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莫里森“历史三部曲”中的狂欢意蕴
2017-07-25朱晓丽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盐城224002
⊙朱晓丽[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 江苏 盐城 224002]
论莫里森“历史三部曲”中的狂欢意蕴
⊙朱晓丽[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 江苏 盐城 224002]
非裔女作家托尼·莫里森的小说《宠儿》《爵士乐》《天堂》堪称三部曲之狂欢化经典。三部曲在描述黑人追求自我得以成长的同时,呈现出浓重的狂欢化色彩。主要体现在以广场为狂欢化平台,借助广场语言为狂欢载体,从而建构起黑白文化交融狂欢的桥梁。
托妮·莫里森 三部曲 狂欢化 颠覆性
托尼·莫里森的小说《宠儿》《爵士乐》《天堂》因对黑人百年历史的形象总结被誉为“历史三部曲”。自问世以来,引发了各国学者们的研究热情,从传统的殖民主义到后现代主义,从黑人女性主义到身份认同,从历史文化到叙事学,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但学界已有的研究多集中在作品内容上,而运用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对莫里森小说风格的研究不多。此外,多是对单一作品的研究,缺少对莫里森小说狂欢化风格的系统研究。
作为巴赫金文艺观的核心问题之一,狂欢化诗学理论旨在倡导全民狂欢的多元化社会文化关系,与莫里森强调的多元主义高度契合。狂欢节型的礼仪形式、狂欢式的世界感受和狂欢化的精神共同组成了狂欢理论的核心范畴。狂欢节的中心场地是广场,具有全民性、相对性、双重性和颠覆性,通过加冕、脱冕的主要仪式来解构主流话语和官方历史,从而引发了一场人人平等参与的狂欢;狂欢式的世界感受主要是主张平等对话和未完成性;狂欢化的精神实质就是“交替与变更的精神、死亡与新生的精神”,颠覆了官方秩序和男女、黑白等一系列二元对立,从而实现了黑白文化的交融共存。
一、狂欢平台——全民广场
作为狂欢节的中心场地,广场是狂欢化人物活动的场所,直观地体现了狂欢节文化,“集中了一切非官方的东西,在充满官方秩序和官方意识形态的世界中仿佛享有‘治外法权’的权力,它是为‘老百姓’所有的。”因此,狂欢节是民间性的活动,具有全民性;狂欢节上诞生与死亡、加冕与脱冕等相互对立并交替更新,具有相对性和双重性;狂欢节上的笑谑和粗言俗语消解了官方秩序,具有颠覆性。在莫里森的小说中,广场作为狂欢平台,是人们聚集之地,常以变体的形式转到主人公家的院子、非洲丛林、室内舞厅、小镇中心和修道院等场所,充满了狂欢意蕴。
《宠儿》中,狂欢场景主要集中在蓝石路124号的院子里、城里贮木场以及非洲丛林。当黑奴塞丝逃来时,婆婆贝比·萨格斯和黑人邻居为她举办了一个黑莓庆祝宴会,124号的院子成了狂欢的广场,充溢着欢笑。贝比作为筵席的女主人,成了被“加冕者”,接受黑人邻居的祝贺。然而,贝比相对的幸运激起了其他黑人的嫉妒,狂欢宴会后,贝比就成了被“脱冕者”,遭到了黑人群体的冷漠疏离,以至于奴隶主到来时,没人通知她们,间接导致了弑婴惨剧的发生,贝比郁郁而终;当保罗与塞丝母女团聚时,三人相约去参加了城里的一场狂欢节演出。城里的贮木场成为狂欢的广场,白人暂时被“脱冕”,在舞台上扮丑来取悦黑人观众。黑人暂时被“加冕”,在广场上自由走动,尽情嘲笑白人,这种狂欢式的众声喧哗颠覆了官方权威,黑人们在平等对话中构建了一种相亲相爱的乌托邦式关系。狂欢节后,黑人们又再次被“脱冕”,黑人群体也继续孤立塞丝一家,塞丝再次遭遇鬼魂宠儿的纠缠而失去了自我,但这些经历却为塞丝的新生创造了条件。
