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反腐调查记者的年度记忆

龙在宇

记录的是人性的挣扎，更是中国反腐的决心。

过去的一年，我跑了10多个省，完成了20余篇反腐调查稿件。把这些稿件串在一起，就是我的2016记忆。

第三次才点出名来

我去河南采访原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吴天君落马的案例。回想起来，一年中去河南有四次了，无论是采访过程或与朋友交流，吴天君这个中原政坛实力人物始终是绕不开的话题。

在吴天君身上，最不缺的就是争议。在一些人眼中，他是酷吏，是“一指吴（无）”，是多起暴力强拆事件的黑手；在另一些人眼中，他是干才，是让郑州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功臣。而在一年前，這个还在任的争议人物便已出现在我采写的稿件中。

那是去新乡采写李庆贵的稿子。因落实“两个责任”不到位问题，这名新乡市委书记被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写李庆贵，自然绕不开吴天君。两人曾在新乡搭班子五年，吴天君是市委书记，李庆贵是市长。后来，吴天君调任郑州，李庆贵接任市委书记。

李庆贵个性温和，他在市长位上时，时任书记、素有强人之名的吴天君在许多事情上将李庆贵彻底架空。

我在涉及李庆贵的一篇稿件中曾提到，面对强势的“一把手”，李庆贵忍气吞声。他难得的一次发火，还是因为当地报纸在排版时，将他的报道放到更显著的位置，压过了吴天君的风头。当然，那时的吴天君还是河南省委常委、郑州市委书记，我文中用“时任新乡‘一把手”一笔带过。

年中，吴天君再次出现在我的稿件中。在报道河南一名落马市委书记时，曾写到三门峡市原市委书记赵海燕。赵海燕做市长时，与时任市委书记杨树平关系很僵，一度有传闻，杨树平落马，赵海燕发挥了作用。没想到，接任书记不久，赵海燕又步了前任后尘。我曾在文中提及，“赵海燕与一名省领导关系不错”。这也是她能够与市委书记叫板的本钱。这名省领导正是吴天君。早在新乡工作时，赵海燕就是吴天君的爱将。

年底，我又一次去河南。“吴天君”三字，终于出现在我的稿件中，不再一笔带过、蜻蜒点水。不知这一切，是否是必然？只是对于一名官员来说，是否被反腐调查记者直接点名，往往具有天壤之别，就如同当年“周滨父亲”与“周永康”的差别。此事更说明，吴天君正属于中央纪委所说要严查的三类干部中“问题线索集中”者。

偶遇“大老虎”的弟弟

2016年夏天，我去北京拜访一名律师。晚上，律师留我吃饭。同桌用餐的还有一名中年男士，是律师所代理案件当事人的亲属。再一细聊，中年男士竟是一名落马副部级官员的弟弟。更想不到的是，就在数月前，我还去采访过这起案件，稿件发表后在网上被广泛转载。

对方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席间却谈到我的稿子。中年男子有些气愤，说记者把他哥哥描述得太坏。被人家点名，自然不能无动于衷。我告诉他，那篇稿子就是我写的，但里面的内容均是调查得来，并无任何失实之处。

在座的也没料到，写这篇稿件的记者竟然就在现场。我问道：“你觉得稿子里哪件事是假的？”对方没有回答，却依旧抱怨着。

我接着说：“稿子里的事，我都有多个信源并作了交叉求证。有的事，哪怕新闻性很强，但求证起来太困难，我也不得不忍痛放弃。”我举例说，这名“大老虎”荣升副部级的当天，原单位突发严重安全事故，他匆匆赶回去处理，并痛骂负责人：“这就是你送给我的礼物？你怎么还活着，怎么不去死掉？”事后，花了一大笔钱才把事情摆平。我说：“这件事，我就没有写出来。”

对方略微诧异，接着摆手说：“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咱们能认识也是缘分。”他的神色，倒也间接证实了此事。

记得刚入行时，老记者曾告诉我，做监督类稿件，不要把所有素材一次丟出去。有三分之一放出去，还有三分之一可用作后续追踪报道，最后三分之一，捏在手里防着对方找上门来。这番话，可谓经验之谈。

一直在路上

人多少会有惯性思维，譬如采访落马官员的案例太多，知道在人事任免、工程建设环节，正是腐败高发点。因此接手一个报道选题时，我往往也会从这方面入手。

但在采访南航窝案时，老套路却行不通。到广州后，我知道近年来南航大兴土木，修建了许多基础设施，员工对此反映很大，网上甚至有举报信流出。我顺着这些线索调查了好几天，却收效甚微。直到认识一名南航内部人士，他劝我关注航线审批与飞机租赁领域，说那里面“名堂多”。

熟悉这些专业性较强的领域，对我无疑是个挑战。恶补资料之余，不禁想起一名纪委书记接受采访时曾说，纪检干部一定要是个杂家，比如在县一级纪委工作，不懂农业补贴政策、不懂新农合、不懂卫生系统采购流程，怎么去查案？由此看来，无论办案人员还是调查记者，都是需要不断学习的。

调整采访方向后，很快获得突破，航空腐败的黑幕徐徐拉开。在这样一个资金密集行业，即便级别很低的管理人员，其涉案金额或许都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更令我震惊的是，在航空业内，许多人吃回扣已经吃到行贿赃款上头。航空公司为获得航线审批权，把钱交给掮客，行贿民航局官员，同时，掮客还要将“公关费”中的一部分返点给航空公司高管。飞机租赁公司为了拿下项目，通过掮客行贿航空公司高管，掮客回头也要给飞机租赁公司负责人回扣。贪腐手段如此翻陈出新，令人瞠目结舌。

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那些自以为聪明者，最终还是难逃法网。2017，中国反腐依旧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