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孩子
2017-07-24彭学军
叫我沙吉
我从小就是一个有点自闭的孩子,不合群,喜欢一个人玩,我可以一个人玩得有声有色。我还喜欢胡思乱想,自闭的孩子都有这个毛病,胡思乱想是一种常玩常新的精神游戏。
有一阵子,我非常非常热爱沙子,当然,这肯定不是因为我姓沙的缘故。
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工地,只打好基脚就停工了,一大片地荒着,荒地上坟一样隆着一堆堆的沙子,我每天都去那里玩。
我会用水把沙子浸湿,做成城堡、房子、城墙什么的,这些都是我想象中的,在别人看来,它们也许什么都不是。或者,我什么都不做,只是跪在沙砾上,双手捧起沙子,高高地举起,然后双手分开一些,留出一道缝隙,沙子就从缝隙中漏下来,我尽量使它们漏得均匀一些,像流水一样。
我喜欢对着太阳做这个游戏。我眯起眼睛,看见一粒一粒的沙子重重地砸断了太阳的金线,阳光和沙砾搅在一起,闪闪烁烁的,像一幅华丽而炫目的织锦。
有时,我不厌其烦地将沙子捧起,漏下,只为欣赏那瞬间的美丽。
我的神态庄重严肃,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妪在做某种祭祀。
当然,我最喜欢玩的还是挖沙洞。
掏一个很深的坑,捡一些小树枝架在上面,再找几张废纸或塑料袋铺在上面,轻轻地盖上一层薄薄的沙子。然后我闭上眼睛,自欺欺人地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朝前走去,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陷在沙坑里,我很“意外”地惊恐地大叫一声,然后嘻嘻哈哈地乐上半天。
这天,我伪装好一个沙洞,走到离它远一点的地方,正准备闭上眼睛重蹈覆辙时,看见一个人朝这边走来。
他背着阳光,身体的轮廓被套在一个金黄色的框子里。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断定他是个男的,比我要大很多,但又不是一个真正的大人,是个小大人,我在心里这么叫他。
小大人一步一步朝这边走过来,而且是对着沙洞走,他离沙洞越来越近了,我的心怦怦地欢跳起来——要知道,在我看来,这是唯一的一次真实的游戏。
小大人离沙洞只有一步了,我捂住了自己的嘴,不知是怕一颗紧张、快乐的心跳出来,还是怕自己忍不住会替他尖叫起来。
可是,他站住了,看着我。我赶紧扭过头去,装模作样地东张西望。
突然,小大人对我笑了一下,然后一抬脚,一分不差地陷进了沙洞里。
“啊哈——”我蹦了起来,憋了好久的欢叫终于冲出了喉咙,比平时要响十倍。
然后,我咯咯咯地笑。小大人的样子好狼狈,差不多是睡在了沙地上。但他一点儿也不恼,还和我一起大笑,并不理会一身的沙子。
笑够了,我们坐在沙地上开始交谈。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奇迹,我很少和人交谈,更不用说是陌生人。
“你叫什么名字?”
“沙吉。”
我告诉小大人他的额角粘了好些沙子,可能是很少说话的缘故,我说话时有的字一直咬不准,比如我常把“沙子”说成“沙吉”。他就以为我叫“沙吉”。
“哦,你姓沙?”他抓了一把沙子问我。
我点点头。
“沙吉,是个特别的名字,如果叫沙莎就一般了,只要姓沙,这个名字谁都会取。”
我本想纠正他的,可听他这么一说,我就不吭声了。
“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小大人又问。
我摇摇头。
小大人就弄平一块沙地,用手指写了我的新名字——沙吉。然后抓住我的手教我写。
小大人从后面环住我,我差不多是靠在他怀里,这样学写字,我觉得很舒服。
我还算聪明,写了几遍就学会了。小大人把沙子重新抹平,说:“再写一遍。”
我默写出来了。然后,仰起头,有点得意地看着他。
我看见他的下颏有一道如我小手指一般粗的月牙形的疤,嘴唇周围有一圈细细的绒毛,让我想起坏了的馒头上的霉菌;我还看见他的睫毛又长又密,我活到六岁还没见过谁有这么长的睫毛。
我还注意到了他的喉结,他的喉结不如爸爸的触目,只隐隐地有点轮廓,害羞的、发育不全的样子。所以,我的判断没错,他只是个小大人。
