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墓葬·仓库丝绸之路上的阿富汗遗珍
2017-07-25陈轩
陈 轩
故宫博物院科研处馆员,
研究方向为汉代物质文化、美术考古
城市·墓葬·仓库丝绸之路上的阿富汗遗珍
陈 轩
故宫博物院科研处馆员,
研究方向为汉代物质文化、美术考古
繁盛的丝绸之路将古代文明融合在一起,活跃在古代文献中记载模糊的多民族为那段悠远的岁月增添了神秘的色彩。「浴火重光来自阿富汗国家博物馆的宝藏」展览通过文物向我们展示了阿富汗所处的文化十字路口历经的变迁。
那些曾经活跃于这片土地的人们他们是凶悍的侵略者、具有艺术品位与国际视野的奢华享乐者,同时还是精明的商人。
「浴火重光来自阿富汗国家博物馆的宝藏」展览于二〇一七年三月至六月在故宫博物院午门东雁翅楼展厅展出。其展品主要来自公元前三世纪至公元一世纪的阿富汗。本文将通过两条主线来解读展览中的二百三十一件(套)珍贵文物所展现的古代丝绸之路上的阿富汗曾经经历的变迁与辉煌。第一条主线是藏品所出土的三个特点分明的环境。本次展览中的主要展品分别来自古代阿富汗的城市、墓葬和存放丝绸之路上贸易物品的仓库。第二条主线是藏品的不同主人。从公元前三世纪至公元一世纪的四百年间,阿富汗所处的文化十字路口历经变迁,其主要统治者和居民由古
希腊的征服者、古希腊文化的归顺者变成了来自欧亚草原的游牧征服者。另外,还有一个群体就是在政权和文化历经巨变时仍然忙于东西贸易往来的丝路商人。
公元前二世纪 石像鬼式滴水(面具)石头 高一七厘米 宽一三厘米 厚六·六厘米阿伊哈努姆遗址出土
归拢两条主线来解读展品,我们首先看到从公元前三世纪到公元前二世纪中期古希腊化城市的辉煌。这一时期的文物主要出土于阿富汗的阿伊哈努姆(Ai Khanum)古城遗址。随后我们看到公元一世纪左右兴盛起来的贵霜王朝的贵族墓葬遗址。贵霜王朝是来自欧亚草原的游牧征服者。我们从蒂拉丘地(Tilla Tepe)的墓葬遗址看到与古希腊文化游牧民族截然不同的文化风貌。最后,我们来到公元一世纪装满了丝路商人贸易品的仓库。贝格拉姆(Begram)遗址的两间仓库中堆满了来自遥远东方和西方不同文化风貌的货物。这些仓库中有来自古罗马的雕塑和玻璃器,有来自印度文化的象牙雕刻,还有来自中国的漆器和铜镜。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货物完美诠释了古代阿富汗所处的文化十字路口地位。
古希腊的城市风貌
阿富汗位于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后所建立的希腊化世界的最东端。公元前三世纪至公元前二世纪的阿伊哈努姆古城就是一座典型的希腊化世界之中的殖民地城市。城址中留下的圆形竞技场遗迹、宫殿建筑柱头、喷泉排水口、神庙建筑中的神像都是典型的希腊化城市建筑的组成部分。当一个地区为来自遥远地区的殖民者所征服,殖民文化深入当地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殖民城市的建立。从古希腊到古罗马帝国的兴盛,其势力范围内留下的一系列古代城市都由竞技场、公共广场、喷泉、神庙等标志性建筑构成。很多世界级的文化遗迹都是两千年建立的希腊化世界的最东端。公元前三世纪至公元前二世纪的阿伊哈努姆古城就是一座典型的希腊化世界之中的殖民地城市。城址中留下的圆形竞技场遗迹、宫殿建筑柱头、喷泉排水口、神庙建筑中的神像都是典型的希腊化城市建筑的组成部分。当一个地区为来自遥远地区的殖民者所征服,殖民文化深入当地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殖民城市的建立。从古希腊到古罗马帝国的兴盛,其势力范围内留下的一系列古代城市都由竞技场、公共广场、喷泉、神庙等标志性建筑构成。很多世界级的文化遗迹都是两千年