《爵士乐》中,饱受创伤的黑人为了走出奴隶制的阴霾,北上来到大都市,在不同场地,借助走调的爵士乐狂欢,寻求出路。出租屋里,乔在与多卡丝的情爱狂欢中暂时被“加冕”,暂时满足了其恋母情结,但也迷失了自我,导致其枪杀多卡丝的悲剧,而乔在婚外情的狂欢后内疚不已和整日哭泣,从而被“脱冕”;舞会上,多卡丝与男人们跳舞狂欢,男人的簇拥让她临时被“加冕”成女王,而她对乔的背叛却导致自己在舞会上被杀害,也同样被“脱冕”;1916年东圣路易斯大街上的种族骚乱可谓是一场血腥的狂欢,成群的黑人游行时情绪激昂,临时被“加冕”成英雄,然而黑人却无法抵抗白人的杀戮,多卡丝的父母惨死,黑人们再次被“脱冕”。多卡丝的死唤醒了其自我主体性,至死也要维护同为黑人的乔,也警醒了乔重新自我定位,努力融入黑人群体。从未间断的种族暴动也宣告了黑人的主权,警告了白人,迫使白人适度修复黑白关系。
《天堂》中,记载历史的烤炉被迁移到鲁比镇的中央,成为黑人们聚会狂欢的中心。每年的圣诞庆典仪式也在此举行,孩子们表演滑稽的戏剧,大人们大笑鼓掌,尽情狂欢,被集体“加冕”成自由人。然而,聚会结束后,浅肤色的黑人们即刻被“脱冕”,再次落入黑人种族主义的泥潭里;修道院的地下室里,白人康索纳塔带领四个女性进行了一场身体的狂欢,大家光着身子躺在地板上,尽情叙述、大笑、唱歌和倾听,宛如女王被“加冕”。然而,她们紧接着遭到黑人男性们的杀戮,再次被“脱冕”为男权制的牺牲品;在遭受杀戮前一晚,修道院院子里举行了一场雨中狂欢,女人们在雨中手舞足蹈,任凭大雨冲刷她们身上的苦难,享受自由的她们内心充满狂喜,然而,悄然而至的危难又将她们拉下了自由的神坛。男性杀戮也让她们获得了重生,在小镇分崩离析后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二、狂欢载体——广场语言
不同等级、肤色和性别的人们在广场上亲昵接触时使用的语言就是广场语言。广场语言粗俗化和怪诞化,旨在颠覆权威,解构严肃正统的官方语言。广场语言的实质就是狂欢化语言,通过语言上的狂欢给广场人物带来平等自由的狂欢化感受,而“狂欢节语言的一切形式和象征都洋溢着交替和更新的激情,充溢着对占统治地位的真理和权力的可笑的相对性的意识”。广场语言最直观的形式就是笑谑和粗言俚语。笑谑声传递出的是一种狂欢精神,“在狂欢节的笑声里,有死亡与再生的结合,有否定(讥笑)与肯定(欢呼之笑)的结合。这是深刻反映着世界观的笑,是无所不包的笑”。广场人物获得了平等的发言权,他们在叙述中使用嘲讽式的粗言俚语消解正统语言,建构起多种声音的真正复调,从而反抗主流霸权。
《宠儿》中,黑人们在观看狂欢节舞台上白人小丑的演出时爆发出的笑是一种嘲讽式的欢呼之笑,它使黑人们暂时性地否定了白人的霸权地位并肯定了自我的自由平等。黑人们一边取笑舞台上小丑们的污言秽语,一边相互间笑骂打趣,不仅颠覆了白人高贵的形象,也拉近了黑人间的距离。贝比·萨格斯给黑人群体布道时的语言掷地有声,类似于全民广场上的吆喝,充满了狂欢精神,她大声咒骂白人为“白鬼”,指责他们的罪行,号召同胞们热爱自我。黑人们随着非洲鼓乐尽情大笑跳舞,笑骂声既驱散了过去奴隶制的阴霾,也为黑人们开启了新的生活之门;保罗·D在驱赶124号里作乱的鬼魂时,一边大笑着四处挥舞桌子,一边大骂呵斥鬼魂“该死的!住嘴”。
《爵士乐》中,黑人们因为种族歧视根本无法融入白人主宰的北方大都市,只能在纸醉金迷中狂欢,并导致了一系列悲剧:乔枪杀情人多卡丝、维奥莱特持刀大闹葬礼、爱丽丝精神一度失常。为了消除空虚迷茫,黑人女性常大笑着交谈,直到笑出眼泪,笑让她们否定主流文化对她们的疏离,也让她们感受到自我的价值;多卡丝在舞会上大笑着接受他人的恭维,笑让她暂时忘却失去父母之痛,但也让她更加空虚,最终因背叛被枪杀;爱丽丝遭到丈夫背叛后疯狂撕剪其衣物并大笑,她的笑既是对主流社会里黑人们精神迷失和生活混乱状态的讥笑,也是对白人错乱价值观的讽刺;当维奥莱特拜访爱丽丝时,共同的遭遇让彼此间充满了姐妹情,她们一起缝补衣服、大笑着唱歌跳舞,笑是对过去消极生活状态的否定,更是对黑人姐妹情的肯定。为了鼓励维奥莱特勇敢去爱黑人丈夫乔和情敌多卡丝,她大骂其“蠢货”。她想要骂醒维奥莱特,造成悲剧的根源是种族歧视和压迫,黑人们应凝聚在一起,才能建构起真正的非裔美国人身份。
