麻子很喜欢人家叫他总经理。现在听到杨龙这样叫他,就又咕嘟地喝了一杯,两杯酒下去,对一位滴酒不沾的人来说,就见火候了。

这时,张麻子马上呕吐了,酒气逼人,带有馊味的呕吐物泄了一地。杨龙递杯茶给张麻子,说张总,喝口开水,漱漱口。

张麻子张开嘴喝了口水说,我说我喝不得,你他妈的硬是逼我喝,这不,见鬼了。

杨龙马上笑道,其实,我也是为你好,想给你练练,以后好应酬应酬。不然,怎么得到工程做?

张麻子醉醺醺地说,你以为会喝酒的人就能拉到工程吗?嘿嘿,狗屁,我根本就不懂喝酒,不还是拿到牛山县城到柳乡的公路承建工程了?杨龙听到张麻子这一说,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恐怕听错了。就低下头去对张麻子说,张总,你怎么会得到承建公路的工程呢?我不信。

张麻子说你不信,我……我不需要你信,老子给……给了他三十万,他……他敢不给我工程?杨龙说,三十万?你是不是给王潮了?

张麻子说,我……我给谁和你没……没关系,你……你不要问了,这是犯罪……犯罪,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杨龙说我当然知道那是犯罪的,我不问了,但我问你签了承建合同了吗?

张麻子说当……当然签了,本来不想说给你……你听的,既然我们……我们都是兄弟,就对你先说了。

杨龙离开酒吧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了。杨龙知道张麻子夺得工程招标之后,很气愤,觉得我父亲耍了他,就驾车去我家找我父亲了。

杨龙的车子在大街上行驶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丽丽孤独地走在冷冷清清的街上。杨龙以为自己走了眼,把车停下来,到麗丽的跟前,确认眼前的人就是丽丽之后,杨龙下车,说丽丽,你怎么在这里,深更半夜的,也不怕人家给拐了?

丽丽看见杨龙,至少有两分钟说不出话来,杨龙上前扶住丽丽,说你有什么事就跟我龙卷风说,我知道你一定遇到了麻烦事,是不是找不到王潮了,或是王潮欺负你了?

丽丽忽然间觉得她现在需要杨龙的帮助,于是,就扑到杨龙的怀里,说龙卷风,你要帮帮我,说完就放声大哭起来……

那天早上,我父亲并没有起床,奶奶一直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到上午十点钟,她的儿子才从房间里出来。

我父亲看到奶奶,笑了笑,说妈,早晨好。奶奶说,还早晨,都十点了,你今天怎么不去上班?

我父亲说今天是星期天。说完就进洗手间去了。

奶奶随之也起身,悄悄往我父亲的房间看去。当奶奶打开房门时,那位叫做丽丽的女孩不见了,是何时离开的?奶奶不知道,只是好奇,觉得这么乖巧的漂亮的女人为什么不多留她住一天?反正今天是礼拜天,为什么儿子会这样?奶奶似乎觉得蹊跷,就到洗手间门口,对着里面的说,儿子,你昨夜带回的媳妇去哪里了?

我父亲不说话。许久,奶奶又问,儿子,你昨夜带回的女孩哪里去了?

我父亲说,什么女孩?奶奶说,昨夜带回的女人。

我父亲说,哦,回去了,她有事情呢。奶奶说,你怎么不带她给妈妈见见面,让她和妈说说话,妈也好有个人唠叨唠叨。

我父亲说,妈,你错了,她不会说话的。奶奶说她不会说话总会生孩子吧?

我父亲没有回答什么,奶奶又说,有机会让她来家吃餐饭,我喜欢她呢。

我父亲说你喜欢她?你人都没看清楚,你就喜欢她?如果她是麻子呢?奶奶笑着说,我儿真会开玩笑,我儿怎么能带回麻子呢?有时间再带她来家里玩,妈喜欢这女孩。

这时,窗外忽然有辆小轿车停下来,打了声喇叭。

我父亲听到车子的喇叭声,急忙从洗手间里出来, 捋了捋那本来就油亮的头发,坐到沙发上,有些做作地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看了起来。

这时门铃响了,奶奶去开了门。

杨龙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父亲原以为是有人送礼来了,可他想错了,来的却是杨龙。杨龙二话不说就把我父亲打倒在沙发上。

我父亲说你想做什么?上门打架你要判刑的。杨龙说我就要打死你,你他妈的把工程给了张麻子,你他妈的他给你多少钱?