这时,我听见妈妈在叫了,她当然是叫“沙莎”。
“沙莎——”
我一跃而起,急吼吼地朝妈妈奔去。
平时,我是不会这么随叫随到的。我要么装聋作哑地不吭声,要么嘴上敷衍着“来了来了”,该干嘛依旧干嘛。这会儿子这么乖主要是担心小大人听出我叫沙莎——很“一般”的沙莎,而不是“特别”的沙吉。
果然,妈妈看见我奔过来就不叫了。
妈妈一把抓过我,拍掉我身上的沙子,然后把我牵到一盆清水旁。一会儿,水就浊了,我的脸和手臂被擦得白里透红。
这时,爸爸也回来了。妈妈把脏兮兮的水倒掉之后,和爸爸一起站在我面前,定定地看着我。
我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一声不响地站着,等他们说话。
“我们又要搬家了。”妈妈轻叹一口气说。
我松了口气,这一点儿也不稀奇,我们经常搬家。爸爸妈妈是修铁路的工程师,铁路修到哪,我们就搬到哪。听说,更小的时候,奶奶带过我一段时间,后来奶奶去世了,外婆病瘫在床好几年了,根本没法照顾我,爸爸妈妈就只好带着我不停地搬家。
“但是,你不能再跟着我们这样跑了,我们没时间照顾你,而且,你很快就要上学了。”爸爸接着说。
他們说这些的时候我有点心不在焉,我总朝门外张望。
门口的一棵树挡住了我的视线,那棵快枯死的树在夕阳中熠熠生辉,有着无比瑰丽的色彩,可我对它的美丽视而不见,我只是想看看小大人走了没。
等我回过神来时,听见妈妈说:“我们想、想把你寄养到别人家里,那家人很好,会待你很好。”
妈妈的神情期期艾艾的,妈妈的脸晒得黑黑的,现在好像更黑了,我觉得屋子里的光线也一下子暗了下来。我紧张地叫起来:“你、你们不要我了?要把我送人!”
“不,不是送人,是寄养。”爸爸解释说。
“什么是寄养?”
“就是,就是我们暂时没有时间照顾你,托别人照顾,我和你爸说好了,等我们修完这条铁路就不干了,我们去干别的,我们到省城去买套房子,三个人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也不再搬家了。”妈妈说。
“那我要在人家家里待几天?”“天”是我最长的时间概念。
爸爸妈妈对视了一下,妈妈别过脸去,爸爸吞吞吐吐地说:“几天……这个,说不准,我们要修一条很长、很长的铁路……”
屋外的光线也暗了很多,太阳不见了,沉到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了。我想早点结束这场谈话,去看看小大人还在不?
于是,我干脆地说:“好吧,那我就寄养,但是你们得答应我改名字,我不要叫沙莎。”
爸爸妈妈惊讶极了,眼睛大大地瞪着,几乎同时说:“那你要叫什么?”
“我,要,叫,沙,吉。”我郑重其事、一字一顿地说。
“怎么……想到改这个名字?”
“沙莎多好听。”
“我就要改!”我倔倔地说。然后,拧着脖子,不想和他们啰唆。
僵持了一会,爸爸终于说道:“嗯……不过,沙吉也不错。”说着,还朝妈妈眨眨眼睛。
“沙吉沙吉……”妈妈嘴里念叨着,然后对爸爸说,“叫着倒也顺口,哈?”
……
最后,爸爸妈妈同意了我的决定,改名叫沙吉。他们没有理由不满足一个将要寄养在别人家里的女儿的“莫名其妙”的要求。
“好吧,沙莎……”爸爸说。
“叫我沙吉。”我一本正经地纠正他。
“好吧,沙……吉,你就叫沙吉吧。”爸爸说了句很废的废话。可他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我很爱他。
终于,他们忙自己的事去了,我迫不及待地冲出门,朝远处张望。
工地上空无一人,一堆一堆的沙子静静地矗立在淡淡的暮霭中。
这是我对童年的“玩具”投去的最后一瞥。
不会说话的水孩子
一大早,我就被一个声音吵醒了。
支起耳朵一听,听见身子底下有哗哗的流水声,怎么会有水声?是睡在船上吗?睡意随着流水声渐渐淡去,我想起来了,是睡在卧房里,而卧房是悬在水面上的,靠水的那一边用几根粗粗的木头柱子撑着,让人觉得像是一排巨人背着房子站在水里。这就是吊脚楼。
这条老街叫北边街,一溜都是这样的吊脚楼。吊脚楼一面濒河,一面临街,褐木黑瓦,灵巧古朴,远远看去,像是童话里的景致。
昨天一到这里,就好新奇这里的房子。
首先是那扇腰门——在高大的木门前面有一扇小小的门,比我高出许多,须站在小凳子上,才能将下巴搁在门框上。而腰门的长度正好是大门的一半,是因为这个就叫它腰门?
