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时间
2017-07-26刘亮程
刘亮程
新疆一直存在着两个时间,维吾尔族人全用新疆时间,汉族人用北京时间。一般单位开会,通知上都标明北京或新疆时间,不然人们到会的时间就会差两小时。我在新疆这么多年,虽然一直用北京时间--事实上我很少用过时间,我从来不带手表。时间对于我,只有上午下午,白天黑夜。这是一种混沌的农民时间,没有被分割成小时分钟。但我仍感到另一种时间的存在--新疆时间。
在新疆,我看见过生长一棵树的时间。长老一个人的时间。河流干涸,绿洲变成沙漠的时间。塔里木地下油气开采到抽空的时间。还有隐藏在这一切中间,让我從出生、长大到四十岁的时间。
我在北疆,那块叫黄沙梁的地方,感受到了比任何时间要慢多少年的--黄沙梁时间。我还在已经完成的长篇小说《虚土》中,创造了一种人的永恒时间,让一往无前困扰我们的生死、时间,在虚土庄这一块弯曲。我找到了一种让时间回去的狭窄道路。它属于一个人。每个人找到的道路,都只适合一个人行走,而不适合一个村庄和一群人通过。这条道路因其狭窄而吸引单独的每个人。
新疆给了我一种脱离时间的可能。一直向后走的可能。
我想,如果我生活在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会获得同样的智慧和生长。但我接受了新疆的给予,我在新疆的漫长时间里,获得了我的目光、口音、味觉、走路的架势和文字。
人们一直在忽视新疆的时间。一些内地朋友,天不亮打来电话。他们那边,大半个中国的天都亮了,他不知道新疆的天还黑着,我们还有两小时的梦和睡眠。当我们在北京时间10点上班,他们已经快下班了。而他们下午上班时,我们正在午休。我们和内地的接触和联系,一直存在着时间障碍。有人说,新疆的落后主要是天亮得太晚了。别人上班时我们还在睡大觉。虽为戏说,但我们和内地的差异,确是因为我们晚起了两个小时。两千年前是这样,一千年前是这样,现在依然如此。我们改变不了时间,也就改变不了我们企图想改变的。
我们的政府文件,大都以两种文字下达。汉文在前,维文在后。因为维文从右往左读,书页从后往前翻,所以在他们看来,汉文排后,维文在先。从汉文的角度看,正好相反。两种文字就这样背靠背,好像一对好兄弟。这边汉文说什么,那边维文也说什么。虽然表达上好像没有异议,但前后位置却是不一样的。
新疆开会的时间也比内地长一半,因为传达的文件和领导讲话,都要维汉两种语言表达,会场上的情景大多是,用汉文念文件时,维吾尔人在睡觉,用维文读时,汉族人在睡觉。因为两种语言表达的是一种意思,即使懂双语,也没必要听两遍。但每一种意思都要表达两遍,因为对每个人来说,母语听到耳朵里才是可靠的。
有一种说法,在新疆飞过一只蚊子,这件事一级一级汇报到北京,就变成新疆飞过一架飞机。如果北京给新疆一辆火车,到地方就变成一辆毛驴车了。这都是因为新疆的遥远。
新疆和内地的距离,并未因火车飞机的通达而缩短。它孤悬塞外的位置,不仅仅是地理的,还有心灵的。它的伊斯兰精神是中华民族精神中最独特的一部分。一千年前,佛寺的晨钟暮鼓,从新疆的高昌、楼兰、克孜儿、哈密以及敦煌,一直敲到西安。那时候,佛光自西向东普照,丝绸从东往西运送。公元十世纪后,佛寺的钟声逐渐被清真寺的喊唤所取代。新疆有了另外一种精神--伊斯兰精神。它变得更加遥远。
新疆一向作为远方而存在。它的地域之遥远,历史文化之悠远,精神之高远,都使它成为中国和世界的远方。被称为四大文明惟一融汇地的新疆,在我看来也是古代世界文明的尽头和终结地。这块古游牧之地,汉文化的末梢,印度-佛教文化东移的过渡地,阿拉伯-伊斯兰文明的远方,希腊-罗马文明的断魂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成了这些古代文明的最后归宿。它们尘土一样飘来,又梦一般消失。其中哪一些文明沉落下来,成为我们今天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
对于今天的新疆人,古代新疆是多么遥远。
(选自《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