我父亲说那是班子定的,我一个人说不了话。杨龙说你他妈的不要欺骗我了,我今天来,就想到要去坐牢的,说着拿出了一把锋利的砍刀,朝我父亲的异手砍了过去。

杨龙将刀砍过去时说,砍掉你这只多情的手。我父亲机智且慌张地躲开了那一刀。

杨龙举刀紧追我父亲。杨龙边追边骂道,妈的,我看你躲,我看你躲,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妈的,老子今天非砍掉你这只贪官的手不可,说着又朝我父亲砍下第二刀,眼看杨龙的刀锋已逼近父亲那只异性的手时,父亲朝地上连滚了两滚,又躲过杨龙的第二刀。

这时,我的奶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冲了出来,像片枯萎的树叶落到我父亲的跟前,奶奶迅速地朝我父亲扑下去,双手死死护住我父亲,奶奶此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嚎,龙儿,我求你了,你把我的双手都砍了吧,你把我的双手都砍了吧,你不能把我儿的手砍了,求你了。

杨龙的心忽然间软了下来,不忍心下手,只见他闭着双眼,狠狠地跺了地板一脚,转身走出了房门。

杨龙出门至少已有一分钟了,我奶奶仍是护着身下的父亲给杨龙求饶说,你砍吧,只要不砍他,我这双老手你随便砍,我求你了!

我躲在奶奶的房间里恐惧得屁滚尿流,我看见那位叫做杨龙的人走后,我才走到奶奶和父亲的跟前,我用我的那只小手去扶奶奶时,奶奶忽然大叫起来说,不,不!杨龙,你不能砍,不能砍啊,我求你了。

奶奶的求救声吓得我也哇哇大哭起来,这时的奶奶才发现是我而不是杨龙,才发现她身后的杨龙已经消失了。奶奶开始缓过神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潮儿,这官妈劝你不当了,你跟妈回乡下吧,回老家去,老家那里安静,回去吧,这县长咱不当了,妈求你了。

我父亲丧魂落魄似的抬起头,先是惊恐地看了看他的母亲,然后又看了看我,父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奶奶看到父亲的左手死死地护住那只异手,觉得父亲一定伤了,于是,奶奶挪开父亲的手时,才看见那只异性的胳膊上已被划了一刀,刀口不深,但流着血。

奶奶把我父亲扶到沙发上,然后叫我掏出鸟鸟给父亲的伤口撒尿,我说我不撒。奶奶问为什么?

我说刚才爸爸被叔叔打的时候,我的尿已撒满裤裆了,不信你们看。说完我就抬腿给父亲看我的裤裆。这时,我看见父亲那张苍白无神的脸像皮影戏里即将被斩首的太监一样,丢了魂。奶奶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我的裤子脱了下去,强行地对我说,乖,快给你爸的伤口上撒尿,撒出一滴给一块钱。

奶奶的话尽管很有诱惑力,但我还是没有尿的感觉,想把裤子提起来,但在奶奶的威力下,我只能试试了。

我父亲对奶奶说,为什么要撒尿呢,房间有消毒药水,还有消炎药,为什么要这样,怪难为孩子了。奶奶说,你说什么?就那些消毒药水?消毒药水怎能比孩子的尿起作用?孩子的尿可以消炎,起到消毒的作用。以后就不怕感染了,这是我们王家祖传的,很有效的。

父亲一向是孝顺奶奶的,也不敢多问,就把伤口抬起来,对准我的鸟鸟说,乖孩子,奶奶叫你撒你就撒吧,对准伤口撒下来,乖,不急,慢慢来,啊。

父亲的鼓励使我有种自豪的感觉,我闭上眼睛,鼓了好大的劲,才把一泡流量很小的尿撒到父亲的伤口上。我听到父亲咬牙切齿,我不管父亲的感受如何,我只记得奶奶的承诺,每撒一滴给一块钱。于是,我对奶奶说,得了吧,给我一块。奶奶说,不只给你一块,奶奶要给你三块,三块就把你爸爸的伤口给消毒了,值得。

我拿着三块钱回到房间,独自站在窗前向外张望时,忽然看见对面另一栋房子的窗口有人窥视我家大厅里刚刚发生的故事。我知道那是张副县长的家,他家的窗口对着我家大厅的窗口,我记得张副县长家里如果来了什么客人的时候,他常常也站在窗口里对着我家的窗口呼喊我的父亲,说王县长,你过来吧,省里的某某官员或是家里的某某亲戚来了,过来喝两杯,我父亲也常常通过这个窗口给张副县长回句话,说就过去。