但一开始,我自以为是地听成了妖门,说了我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孩子,好好一件事就会想歪去,不得要领。只是我想不明白,怎么会叫妖门,是妖精进出的门?这里会有妖精?要是真有,我倒觉得来这里寄养是来对了,有妖精的地方一定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我听过彼得·潘的故事,那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可爱的小妖精。
后来我常倚在门边等候妖精。我特别留意黄昏这段时间——据说,这是妖精出沒的时段。
有一回,我等来了一只白猫,它喵的一声从虚掩的妖门挤进来,它有着纯然一色的白毛和湛蓝的夜空一样的眼睛,它站在门边歪着头望着我,那神情自负而又娇憨,而它的眼睛在沉暗的天光中闪着诡秘的光。我正要过去抱它,它闪烁的眼光让我突然警醒起来:它会不会是妖精变的?
立马,跟踪追进来一个男孩,把它抱走了。
还有一次,也是黄昏的时候,有一片白色的羽毛从妖门飘了进来,落在地上。我捡起来,那羽毛十分柔软,我只轻轻地哈了口气它就好像要飘浮开去。凭我已有的经验,我不能断定它是鸡、或者鸭、或者鹅,还是别的什么动物的羽毛。突然,我又想到了妖精,是妖精的羽毛?妖精是可以千变万化的,那么,这回她又变成了什么呢?肯定是一种会飞的东西,羽毛都飘进来了,说明她就在附近。
一时间,我兴奋得浑身战栗起来。我趴在妖门上,恐惧而又欢欣地期待着。
我自然是白等了。
推门进去就是厅堂,厅堂是结结实实地建在地面上的,往里走才是木地板的卧房,人走在上面嗵嗵地响,下面是空的,并有细细柔柔的流水声传来。我走到木格窗前张望,可我太矮了,什么也看不见。这时,从后面环过来一双手,把我抱了起来,还有一个流水一般柔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看看,下面是条河。”
下面果真是一条河,河水清悠悠的,对岸是一排排的麻条石的台阶,一直铺到水里,有好些人蹲在那里洗衣洗菜。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桥”,那“桥”很特别,是一个个的石墩连成的,石墩的间隔大约是大人迈一步的距离,我想我是绝对跨不过去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桥”叫跳岩。
我回过头,看到了一张清秀和善的脸,眼角虽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皱纹,但微微凹陷的眼睛却闪着煦暖温婉的光,头发一丝不苟地拢在后面,挽了一个圆圆的髻,鬓角有几缕银丝在闪烁。她从后面环住我,轻轻地揽我入怀,她的怀里异常的柔软,我像是靠在一垛棉花包上面,而且,我还闻到了一丝丝类似蒸肉包子的暖暖的香味。
妈妈抱我的动作常常很猛,奶奶带我的时候,她每次离开和见到我都要狠狠地抱我一下,她用力地把我往怀里按,好像要把我塞进她的身体里去一样。妈妈瘦,她的肋骨硌得我不太舒服,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汗味。
想起刚刚进门的时候,妈妈告诉我,这是云婆婆。当时我只是瞪着一双眼睛傻傻地看着她,我不习惯和陌生人打招呼。可这会儿,也许是她这轻轻一抱突然就对她没了隔膜,有一种令我自己都惶惶不安的想亲近她的感觉,我居然很乖巧地叫了一声:“云婆婆。”
这一声恰巧被走进来的妈妈听见了,我这样甜甜地主动叫人是十分罕见的,妈妈大大地吃了一惊,随即十分宽慰地笑了,说:“这孩子有点怪,却和你这么有缘,好了,这下我就放心了。”
安顿好了我,妈妈就走了。
云婆婆拉着我的手送妈妈,只送到门口妈妈就不让送了,把我们往屋里推,说:“别送了,我看着难受。”说完背过脸去。
云婆婆扶着我站在门槛上,我就正好将两只手臂搁在妖门的上框。我朝妈妈挥着手,可她并没有回头看我。妈妈急匆匆走得好快,好像是怕我追上去,缠住不让她走。
看着妈妈越走越远,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难受起来,正想追过去,“水哎——”我听见一个人在喊。
扭头一看,是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男孩挑着一担水边走边喊。
男孩挽着裤腿,没穿鞋,桶里的水荡出来,弄湿了他的脚,路面上便拓下了一串脚印。这是一条青石板路,无数的日子和鞋底将它打磨得又光滑又细腻,干爽的路面是铅灰色的,湿湿的脚印拓在上面,颜色深了一块,像游弋在他身后的一串鱼。
“水哎——”男孩走过来了,朝着我们喊。
“水,过来。”云婆婆招呼他,并打开了妖门。
他点点头,快乐地、无声地一笑,挑着水欢欢地快步走了过来。进屋,然后把水倒进一口大缸里。云婆婆给了他五分钱。