前古希腊、古罗马殖民者留下的殖民文化城市遗迹。比如,位于约旦的佩特拉古城是一座开凿在巨大山岩之中的古罗马殖民城市。城市的主要居民仍然是当地隶属于古阿拉伯部落的纳巴泰人。但他们全盘接受了古罗马的文化,在殖民者的带领下,于崇山峻岭之间奇迹般地开凿了标志性的古罗马城市。阿富汗阿伊哈努姆古城的主要居民,也依然是世代居住在当地的中亚族群。他们被来自古希腊的殖民者征服后,接受了殖民者的文化渗透和改造,逐渐融入了希腊化的城市和文化生活。
公元前一五〇年 赫拉克勒斯像青铜 高一八厘米 宽九厘米 厚三厘米阿伊哈努姆遗址出土
展览中有一件展品,是来自阿伊哈努姆古城一座喷泉上的装饰有人像的排水口。喷泉建在城墙之外,紧邻阿姆河。这样的喷泉是希腊化城市中重要的公共饮水设施,从建筑形式上象征着希腊城邦的公民性。排水口上的人像是希腊戏剧中具有代表性的滑稽面具,其代表的角色是一个大嘴奴隶厨师(在戏剧中经常陷入爱河),是当时古希腊新喜剧中颇受欢迎的角色之一。这一形象充分显示出当时阿伊哈努姆城的居民已经开始享受希腊世界中的文娱生活,并熟知希腊的流行剧目。
早于公元前一四五年 柯林斯柱头石头 高七五厘米 宽八〇厘米 直径六四厘米/五〇厘米阿伊哈努姆遗址出土早于公元前一四五年 柯林斯柱头石头 高七五厘米 宽八〇厘米 直径六四厘米/五〇厘米阿伊哈努姆遗址出土
展览中的一件赫拉克勒斯神青铜塑像则表明希腊人的宗教信仰也已经为阿伊哈努姆的中亚居民所接受。这尊肌肉线条刻画饱满的健壮青年手持棍棒,头戴橄榄枝,是当时典型的希腊世界中赫拉克勒斯神的形象。阿伊哈努姆城出土的柯林斯式柱头(柱头为刻画细致的苕良叶图案),更是表明了一套成熟的希腊建筑语汇业已为当地居民所熟悉。古典建筑语汇是古希腊文化的核心组成部分,建筑语汇和语言的语法一样在古典教育中扮演着关键的角色。对于建筑语汇的
掌握,标志着阿伊哈努姆居民已经融入希腊化世界的公民之中。
阿伊哈努姆这座希腊化的城市在游牧民族的入侵下于公元前一四五年灭亡,辉煌的城池也化为废墟。这些入侵者很可能就是《史书》和《汉书》中所记载的大月氏。当张骞于公元前一二九年到达阿姆河畔的大夏国时,大月氏已经征服了这一地区。而不善战争但长于商贸的大夏国人,在能征善战的游牧民族的入侵下很可能一击即溃。
游牧民族的黄金墓葬
公元一世纪左右蒂拉丘地的墓葬主人是与大月氏属于同一族群的贵霜征服者,同时可能正是灭亡阿伊哈努姆城的族群。墓葬中出土的大量华丽黄金饰品,与希腊化城市中的器物风格迥然不同,展示着欧亚草原的艺术风格与北方游牧族群对于黄金制品的钟爱。这些游牧民族腰间系有装饰繁复的腰带,挂短剑,身着典型的斯基泰风格服饰。
这些四处迁徙征战的游牧族群在欧亚草原游荡,成为重要的文化传播者。其自身的物质文化也呈现出各种文化交汇与融合的特点。比如,蒂拉丘地二号墓的女性墓主人在鬓角佩戴斯基泰风格的S形动物形象头饰,在胸前佩戴女神阿芙洛狄忒坠饰,手上戴着刻有希腊文雅典娜名字的戒指,同时,胸前还摆放着西汉时期中国制造的一面铜镜。这座墓葬俨然是以珍宝形象呈现的世界各地文化交融的缩影。蒂拉丘地三号墓的墓主人则在胸部和脚下摆放着分别来自中国和西方的铜镜;墓中还葬有来自罗马帝国的银币与印度制作的象牙梳子。
蒂拉丘地的墓葬中出土最多的是华丽的黄金制品。这些工艺品应该都是贵霜本地制作的具有地方特色的工艺品,这些黄金制品上多饰有绿松石,这也是贵霜地区重要的艺术特色。坐拥大量黄金的贵霜帝国,其繁盛与当时丝绸之路贸易活动的繁荣密不可分。