我站到窗帘后面,悄悄的窥视张副县长家的那扇窗口,忽然发现张副县长家的窗口里有什么东西朝我家里瞄准,像是电视台录像时用的机子在我的眼前晃动。我不知道张副县长家里做什么,我只想给对面窗口的人招手,叫张副县长过来,过来看看我的父亲。这时,奶奶进来了,奶奶看见我往对面张副县长家窥视,她并没有责怪我。她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想把张副县长喊过来,爸爸被人家上门欺负了,叫他过来帮帮忙。

奶奶说傻孩子,这事不能告诉你张伯伯。我问奶奶为什么?奶奶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事不是很光彩,大人的事小孩不要插手,奶奶说完就叫我上床睡觉,我说现在已经到吃中午的饭了,怎么还叫我上床睡觉?我不知道大人的事为什么就那么恐怖,只好上床了。

杨龙回到旅馆,早在房间等候的丽麗问杨龙,你干吗去了?杨龙没有说话,只是坐在沙发上抽起烟来。

丽丽又问道,龙卷风,你可说话呐,别闷在心里让人发慌。你说你干吗去了,让我一个上午在房里着急。杨龙说你真的想听?

丽丽说我当然想听,我不想听我急于问你做什么?杨龙将烟灰弹了弹说,我去王潮家里了。

丽丽说你去他家做什么?杨龙说去找他算账。

丽丽说去算账?算什么账?杨龙说算工程账。

丽丽说,哦,那……那王潮提到我了吗?杨龙说没有。

丽丽听到这话,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失落了好多,心想,王潮怎么会呢?怎么会这般没有良心呢?毕竟俩人的关系也有十多年了,怎么说忘就忘了呢?丽丽想着想着,就忽然觉得自作多情,人家都不想你,你去想那么多做什么?丽丽觉得眼前最大的心病应该是把姐姐的手如何从王潮的手上夺回来,想着想着,又觉得那样做是不是大过于残酷了?丽丽对杨龙说,龙卷风,你说,我姐姐的手要不要从王潮的身上夺回来?杨龙说当然应该,即使夺不回来,也要诅咒它腐烂掉。

丽丽说那样做是不是太残酷了,我也不忍心,再说姐姐都这样了,我……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杨龙想了想,说你姐姐的手既然已经接肢在王潮的胳膊上,如果你不需要它回到你姐姐的身上,我看,终有一天,那只手也会被人家砍掉的。

丽丽说为什么?杨龙说他的那只手不知道洗了多少黑钱,我想,我不砍掉它也会有人去把它砍掉的。

丽丽说,龙卷风,我不允许你那样做,我姐姐的手根本就与你无关,你不要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其实,他也是人,你不要因为我,就去跟他计较,我不值得你们俩人斗,都这么多年了,还斗什么呢?杨龙说,丽丽,其实你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为你才去跟他斗,我是为了我的钱,你知道吗?你怎么值得我去跟他争呢?

丽丽这时才觉得她在杨龙心中没有任何位置,她觉得她是多余的人。她不再跟杨龙说什么,只是觉得王潮尽管在性的问题上有些毛病,但这些毛病也许都是有原因的,她不应该看到姐姐的手后就激动地要把姐姐的手抢回去,这是件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丽丽想着,就收拾东西。杨龙问,怎么?就这样收拾东西,要走?

丽丽说当然要走,我在这里人家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杨龙说怎么会呢?我现在不是陪你来了?说着就上前去抚摸丽丽。

丽丽立马转过身来,抬手想给杨龙一个耳光,但还是把手放了下来,她说你龙卷风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情,你就知道你的钱,你知道你的钱是什么吗?杨龙问是什么呢?

丽丽说是狗屎,你的钱就像狗屎一样丢在街边也没有人去捡。说完这句话时,丽丽已经跨出门外。

我父亲的那只异性的手被杨龙的刀划伤后,一直敷着奶奶自配的中草药,奶奶不允许我父亲去医院看医生,奶奶是怕外人知道我父亲的刀伤会影响他的工作,甚至影响到王家形象。所以,奶奶就在家里自配些中草药,让父亲下班回来敷上。听说开头几天父亲的支撑力还可以,后来就不行了,父亲的胳膊开始肿胀,甚至是疼痛不堪。

最后只好请了病假在家休息。记得父亲在家休息的第二天,就有人来拜访他了。那天那位来拜访父亲的人是个男的,进门时就给我父亲一个鼓囊囊的信封,说里面是全校师生的心意,给王县长补补身体。