云婆婆告诉我,这个男孩是以卖水为生的,他和他的麻脸奶奶住在这条老街的西头。麻脸奶奶是个孤老太婆,一脸麻子,很丑。麻脸奶奶不是他的亲奶奶,他其实是被捡来的,麻脸奶奶把他养大。五岁那年,他得了一场大病,麻脸奶奶倾其所有为他治病。麻脸奶奶的“所有”很少,是她平时卖水攒下的一点点钱。命总算是保住了,但病好后他就不会说话了。
麻脸奶奶年纪大了,挑不动水了,男孩就接过了麻脸奶奶的扁担,卖水养活麻脸奶奶。前两年麻脸奶奶中风偏瘫了,他还得伺候麻脸奶奶。
男孩不会说话,却能非常清晰地喊出一个字:“水。”
所以,大家就叫他水。
后来,我才知道,每天早上把我吵醒的是水的吆喝声,而不是楼板底下的流水声,流水声细细碎碎的,蚕丝一般绵绵不绝,正好是可以枕它入梦的。
“水哎——”一声声飘过来,由远而近,我惊醒了。看见一缕阳光从木格窗子的缝隙间挤进来,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跳到裸露着木纹的地板上。
我坐起来,旁边已经没有了云婆婆,云婆婆每天总是起得很早。我赤脚跳下床,跑到窗边,推开窗子,“哗”地一下,一大堆的阳光和着清凉的晨风迎面扑来。我搬来一张矮凳子,站上去。河面上飘着一层淡淡的雾气,跳岩那边的雾要浓一些,模糊了石墩和人的脚,从这边看过去,过河的人像是在水面上飘,怪异又有趣。
“水哎——”水过来了。
我赶紧跑到厅堂,云婆婆不在家,可能去买菜了。大门开着,可妖门却插上了——家家户户都是这样,只要不是出远门,都只把妖门插上。只要小妖精不溜进来就是了——我想。可这会儿我很想出去,又拨不出闩子——云婆婆用绳子绕住了闩子,我解不开。她不准我出去时就这样。我急得大叫起来:“水,水,过来帮我开开门!”
水的头从妖门上探了进来,很轻松地帮我解开了绳子,打开了妖门。然后,把水挑了进来,倒在水缸里。
他边倒我边在一旁嚷:“可是,我不知道云婆婆要不要买你的水,她现在不在家,我又没有钱给你。”可水不听我的,倒完水后就往外面走。
没走几步,我叫住了他:“水,你帮我把妖门闩上,我跟你去玩好不好?”
水停住,看了我一眼,繼续往前走。
“水!水!”我跺着脚尖声尖气地叫。
水终于走过来,把妖门闩好,然后扭头冲我咧嘴一笑,笑容如雨后的阳光一般纯净,并伸手在我的额头上弹了一下。我的额头有点奔,很方便别人弹,弹起来音响效果也不错。不过,水弹得很轻,一点也不痛。我看出来了,水喜欢我,而我也无拘无束地一下子就接受了水。
我的自闭在带着一个新的名字来到这片别样的土地和别样的人们中间时,自然而然地好了很多。云婆婆话不多,温和又安静;水干脆不会说话,但他是快乐的,无忧无虑,有着十分纯净的笑容,这一切都让我觉得亲近和心安。
我赶上去,乖巧地拽住了水的手。水的手很粗,有很厚的茧,是从井里打水拉吊绳磨出来的。
我跟着水来到井边。我是第一次看到井。
井口不大,井沿是用麻条石砌成的,上面有一道道的痕迹。看到别人打水我才明白,那些痕迹是让提水的麻绳勒出来的。那时,我还不知道滴水穿石的典故,我暗暗惊诧于绳子的力量,并不知道,那其实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我趴在井沿上,井不太深,我看见离我并不是太遥远的地方又有一块小小的、圆圆的天,还有一张头上扎着小辫的胖乎乎的女孩的脸,可是,那女孩的头上怎么会长出两只角来呢?惊恐地回过头来,见水站在我身后,无声地坏笑着。再看井里,女孩头上的角没了。
知道是水捣的鬼,可一时还弄不明白水是怎么做的。我有时笨笨的。
我喜欢看他打水,把吊桶放下去,接近水面时,手轻轻一抖,吊桶就一个猛子不动声色地扎了进去,一拎,就是满满的一桶水。
打好了一担水,我就跟在水后面去卖。
“水哎——”这回是我叫的。我的声音水珠一般清亮,听上去又像羽毛一样的轻盈,可以在清晨寂静的老街悠悠地飘来飘去。
水回过头来,我得意地朝他笑笑,水又在我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可没叫几声,就让云婆婆听见了。我以为云婆婆会说我不该一个人跑出来玩,可云婆婆却说:“我看见了,沙吉买水了,还会卖水呢。”说完,就给了水五分钱。
云婆婆给我买了桐油粑。
桐油粑是用桐油叶包的,打开来就闻到一股桐油的清香。桐油粑是糯米做的,中间有腌菜和腊肉做的馅,油汪汪的,又香又糯。我把头埋在宽大的桐油叶里,吃得抬不起头来,觉得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不过吃到最后一个时,我忍了忍,不再吃,把它藏了起来。第二天早上,给了水。
以后,云婆婆早起买菜时,就在水缸边放五分钱,听到“水哎——”的声音,我就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出去叫水,水替我打开妖门,把水担进来,然后我就跟着他出去玩。
我每次都要趴在井沿上看,看什么呢?里面除了一个圆脸的小女孩,也没什么好看的,当然还有绣着白云的天,那云沉在水里,好像一块块泡涨了的馒头,一只鸟从空中飞过,影子印在井里,鱼一般游过——我一惊,真有鱼来吃馒头了吗?