阿伊哈努姆竞技场遗迹
丝路商人的世界仓库
二五~五〇年 君主与龙金饰黄金 长一二·一二厘米 宽六·九二厘米 厚一·二厘米蒂拉丘地墓葬遗址出土
二五~五〇年 阿芙洛狄忒金饰黄金 长五厘米 宽二·六三厘米 厚〇·六厘米蒂拉丘地墓葬遗址出土
二五~五〇年 剑鞘黄金 长二三·四厘米 宽八·五厘米 厚一·二八厘米蒂拉丘地墓葬遗址出土
二五~五〇年 腰带黄金 长九六·六厘米 宽四·一九厘米 厚一·九厘米蒂拉丘地墓葬遗址出土
贝格拉姆遗址发现的两个仓库印证了公元一世纪时期位于阿富汗地区丝绸之路的繁盛景象。贝格拉姆位于兴都库什山脉的关要之处,越过山脉向北就是通向中亚的平原通路,这条道路甚至能够一直延伸到中国。贝格拉姆遗址发现的仓库中的物品,使我们得以窥见当时贯穿阿富汗,并将罗马、印度和中国联结在一起的丝绸之路的繁荣。仓库中存放了大量来自罗马的玻璃工艺品;青铜器、石膏模型;来自印度的象牙工艺品,以及来自中国(东汉时期)的漆器。这一现象的原因很可能是,当时控制着贝格拉姆关要的统治者,以征收关税的
名义把征收到的东西方奢侈品集中存放在了一起。
一世纪 女神雕像象牙 高四七·五厘米 宽一二厘米/一〇·六厘米 厚五厘米贝格拉姆遗址出土
一世纪 英雄浮雕装饰石膏 直径一六厘米 贝格拉姆遗址出土
印度地区的考古发现进一步证实了罗马帝国的东方贸易。印度南部的贸易港口阿利卡梅度发现了大量红陶和装盛葡萄酒的双耳瓶,这些曾经的货物很可能是沿着一条主要的罗马东方贸易航线从亚历山大港启程,通过红海,绕过阿拉伯半岛南端,再乘着季风横渡印度洋到达印度各个港口。其中一部分商品用于对印度的贸易,另一部分商品则被贵霜人带走,越过兴都库什山脉,运到中亚和中国;而中国的漆器和丝绸制品则从相反的方向运来。
一世纪 塞拉比斯雕像青铜 高二四·五厘米 贝格拉姆遗址出土
一世纪 海豚玻璃 长二〇厘米 宽一〇·七厘米 高八·七厘米贝格拉姆遗址出土
追寻大月氏的足迹
日本学者小谷仲男在《大月氏寻找中亚谜一样的民族》一书中提出了关于塞人、斯基泰、大月氏以及贵霜等古代文献中记载模糊的西域游牧民族之间的族群之辩。(小谷仲男《大月氏寻找中亚谜一样的民族》,商务印书馆,二〇一七年)他认为塞人的存在没有确凿证据「塞」这个在《汉书·西域传》和《汉书·张骞传》中和大月氏以及乌孙一起登场的民族,其实就是希腊、罗马史料中的斯基泰人。根据西方古代文献中的记载,阿伊哈努姆城在斯基泰游牧民族的入侵下,于公元前一四五年灭亡;而根据中国古代文献的记载,在不久之后的公元前一二九年,张骞在大夏国见到了大月氏的统治者。如果承认文献中的斯基泰和大月氏其实是同一族群的话,那么阿伊哈努姆这座希腊化城市在公元前一四五年的灭亡,便从出土材料以及中西方文献材料这两方面得到了一致印证。展览中所呈现的的阿伊哈努姆城的辉煌遗迹,以物质化的形式再现了《史记》与《汉书》中关于大月氏征服大夏的记载。
历史上的游牧民族往往以文明破坏者的形象出现,但这种看法使我们很容易轻视历史上游牧民族所起的重要作用。这些游牧民族在条件严酷的自然环境中创造了以畜牧为主的独特的衣、食、住、行文化,并向文明社会发起挑战。他们的流动性和侵略性,在东西文明世界中成为了人、物、知识、技术以及思想之间交流的重要推动力量。此外,值得我们重视的是,汉和匈奴之间存在着横向的东西联系,而居住在西域的大月氏则手握解开这一东西联系之谜的钥匙。从某种程度上,本次展览带领我们循着阿伊哈努姆的城市遗迹、蒂拉丘地的墓葬以及贝格拉姆的仓库,一路追寻着大月氏的足迹前行,他们是凶悍的侵略者,是具有艺术品位与国际视野的奢华享乐者,同时还是精明的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