我父亲先是一笑,就说这是为什么?学校的工资现在还发不起,怎么就给他送封包来了?这他可不能要。那位男人说,他是代表学校师生来看望王县长的,这礼物一经送了出来,他就不能带回去了。希望王县长理解他。

我父亲还是把那个信封给挡了一下,似乎要把它挡回那个男人的手中,可那个男人还是把那个信封放在茶几上,他对我父亲说,现在学校已经拖欠老师的工资有半年了,这次来拜访王县长的目的,就是希望县领导给予重视,解决部分老师的工资。

我父亲听到这句话,立即坐到沙发上,招手让那位校长也坐下,就说,肖校长,你们学校的事情就是我王潮的事情,现在全县二百七十八所学校,有将近五十所没有完全按月给老师解决工资问题,这个事情我們已经向省教育厅反映了,上面已经有文件说明,在逐级落实逐级抓好教育建设的同时,把拖欠工资款项和希望工程款项及时拨给像你们这样的学校,你放心吧,至于拖欠你们老师的工资嘛,我会给教育局的陈局长打招呼,至少先解决你们学校的部分工资。那位被父亲称为肖校长的人马上拱手给父亲作揖,口里连声说谢谢,谢谢。

父亲说不用谢,都是国家的人。那位肖校长也不敢多留,得到父亲的金口玉言之后立马说先回去了,学校还有课呢。

父亲此时也起身送客,说好的,我也不敢多留你,你还得赶八十里的路回学校,你走好了。肖校长说,好的,王县长你留步,我这次回校,一定把王县长的指示和关怀带给全校师生。

送走肖校长,父亲回到沙发上,把那个鼓囊囊的信封打开来,一看都是一毛五毛的纸币,最大面额的纸币是两张十元的,还有三张五元的,父亲也懒得数,就叫我出来帮他数,我说为什么叫我数钱?父亲说数钱能提高一个人的数学水平,他还说叫我数钱是在教我学算术。我说我要拉屎,没有时间。

这时奶奶刚好买菜回来,放下菜篮就说不能叫孩子数钱,叫父亲自己数。

我父亲说他的手已经化脓了,疼得要死,五个手指已经不灵活了,胳膊的伤口感染了。

奶奶把父亲的胳膊抬起,才发现伤口溃烂了,就说赶快去医院看看吧,要不这手就没有救了。

父亲说,再观察两天吧。说着就叫我过去,把那些钱数数,我看见父亲的手肿得确实难看,就帮他把信封里的钱数了。

我数完那些钱后就对父亲说一共是五十二块两毛。

父亲似乎惊喜地说,什么?有五十二块?这么多吗?我说是的,五十二块两毛呢。

父亲说怎么就多两毛呢?不对,你再数数。

我又数了一遍,确实是五十二块两毛。父亲奖我两块两毛钱,说我的数学进步了。我当然高兴起来,得了两块两毛钱,至少可以吃上两根冰淇淋。

张副县长匆匆来到我家,跟着他进门的还有一位姐姐。张副县长一进门就说,王县长,你的手怎么了?听说溃烂了。

我父亲说,是啊,前段时间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就溃烂了呢?张副县长说,王县长,我给你带来一位医生,她姓宋,你让她看看。

我父亲看了宋医生一眼,用怀疑的眼光对她点了点头,似乎有点不相信地说,我这只手可是疑难案例哦,你有把握吗?宋医生刚好想说什么,张副县长接着话,说王县长,这位宋医生看上去很年轻,但她已经是外伤科的专家了,你让她看看吧。

说着,宋医生就把手伸到我父亲的胳膊上,揭开父亲的伤口,一股腐烂的臭气向宋医生扑来。宋医生强忍着那股恶臭的气味,说伤口深部真菌已侵害肌肤引起了感染,甚至发生了病原菌的病变。

我父亲说,严重吗?宋医生说,当然严重,现在你的胳膊中枢神经及血管部位出现脓肿性炎症、坏死,脓肿如处理不及时或不适当,有可能形成经久不愈的痿管,有的病例甚至能引起脓毒败血症而死亡或神经疾病导致的肌肉萎缩。

我父亲说,听你这么说,我还能保住这只手吗?宋医生说如果现在马上住院,我看也许能保住。不过,我不知道以前你接肢时的病理参数至今是否正常,如果有了病变,这只手就得截肢,要不它会自然死掉。张副县长说,王县长,你就听医生的话吧,去医院,现在就去,县政府的工作,我会随时到医院向你汇报。