我将身子往里探了探,没想脚下一滑,就直直地朝井里栽去。
水正在井沿边拎水,他并没有看到什么,他好像只是下意识地伸手猛地一捞,就一把抓住了我的后襟。我的半个身子差不多都栽进去了,两条腿像被捉住的蚂蚱一样,惊慌地蹬着。还好他天天提水,手臂劲很大,一使劲,就把我拽了上来。
俩人站稳后,都呆了,四只眼睛互相瞪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想清楚了刚才发生了什么和接下去有可能发生什么后,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好像要发泄什么,哇啦哇啦哭得惊天动地。我这样惊天动地哭的时候,觉得不那么害怕了。
我哭了一阵后觉得奇怪,水呢?他怎么让我一个人哭,也不来哄我?我扭头一看,吓了一跳:水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口井———原来水比我怕得更厉害,他一定是非常后怕,我若真掉下去了怎么辦?
水这副样子让我立即停止了哭泣,我抹了把泪过去抱住他的手臂,说:“水,没事了,我不哭了,你别害怕。”
可水还是不停地发抖,眼睛像只受惊的松鼠,在我和井之间惶恐不安地跳来跳去。
我摸了一把额头,额头上是细细密密的一层冷汗,凉凉的。我把凉凉的额头冲着水扬起,说:“弹呀,水,弹我一下你就好了。”
水已经好了一点,不再抖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么难看,可还是木木地站着不动。
我就自己弹起来,将中指弯曲抵住大拇指,绷住,像一张弓,然后使劲一弹,咚!脆脆的一声响,好痛!
可水依然无动于衷,任我把自己的脑门当西瓜一样弹得咚咚响。直到我弹到第五下的时候,他才抓住我的手,不让我再弹。
我说:“那你弹我一下。”
水抓住我的手举起来,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捶打自己的头,也捶得咚咚闷响。水捶了好几下后,我才猛醒过来,大叫:“不要,不要!停下,水!放开我!”
可是水把我抓得好紧,我根本抽不出自己的手,水抓住我的手把自己捶得一下比一下重。我急了,然后急中生智,用另一只手叭叭地打自己的脸。
水没料到我会这样,瞪着我,愣住了。
俩人傻傻地对望着,我咧嘴一笑,水也想笑,可他只难看地咧了咧嘴,没笑出来。最后他抬手在我火辣辣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可我觉得水只是用手指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点。
夜凉如水
每天早上,我都在“水哎——”的声音中醒来,可是,这天我被惊醒时,却没有从木格窗子那儿看到半点光亮,怎么回事?天还没亮呢,是做梦吗?
而且水的叫声很怪,他不是在叫,而是在吼:“水!水!水!”他的声音很急促、很沙哑,又透着深深的恐惧,而且边吼还边擂门。
云婆婆也醒了,她披衣下床,奔到厅堂,问:“水,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麻脸奶奶……”
“水!水!水!”水只能这样回答她。
云婆婆打开大门,水一把就把她拖了出去,云婆婆一看就慌了——失火了!
“失火了!失火了!快起来救火啊!”云婆婆立马叫了起来。
我也跑了出来,跟着喊:“快起来!失火了!快起来救火!”
很快的,大家都起来了,拿了各种装水的用具往河边跑。
原来是西头离水家不远的一座废弃的祠堂着火了,祠堂烧了也就烧了,可祠堂离民房很近,风只要稍稍大一点,火舌就会舔过来。这一条街都是一家挨着一家的木板房……
是水晚上起来尿尿的时候发现的,可他叫不出来,就一家一家地擂门。有的人家睡得很死,一点声息也没有,有的人家惊醒了,问一句:“谁呀?”
水没法回答人家,他唯一能说出的一个字就是“水”,于是,他心急火燎地吼道:“水!水!水!”
“水你个头,三更半夜的买什么水。”人家翻过身去又睡着了。
于是,水就去擂云婆婆家的门,他相信云婆婆和我听见他的叫声会起来的。
见大家都起来了,云婆婆也回家挑了一担水桶往河边跑,跑了两步,回头看见我跟在后面,就把我推回去,关上妖门,插上闩子,凶巴巴地说:“老实在家待着,不许乱跑!”
