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哈代的梦
2017-07-24翁那荣·潮洛蒙娜仁高娃
翁那荣·潮洛蒙+娜仁高娃
巴桑哭着从梦中醒来,在梦里,他游到野滩子那边的夏营地上。
三年前,巴桑跟随父母到了夏营地。夏营地有几户牧人家,在廓落的野滩子上遥遥相望着,朝晚间虽能借着牛马归圈时照个面,但是在整个夏营地,能给巴桑做伴的小孩却没有一个。
每天,巴桑赶着一群小牛犊沿河而上,走到林子那边。一路上,牛犊群安安静静地觅食,偶尔发出声响也是相互间的叫唤。天空零零落落地飞过群鸟,刚要抬头望,却已成了一团黑点。巴桑感到寂寞、憋闷,觉着这种日子长长的,比平常长了很多。他想到林子里去,可又惧林子的茂密。从河边望去,林子这头是稀稀疏疏的树杆,再往深处瞅,就是黑乎乎的一片了。巴桑常常漫无边际地猜想树林里的一切。巴桑记起曾有人跟他讲,在山里林间闲地长满了圆帽蘑菇,一大片一大片、鼓鼓囊囊的,若拿棒子捶,准能捶出声响来;林间有灰鼠,在桦树枝上来回荡、来回荡,荡出两条长长的胳膊来;林间还有禾热木(蒙古语“鼠”)泉,即便是在冬季,泉眼也淌着水,那水瞅着黑,捧到掌心里却是透亮透亮的——巴桑的心被这些揪着,一紧一松的。就在这时,他遇见了奥尔哈代。
午阳烈烈的,山有蜃景,好似山在喘着热气。
“一起玩吗?”
一声细细的嗓音传到巴桑耳朵里,巴桑刚好在河边掬水濯脸,这当儿仰起脸去瞅,瞅见一个脑袋小小的男孩,冲着自己在笑。巴桑心下发蒙,他可从未见到过如此“矮小”的娃。但又隐隐地欢喜,因为他终于有玩伴了。
“到林子深处看看?我熟悉林间路,不用担心迷路。”男孩邀请道。
“我也一直渴望到那里。”巴桑坦然地答道。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巴桑,我家就在那边。”
“我叫奥尔哈代。”说完男孩向牛犊群跑去,边跑边喊:“我帮你把牛犊儿拢回来,然后咱一起玩。”
阳光下,男孩赤着脚,踏出吧嗒吧嗒的奔跑声。巴桑觉着奔跑中的男孩卷起了轻轻的凉风。
之后,两个娃彼此熟悉了。俩人进了林子,喝禾热木泉水,摘松果、捡蘑菇玩。
“我是林间娃。”
奥尔哈代说着,手在树枝间伸缩,一会儿摘下一堆松果。
“你的掌心烫烫的,你身上聚了火,我帮你驱驱火。”奥尔哈代抓过巴桑的手说道。
巴桑听着,出奇地盯着奥尔哈代,他觉着奥尔哈代简直是太厉害了。
“这条路叫石头路,到了冬天,猎人循着它进林子。”巴桑听着奥尔哈代的话,沿着石头路,一步一跳。
奥尔哈代又说:“巴桑,你说咱俩能玩到什么时候?”