父亲二话不说,点头答应了。

父亲进了医院,张副县长仍像以前一样,代理了牛山县的县长职务,负责全面工作。张副县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杨龙约到牛山大酒店,在一间豪华的包厢里,张副县长把杨龙执刀行凶王县长的录像给杨龙看了。

杨龙看完录像带,点了支烟,肆无忌惮地对张副县长说,张副,你想怎么样?是要挟我呢或是另有目的?张副县长笑了起来,说杨龙啊杨龙,你真不愧是龙卷风,我堂堂一个父母官,能叫你来并给你看这玩艺,肯定是有我的目的,我知道你对县长有意见,我知道你的难言之隐,今天找你来,当然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王潮他到底都做了哪些对不起牛山人民的事情?我想,不用我说你也会懂得我的目的。

杨龙听了张副县长的话,心中已知道其中一二,就大大咧咧地说,我龙卷风根本就不把他王老三放在眼里,不就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吗!威风什么?吃了我杨龙十万块,吃了张麻子的三十万块,真他妈的弥勒佛的大肚子,就不怕撑破肚皮。嘿,总有一天,他姓王的会有好看的。

张副县长说,你就是为了那十万块钱,去砍王潮的手?杨龙说,是的,如果他的老母亲不在场,那只腐败的手早就被我砍下来了。不过,苍天会收拾他的,他会有报应的。

张副县长说,什么意思,报应?杨龙说,是天要收拾他,不信你看看,他的那只腐败的手会腐烂掉的。

张副县长说,既然这样,你还不赶快举报他,报一箭之仇。杨龙说我当然想举报他,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张副县长说。

但是我也有罪啊,我是行贿,他王潮是受贿,算了吧,我不说就是了,等到他下台的那天,我至少要买五万块钱的鞭炮来烧个痛快。

张副县长说,你杨龙真的想要他下台?真的很想烧五万块钱的鞭炮?

当然想,睡梦我都想把他赶下台。

好吧,我成全你。

什么?你张副县长成全我?难道你也想把他赶下马?

他只是盐罐里的一只蛆罢了。

杨龙说怎么才能把他搞跌呢?张副县长在杨龙的耳边悄悄的说了些什么,杨龙哈哈哈大笑起来说,要得, 一言为定。

半个月后,当我父亲在医院里明确地知道了自己胳膊的中枢神经及血管部位已经坏死时,他觉得那只本来就不该属于自己的手随着自己洗钱的行为而腐烂掉了。他躺在床上换了个思维,想了想,觉得如果自己不收黑钱,也许这只手还能生存下去,可偏偏是这只手把自己戒了色心又成了贼狼。这是天意,天意啊。此时此刻,我父亲多么希望县政府的同志们来看望他,也希望张副县长来看望他,他有话要对张副县长说。可偏偏在父亲需要张副县长时,张副县长并没有来医院看望他。

那天来医院的是两位纪检的人,跟着司法干警,他们对我父亲说,王潮同志,你从现在起,被双规了。

杨龙进监狱的第八天,我父亲也被关进了监狱。

杨龙被关进去的那天,他从铁窗里高声地骂了两个人,第一个骂的是张副县长,他说张天明今天能当上县长是阴谋,他还说只要他能放出来,张天明一定不得好死。杨龙骂的第二个人是我父亲王潮,他骂道,他妈的姓王的你等着,老子出去后一定送给你一只塑料的胳膊,然后就烧五万块钱的鞭炮,你等着看热闹吧!

那天,奶奶带我去看父亲,奶奶对我父亲说她不是来看望他的,她是带王家的孙子来看望他的。奶奶还说,其实,杨龙不砍你的手我也会砍掉你的手,因为你那只手太坏了。

我看见父亲晃动他那只独臂向奶奶忏悔说都是他的错,他说他对不起奶奶也对不起我。

我奶奶说你不是对不起我,你那是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你的祖宗!

我看到父亲的样子好难看,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只知道哭,我不知道大人的事情为什么就这么复杂,我只想问我父亲,我的母亲是谁,她还回来吗?后来我还是问了父亲,说爸爸,我的妈妈呢,她还回来吗?

我父亲对我说,你的妈妈生你时,她就死在产床上了。

我听到这个死字,哭声更加响亮了。

监狱的大门终于还是关了。

父亲的背影仿佛还在我的眼前晃动,好像还没离去。我呆呆地看着那扇把好人与坏蛋隔离开来的铁门,一时说不出話来。

我无奈地回望了身边的奶奶,我看见奶奶在转身的一瞬间的泪水,用她那只苍老的手边抹泪边自语地说,我的儿子毁了,我的儿子完蛋了。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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