我心里慌慌的,搬来一张小凳子站上去,扶在妖门上。我看见门外人影幢幢,人们无声地跑来跑去,有的挑着水桶,有的端着脸盆。西头,看不见起火的地方,只能听见烧东西时噼噼叭叭的声音,还能看见红红的一片天,是胭脂一样的红,美丽得诡异而又恐怖……
好险哪,亏得救得及时,紧挨着祠堂的那户人家的墙壁都给熏黑了,稍晚一点火就烧过来了。这些几十年的木板房真要烧起来,救都没法救。大家想想都觉得十分后怕,也都纷纷感念云婆婆,说多亏了云婆婆把大家叫起来,要不……
“还有我,我也叫了!”见大家没提到我,很不满意,就大叫起来。
“对对,沙吉也叫了,我都听见了。”有人证实道。
不过,大家最感念的当然还是水,大家感念他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多多地买他的水。
那些日子,家里有劳力挑水的好像都变懒了,而水却很少有歇下来的时候。他挽着裤腿,赤着脚,挑着水桶“叭嗒叭嗒”地从青石板路上走过,身上的衬衣湿溻溻的。他几乎不用再叫“水哎——”了,不断有人招呼他:“水,过来。”
水很累,可他比任何时候都快乐。云婆婆买了他的水后,劝他歇一歇他都不肯。他拉开衣兜对云婆婆和我炫耀他的财富,确有一把硬币在里面闪闪烁烁,他眼里快乐也在闪闪烁烁。
可是,没过多久,水的快乐就没了。
那次险些发生的火灾,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决定免费给家家户户装上自来水。这倒是件好事,这样就不用下河洗衣洗菜了,当然,也不用再去井里挑水或买水。
可是,没人买水了,水怎么办呢?
青石板路被挖开了,有人在埋水管。
一开始,水并不知道那是在干什么,他只是觉得路挖烂了,他挑水不好走。我想告诉他,云婆婆不让。“让他高兴一天是一天,水可怜了,麻脸奶奶可怜了。”云婆婆叹息道。
“我们家不装,我们家买水。”我仗义地说。
“傻,我们家用得了多少水?”云婆婆拍了一下我的头。
我不说话,我明白了,只有让所有的人都用不上自来水,都要买水,水和麻脸奶奶才不可怜。
可是,要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呢?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一个办法,我决定试一试。
我活到六岁才第一次体味到,晚上要想让自己不睡着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这天晚上,我把眼睛睁得溜圆,盯着天花板。才发现天花板上有一摊水渍,水渍的形状像极了正在吃草的……是什么呢?我一会儿觉得像一头羊,一会儿又觉得像一匹马,再看看发现那其实是一只狗,可是狗是不会吃草的,那么,就不应该是狗,莫非是狼?尽管狼也不吃草,可我还是一惊,猛地睁开了眼睛——不知什么時候,我还是睡着了。
扭头一看,云婆婆已经睡得很熟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悄悄地起来,穿上衣服,摸摸索索地来到厅堂,搬来凳子站上去,小心地把大门和妖门的门闩一点点地抽出来,打开大门,然后是妖门。大门打开来的时候在寂静的夜里纺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我相信它不会吵醒云婆婆。我侧着身子,鱼一样滑了出去。
在我的记忆中,我还是第一次独自一人来到夜里。我意外地发现,夜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是黑咕隆咚的,夜居然是紫蓝色的,而且湿润润的,风也凉凉的——夜凉如水哦。长长的老街就这样恬静地睡在紫蓝色的、如水一样凉凉的夜里。
我终于来到了埋水管的地方,我要做的事就是——搞破坏。
可是,别以为做好事难做坏事容易,眼前这件坏事就不那么好做。看着一段还没来得及覆上土、和我手臂一样粗的管子,我有点无从下手。最终,我想明白了,装好的管子肯定是撬不动的,那么就把它堵起来,让它出不了水。
我捡了些碎石子往里面扔。一开始扔进去空空地响,后来响声越来越闷,最后,终于全部堵在了管口。我觉得大功告成,
心满意足地拍拍手,回去了。
回到家,看见云婆婆仍旧睡得很熟,就赶紧脱掉衣服,钻进被窝,很快就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第二天,云婆婆买菜回来我才醒,穿衣服的时候,云婆婆突然抓住我的手说:“你的手怎么这么脏?尽是土。”
我赶紧抽回手,吞吞吐吐地说:“嗯……是呀,好脏,昨天忘了洗。”
好在云婆婆不再追究,边做早饭边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真笨呢,塞些石头有什么用……”
一开始我没在意,后来突然明白过来了,趿着鞋跑出来:“云婆婆,刚才你说什么?什么……塞石头?”