“秋季开学前我一直在。”
奥尔哈代听了,缄默片刻后,瞪着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说:“我不去学校里读书,到了冬天,你若有空,就来看我吧。”
日头到了西山顶,疯玩了一天的巴桑赶着牛羊群归圈。
“到了家,千万别给大人说漏了嘴啊,如果他们知道了,再也不会叫咱俩一起玩的。”临走,奥尔哈代如此安顿。
这一日,吃过晚餐,巴桑早早睡了。把那件每次吃过晚饭后,透着蒙古包天窗眺望星辰的事也忘了。
从那之后,巴桑和奥尔哈代天天在一起玩。在密林深处、河流清泉旁,都留下俩人的足迹。
光阴荏苒,巴桑越来越佩服奥尔哈代了。在他眼里,奥尔哈代什么都会,会学着鸟啾啾喳喳地叫,像是在唱歌。他认得各种草木,分得清它们的模样,知道鸟兽迁徙途中的趣闻,清楚初雪过后小草进入梦乡的故事。
“要是咱俩天天在一起玩该多好!”有次,奥尔哈代突然说道,接着满是伤感地低吟:
生出山川、丛林的
故土
无诀别、有相见的
世间——
“等我们迁往秋营地时,我带你到学校去读书。”巴桑果断地说道。
“扎哒,巴桑,那可是行不通的。我要留在这里,守着我的林子。不过,等哪天你有空了,可以来看我。”奥尔哈代有些不舍。
日复一日,很快草梢头褪了绿,空中时不时传来归雁的哀鸣。大人们开始拾掇着准备前往秋营地,并商议着等到了那天将牛马群赶往向阳地。
巴桑心下惶惶的,他琢磨着如何将带走奥尔哈代的事儿跟父母讲?过了几日,仍未想出好法子来。奥尔哈代也是为两人的分别而怅然若失。
秋老虎当头,野滩子地几户牧人聚到一起,他们这是要确定倒场的日子。他们中有牧马人桑德格、牛夫东如卜、木匠巴达日呼,他们三人来到巴桑家。
“咱得趁秋雨来之前迁吧?”木匠巴达日呼问完,瞅见巴桑在跟前,也不等别人回答,继续说:“他呢?也得到苏木跟同伴们玩玩吧?跟着咱过了一夏天,怪孤的。”
“我这一走,就会丢下比我还孤的一个。”巴桑着急地说道。
“哦,那会是谁呢?”木匠巴达日呼笑着说:“大伙儿只知道,在这里,就你一个娃闹腾了整个夏天啊。”
“他叫奥尔哈代,是我的伙伴。”一听巴桑这么讲,大人们都噤了嘴,个个面面相觑。
巴桑看这情景,急了,一急,顺着腮帮泪蛋儿便你追我赶地掉下来了。他哀求道:“他跟我玩了一夏天,将来,我还要跟他一起上学读书。求你们了,咱把奥尔哈代也带走吧。”
大伙儿依然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巴桑的父母看,巴桑的父母卻惊讶地瞅着儿子。
“奥尔哈代是林子深处的娃,我走了,他跟谁玩呢?”巴桑边讲边擦泪,继续道:“白天,他陪我玩,到了夜里,他就回林子。他从不在林间迷路,他带着我走遍了整个密林,那里很美丽,我们还见过熊,还到过禾热木泉边。呃、呃——过去没给你们讲,是怕你们不让我进林子。”巴桑抽抽噎噎地讲着。
“噢,看来,林间有了活出形的奥尔哈代了。”坐到人堆里一直不言不语的图诺老人说道。
屋子里静悄悄的,有人脸上已有了惧色。巴桑莫名其妙地担忧起来,他抬头瞅瞅这个,又扭头瞅瞅那个,一颗小心脏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敲着。
“看来那则传言是真的了,据说年迈的奥尔哈代会在梦游中走出林子,找个孩子疯玩,然后回去。今日,听这孩子讲,果真如此。不然,甭说是一个小孩,就是老人也都很难做到在密林里不迷路,况且还能找到禾热木泉。”图诺老人缓缓地说道。
“那,现在咋办?”