《天堂》中,在阿涅特的婚礼上,修道院的女人不请自来,她们又叫又笑,千姿百态地狂舞着。吉姬一边在圣歌中狂欢,一边笑骂,“那座该死的蠢镇子让谁都作呕”。这种谩骂既是对白人种族主义的挖苦否定,也是对小镇黑人种族主义的一种警醒;在圣诞节购物狂欢归途中,吉姬和玛维斯进行了一场争吵与打斗的狂欢,吉姬笑骂玛维斯是“爱光身子的骚货”,以此来戏谑鲁比镇人对她们的偏见,并肯定她们的勇敢,而玛维斯则回敬道,“我恨你这幅脏肚肠”。这意味着原先懦弱的玛维斯已死,敢于抗争的玛维斯新生了;加里神父在一次聚众布道狂欢时历数鲁比镇女人的堕落行为,引起哄笑,并把一切归罪于修道院的女人们,辱骂她们为“这群巫婆”,以此转嫁镇上黑人种族主义的狭隘罪恶,但也从侧面肯定了修道院女性的自我独立,以及镇上男权制的衰落,预示了小镇终将从排外走向大融合。
三、狂欢桥梁——文化交融
白人掌握话语权的美国主流文化有其社会根源,要想使美国非洲化是不现实的。黑人文化根源于非洲,是黑人确立自我的必要载体,也不应被漂白。黑白文化虽存在冲突,但也有相似点,都是宗教文化与世俗文化、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结合物。白人文化信奉上帝,崇尚《圣经》,吸纳了欧洲传统文化,在狂欢节上推崇“原罪说”“救赎说”和“圣爱”等宗教文化,使之被“加冕”,而黑人文化则重构了白人宗教,使之被“脱冕”,在狂欢节上保存了布鲁斯、爵士乐及非洲宗教神化传说。黑白文化中的“宗教文化具有更大的统一性,因为这种文化的一切因素都被指向某种共同的目标:强调神秘性,制造敬畏感,激励人奋发向上,劝勉人超越凡俗”。因此,莫里森小说中所提倡的现代美国文化应是由多文化杂然并存并相互融合形成的,绝非某种文化的霸权。黑白文化都是其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应相互适应和吸收,实现多文化的交融,并以此为桥梁实现黑白种族共同的狂欢。
《宠儿》中,白人农场主信奉基督教中灵与肉、善与恶的二元对立,从而合理地鞭笞黑奴的肉体,禁锢其灵魂。觉醒后的黑人相信灵与肉是相辅相成的,他们想要恢复自主意识,就必须先热爱自己的肉体。贝比·萨格斯在布道时号召黑人们要热爱自己肉体的每一个部位,因为白人蔑视他们。黑人们在非洲鼓乐声中大声哭笑,用歌舞来表达他们热爱肉体的信念,实现灵肉合一。相对于白人基督教的正统,黑人的宗教信仰具有颠覆性和反抗性;白人崇尚的《圣经》里的伊甸园故事也在小说中得到呼应。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最初是无知的,当他们吃了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实后变聪明了。白人奴隶主把圈养奴隶们的南方种植园命名为“甜蜜之家”,最初奴隶们可自由婚配,而当奴隶们被打上动物属性时,他们开始觉醒,在歌舞时,表面大笑狂欢,实质在计划集体出逃;白人推崇圣歌,黑人则口头传承着由其劳动号子与早期宗教相结合而成的布鲁斯音乐,以保存其黑人特性。塞丝遭受鬼魂纠缠时,黑人们聚集到124号门前,双手合十,大声合唱四部和声,鬼魂最终在带有狂欢意味的合唱声里消失不见。塞丝逃跑时得到白人姑娘的帮助以及丹芙从白人那里得到工作等细节都揭示了黑白文化融合的可能性。