云婆婆抬眼很认真地看着我,眼神怪怪的,然后低下头去捞面条,漫不经心地说:“昨天晚上有人在水管里塞了好多石头,白费劲哪,人家把水管拆下来,划拉出石头,再装上去不就成了。”
我倚在房门边,愣在那里。手上抓着长裤,还没来得及穿,身上是一条淡绿小花的短裤,两条瘦精精的腿微微有些发抖。
云婆婆放下碗,过来帮我穿好裤子,然后爱怜地抱了抱我说:“快去洗洗,饭好了。”
不懂心痛
吃了早饭,我就往外跑,我来到装水管的地方,看见有四五个工人在那里干得热火朝天,有几个人站在一旁看,一个说:“真快,马上就能用上自来水了。”另一个说:“是呀,洗衣洗菜都不用出门了。”
我恨恨地瞪了她们一眼,转身走了。
整整一天我都闷闷不乐,也不见水。水应该知道这事了,他怎么样了?
到了晚上,我仍旧盯着天花板看,等到我把那团水渍从羊到狼都想了一遍以后,云婆婆睡着了。
我悄悄地溜了出来。
还没走到埋水管的地方我就站住了,那里有人!我吓得一哆嗦,赶紧闪到墙角边,探出头去。
今晚的月亮很好,圆圆的银盆似的悬在紫蓝色的天幕上,月光下那人的身影好熟悉,是水!
水在狠劲地做着一件事,他在撬水管。他先把水管弄弯了,然后再把它拆下来,水带了铁棍和扳手。但水的力气还不够大,他干得费劲。
我溜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想清楚要干什么,塞石头肯定是不行了,我只是想去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做的。现在看到水,觉得水做的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我心里一阵欣喜,想冲过去帮水,但又怕突然出现吓着他。最后决定,还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帮他放哨。
忙乎了好一阵,水才停下来,扛着家什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水的吆喝声惊醒了,水的声音很亮,透着一点点喜悦,我抿嘴笑了,又睡了过去。
直到云婆婆做好了早饭才把我叫醒,吃早饭的时候云婆婆告诉我,水管昨晚被人撬了几根,人家分析说是被贼偷去卖钱了……
我心里一惊,怎么会呢,昨天晚上我亲眼看见水撬完水管就走了,没有带走一根,水只是搞破坏——跟我往水管里塞石头一样,他不是贼。撬下来的水管扔在那里,别人拿了去卖钱,但绝对不是水。
早餐是稀饭和香喷喷的灯盏窝,灯盏窝倒是吃完了,却望着一碗稀饭发呆。
“木了?快吃!”云婆婆催我。
“好烫呢。”我随口说,其实稀饭都已凉透了。
晚上睡觉时我就打算好了的,今晚还要去给水放哨,水肯定还会去。可也许连续两个晚上没睡够觉,我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渍还没想到狼就睡着了。
半夜,我被一阵喧闹声惊醒了,睁眼一看,云婆婆不在身边。我赶紧爬起来,跑到厅堂,看见云婆婆站在大门边。我悄悄地走过去……
我看见有一队人从远处走了过来,好些人手里晃着手电筒或应急灯,他们对一个人推推搡搡的,骂他是贼,说他偷了水管,还说真看不出,一个哑巴还这么不老实。
我心里一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等到他们走过来了,我一下子蹦了出去,把云婆婆吓了一跳,她并不知道我藏在身后。
我冲着那帮人大喊大叫起来:“别抓水!不是他,我看见的,他不是要偷水管,我昨天晚上看见了的,他没有拿走水管,真的不是他!”
那一刻,我后悔死了,都怪我都怪我,我为什么要睡着呢?如果也像昨晚那样,我悄悄地给水放哨,他就不会被抓住了。我真是笨哪,怎么这么贪睡!
可是,没人在意我的话,大家仍旧闹哄哄地往前走。只有水停下来看了我一眼,水的眼神不惊不惧,看着我的时候好像还有一点点笑意。我正想对水说点什么,他却被人推了一把,走掉了。
“水,水,你跟他们说,不是你,你没偷!”我仍是不甘心,跟在后面跺着脚尖声嚷道。
突然,我噤了声,我想到了,水不会说话,水是哑巴,我第一次感觉到,做一个哑巴是多么多么的不好哦!
我还想追过去,云婆婆一把抱住了我:“算了,他们不会听你的。”
那帮人很快走远了,融进了老街尽头的黑夜里。
四周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黑沉沉的一片。我明白了,夜有的时候确实是黑咕隆咚的。
我病了,高烧不退。
医生说是冻着了,或许还受了点惊吓。那天晚上我只穿着短裤和小褂子就冲出去了。
云婆婆日日夜夜地守着我,后来她说,我真把她吓住了,我烧得脸蛋通红,不断地说胡话:
“不要,不要抓他,不是水偷的。”
“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水,快跑,跑呀!”