“大密林好神秘啊。”
“听说,喝过禾热木泉的人能摆脱百种病患。”
人们相互聊着,越聊神色越惊恐。
“嗨,奥尔哈代?不就是个植物嘛,找见了,拿刀削削,不定还能造出什么物来呢。”木匠巴达日呼轻描淡写地说道。
“他可是个大活人——”巴桑心里愤愤地想着,嘴上却没敢把这句话吐出来。
“你俩备针线,线要长长的。”图诺老人对着巴桑的父母说,然后叫过去巴桑,说:“我的孩子,午后你与奥尔哈代玩耍时,把线悄悄地引到他衣袂上。这样我们就能找到他,还能叫你俩一同到学校读书。而且,到了冬天,你俩随时可以到密林子,看冬季里的禾热木泉,还有雪地上留下的狼爪印。”图诺老人的一席话讲得令巴桑眉开眼笑的。
吃过早茶,大人们各自忙去了。牧马人桑德格去饮马,巴桑的父母帮着牛夫东如卜拢牛群,木匠巴达日呼与图诺老人捯饬前一日修过的牛车。
巴桑向林子走去,虽然图诺老人的话令他很开心,但是,冥冥中,巴桑在心里还是不由感到忐忐忑忑的,他走走停停,觉着脚底下的土壤变得软软的,踩上去令人摇摇晃晃、稍不留心就会跌跤。
奥尔哈代在林子这边等着巴桑,见了巴桑,笑了,可那笑毫无驱逐力、没能将他脸上的忧伤驱散。见奥尔哈代如此,巴桑心里亦悲伤起来,他俩缄默地坐着,一同抬头看天空。
天空里,云飘过,慢腾腾的,煞有几分牵肠挂肚。
“到了冬天,若来不了,那就明年夏天一定来啊。”奥尔哈代的语调低低的,极力隐去了喉咙深处的颤抖。一会儿,他继续道:“到时,我教你如何听懂树木之言,还有,教你如何——”话没讲完,眼角处的泪便滚下来了。
“嗯,我一定要学,我还想知道春天里小草讲些什么话,到了秋末入梦后又做什么样的梦。”
片刻后,巴桑又说:“奥尔哈代,咱还是想想一同上学的事吧,到时,咱俩一起到学校,一起认字,一起数数字——多好啊——”
夜色朦胧,高空传来咕嘎咕嘎的雁鸣,将空寂的苍穹填得满满的。巴桑和奥尔哈代聊到很晚才分开。那夜,他俩许下了诺言,关于一起读书、一起到密林的,更是一同长大的诺言。那夜,生了露水,整个野滩子地变得湿漉漉的,巴桑睡觉的蒙古包也变得湿漉漉的。那夜,巴桑梦见了露水一样的冰凉。虽然,他还梦见了自己与奥尔哈代在密林间相互追逐,在课桌前读书,但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冰凉裹挟着整个梦。
“嚯咦,巴桑,快起身,我们要赶在日头发威前搬走。”
早晨,巴桑的母亲唤巴桑。巴桑一咕噜坐起,刚要穿衣裳,偏巧听到屋外有人讲“哟嚯,哟嚯,累的,不过,咱到底还是找到了奥尔哈代”。
一阵狂喜,巴桑冲到屋外。屋外空地上架起一个铁炉,围炉坐着图诺老人、木匠巴达日呼、牧马人桑德格以及他的父亲。炉上锅口冒着白烟。那几人各捧一只碗,正扑哧哧地吹着热气喝羮。
“奥尔哈代呢?”巴桑看看四周后,惶惶地低吼道。
“这儿呢,这儿,”木匠巴达日呼指着碗,继续说,“天亮前抓来的,为了找到他,图诺大哥我们几个简直是遭了大罪了,多亏线头引到他衣袂上——”
“我的孩子,来,你也尝尝,吃过了这碗羮,你将不再老去。”图诺老人冲着巴桑眯眯眼,脸上众多皱纹弯成了笑纹。
“巴桑,跟你玩的那个男娃,其实是个显了形的奥尔哈代。他很老了,很老了的奥尔哈代依赖小孩,喜欢缠着小孩。多亏这个,要不然,谁都找不到他的。真是托你的福啊,巴桑,好孩子,是你让我们尝到了奥尔哈代的羮。”
图诺老人的话是一把榔头,砸得巴桑晕乎乎的。他向锅口瞅去,那里横着一条树根似的惨白白的东西。
噗突突地,水在沸腾。巴桑似乎听到那条白东西朝他苦凄凄地说:巴桑,这就是你说的课堂?
“不,奥尔哈代——不——”
巴桑呜呜地哭了,边哭边喊:“你们说,现在我跟谁玩?我和奥尔哈代許过的诺言呢?谁来实现?为什么你们就不能让我俩在一起玩?一起玩,有什么不可以?”
巴桑的喊声尖尖的,不像是一个孩子的喊声。喊完了,巴桑赤着脚、光着膀子向林子那边逃去。
秋季大地上,荡来一阵风。人们在风中听到一阵阵的呼声:奥尔哈代、奥尔哈代——
【作者简介】翁那荣·潮洛蒙,蒙古族,80后,内蒙古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人。2016年获“花蕾杯”儿童小说大赛二等奖。
[责任编辑 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