《爵士乐》中,白人遵循“原罪说”和“救赎说”的基督教义,认为人类的困苦是因自身的贪婪和懒惰等丑恶人性造成的,而上帝可以通过“圣爱”来救赎人类。然而,黑人的悲惨命运是由阶级和种族的不平等造成的,不是因为自身的“恶”而需要被救赎,是因为要与种族歧视抗争而需要被救赎。狂欢节舞会上,多卡丝之死不是因为她本性堕落,而是因为种族迫害导致其父母之死。在被枪杀后,人群混乱尖叫,但她宁死也不供出同为黑人的乔;乔在与多卡丝的肉体狂欢中找回自我,这种畸形的爱最终导致他的暴行,而悲剧的根源在于奴隶制下乔母爱的缺乏,并不是因为乔天性残忍。爵士乐产生于南方的新奥尔良,以非洲传统音乐为基础,吸收了白人民谣元素,是“混血”的产物。当爵士乐流传到北方大都市时,一度成为都市人纵情狂欢的伴奏,遭人唾弃。爱丽丝就曾认为爵士乐是“下作”的音乐,多卡丝也正是在跳爵士舞时被枪杀了。然而,爵士乐是以非洲文化为根源的,遵循着“布鲁斯音阶”,是黑人文化的精髓之一。当黑人们摒弃偏见后,共同在爱中得到了新生。原先仇敌般的爱丽丝和维奥莱特在爵士乐中和解,一起大笑狂舞,姐妹之爱油然而生;原先相互漠视的乔和维奥莱特也选择在爵士乐中跳舞唱歌,夫妻之爱再次巩固。
《天堂》中,正如白人膜拜把犹太人带出埃及的领袖摩西一样,黑人们也有自己的祖先崇拜,老爷爷撒加利亚充当了摩西的角色,带领黑人们来到黑文镇并定居下来,虽然途中历经磨难,但他们团结一致,苦中作乐,尽情歌舞,充满了狂欢精神。白人的基督教义强调上帝的博爱以及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并相信“天国”的存在,认为那是基督徒可以到达的美好世界,但实际上奴隶主和白人种族主义者却歧视和奴役黑人,使得黑人们产生了强烈的自我保护感,以至于他们在黑人内部实行荒诞的黑人种族主义,歧视浅肤色的黑人,希望能把鲁比镇建成黑人的“天堂”。鲁比镇人每年的圣诞节都在烤炉边举行狂欢节纪念祖先,浅肤色黑人被排斥在外,修道院的女性甚至遭到他们持枪袭击,最终小镇分崩离析,天堂梦随之破灭。修道院里,白人康索纳塔与上帝一样博爱,如同“圣母”一般,不仅收留了四个外来的苦命女子,也尽力帮助歧视她的鲁比镇女人。她还带领大家在雨中大笑狂舞,洗礼灵魂,得到新生,体现了女人们的自爱、互爱和跨越肤色的爱。
莫里森的“历史三部曲”狂欢化风格主要体现在:脱冕与加冕、身体的狂欢、语言的狂欢、文化的狂欢四个方面。在全民参与的狂欢节广场上,民众通过众声喧哗、唱歌跳舞和嬉笑怒骂来获得短暂的平等自由与更新交替的世界感受,解构了官方制度与民间秩序、官方文化与民俗文化、黑与白等一系列二元对立,在黑白种族之间建立了一种暂时性的平等共欢的状态,旨在构建起黑白文化交融的友好桥梁,体现了黑白种族“在同化和分离之间持续的张力”。
①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63页。
②③ 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李兆林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74页,第17页。
④ 巴赫金:《诗学与访谈》,白春仁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67页。
⑤⑥ 托妮·莫里森:《宠儿》,潘岳、雷格译,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06页,第22页。
⑦ 托妮·莫里森:《爵士乐》,潘岳、雷格译,南海出版公司2006年版,第116页。
⑧⑨⑩⑪ 托妮·莫里森:《天堂》,胡允桓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185页,第187页,第188页,第309页。
⑫ 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147页。
本文系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托尼·莫里森小说的狂欢化风格研究”(2016SJB750035)。
作 者:朱晓丽,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美国少数族裔女性文学。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