……
云婆婆听了就叨叨絮絮地安慰我:“没事了,水没事了,你也快点好,好了才可以去跟水玩呀。”
水确实没事了,那些人最终也没把水怎么样,因为第二天,麻脸奶奶去世了。
那些人把水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一打开门,水就猛地跳了起来,把挡在他面前的人用力一推就往外冲,撒腿就跑。那些人反应过来后赶紧去追。
水天天挑水卖,脚力很好,没人能跑得过他。
水往他和麻脸奶奶的家里跑。追他的人心里好笑:跑回家就能逃掉?正好堵在家里!
到家了,水推开大门,径直冲到里屋,扑通一声跪在了麻脸奶奶面前。然后,垂下头,无声地哭得双肩直哆嗦。
早晨玫瑰色的曙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麻脸奶奶丑陋苍老然而十分安详慈爱的脸上,她眼睛微微睁着,一动不动——她死了。
她一定走得很遗憾,水不在她跟前,所以她不肯闭眼。
跟进去的人一看这情形都吃了一惊,同时又大惑不解:麻脸奶奶死了——看样子是昨天晚上死的,而水是知道的,水被他们关在另一个地方却知道得确确凿凿。水是怎么知道的?
想到这一点,有人不禁打了个寒战。大家都默默地退了出去……
麻臉奶奶86岁了,大家都说她是老死的,除了瘫着,最后也没有什么大病大灾,就这样睡过去了。是善终,大家都说这是因为她收养了水,做了大善事,修来的。
下葬那天,水披麻戴孝地走在棺材前面,边流泪边吆喝着:“水哎——”
水肯定很想大声地哇啦哇啦十分放肆地哭,可他是个哑巴,他只能无声地流泪,所幸的是他还能说出一个字,这个字便成了他宣泄的一个出口,他就把所有的悲伤都浓缩在一个字里,喊了出来……
“水哎——”
我躺在床上听到了这个声音,就对云婆婆说:“水来了,快去买水。”
可云婆婆却哭了,流着泪说:“好……就去。”
三天后,我烧退了。
这天清晨,我被一个声音吵醒了:“水哎——”
我想起来,可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我就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
慢慢地,我听出来了,这声音和往常的不太一样,它不是从门前的老街而是从后窗传来的,而且,那声音听上去是沙哑的,还有一种……一种别样的意味。
它一声一声地传过来,像一根柔韧的丝带缠住了我,我不由自主地被它牵引着,来到窗前。我搬来凳子,站上去,推开木格窗户,秋天的清晨略带寒意的风拂过来,我哆嗦了一下,感觉到了隆冬的冷。
我终于看见了水。
水在过跳岩,他像一只小兽一样一纵一跃的,好像很快乐,又好像很绝决。也许是因为隔着一层薄雾,看上去有几分虚幻,不甚真切。可有一个念头却真真切切地涌了上来,那就是——水要走了。
“水哎——”
“水哎——”
我听出来了,那是水喊给我一个人听的,是水在向我道别。
水要走了。麻脸奶奶死了,家家户户很快就要用上自来水了,没人再买他的水,他只好到别处去谋生活了。
好冷,好没力气,浑身软软的像要滑下去,我赶紧回到床上躺好。
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水哎——”声音像远行的候鸟,渐飞渐远,慢慢地融在了季节的深处。
我躺在床上,感恩又伤感地想到:没人知道,水,他其实救过我的命,就像没人知道沙吉其实是沙子的意思,而沙子是留不住水的。水就这样从我很短的日子里穿越而过,水过无痕,我想,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水了。
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就觉得额头有点发热,有个地方在隐隐着痛——是水弹的——尽管水从来不会弹痛我。
我其实是应该心痛的,也许,因为还小,不懂得心痛,于是,就只能感觉到额头痛了。
以后的日子里,每每想到水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到额头隐隐着痛;或者额头隐隐着痛了,我就知道,我又在想水了。
水走了,没人搞破坏了,管子铺得很顺利。一个星期后,家家户户就都用上了自来水。
拧开龙头,就有水喷涌而出,我将双手拢在龙头下面,任水哗哗地流。
云婆婆见了,过来关掉龙头说:“发什么呆,这水可比原先的贵。”
我甩干净手上的水珠,愤愤地说:“这水有什么好,一股漂白粉的味道!”
云婆婆轻叹了一口气说:“这倒是,可惜水走了。”
我不再说什么,只觉得额头又隐隐着痛了。
【作者简介】彭学军,著名儿童文学作家,生于湖南吉首,出版作品有《你是我的妹》《腰门》《浮桥边的汤木》。她善于用浸润着浓郁生活汁液的情节和细节,真实地呈现出普通孩子的特殊生活遭际和成长历程,给人以深刻而丰富的情愫感染、审美享受和思想启迪。曾获宋庆龄儿童文学奖小说大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好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优秀图书奖、冰心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责任编辑 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