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醉舟”
——兰波长诗《醉舟》赏析及启示
2017-07-22北京王以培
北京 王以培
通灵“醉舟”——兰波长诗《醉舟》赏析及启示
北京 王以培
“通灵者”兰波,一首长诗《醉舟》惊世骇俗,至今刻在巴黎的诗墙上。文字工整优美,但依旧涌起心波,让石墙也变得柔软,如绵绵不绝的波澜——
沿着沉沉的河水顺流而下,
我感觉已没有纤夫引航:
这开篇第一句,便呈现了诗人身心自然的状态,顺流直下,放荡不羁,不禁让人想起魏晋的“竹林七贤”,“越名教而任自然”,在黑暗年代,放纵心神,一醉方休的情景。而长诗《醉舟》,也可以看作是兰波生命的一个缩影。
阿尔蒂尔·兰波(Arthur Rimbaud,1854年—1891年),法国通灵诗人,只活了三十七岁,而他所有的文学创作,均完成于十四岁到十九岁半之间。二十岁之后,兰波便告别了写作生涯,开始去世界各地流浪。1870年8月29日,他第一次离开家乡小城夏尔维勒(Charleville),独自来到巴黎(后因逃票被带到警察局,由他的一名老师保释)。之后和诗人魏尔伦一起去伦敦、比利时流浪。与魏尔伦分手后,1876年,他又独自去荷兰参加雇佣军,三周之后便开小差,去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和意大利旅行。之后又去塞浦路斯当工头,去埃及、埃塞俄比亚……当过武器贩子、咖啡商、摄影师、勘探队员,直到返回途中,死于马赛港。
兰波的一生,总体看就是一叶“醉舟”,从一开始,就“没有纤夫引航”。兰波的人生向导,似乎就是醉,就是潜意识中的河流与波浪……而基于此,兰波化身为一叶“醉舟”,让小船自己开口说话。什么是“通灵者”,就是在他眼里,万物有灵,而“我是另一个”(兰波语),我可以是一艘船、一阵风、一片荒漠,我可以上天入地,随时出现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
咿咿呀呀的红种人已把他们当成活靶,
赤条条钉在彩色的旗杆上。
可见“醉舟”刚一出发,就来到奇幻的异国他乡,这也是前辈夏多布里昂的文学世界中出现的情景:在南美洲的神秘土地上,红皮肤的印第安人浑身涂满油彩,被捆绑在木柱上乱箭射死……
我已抛开所有的船队,
它满载弗拉芒小麦或英吉利棉花。
当喧闹声和我的纤夫们一同破碎,
河水便托着我漂流天涯。
可见,醉舟真的醉了,一出发就上天入地,不知在哪里。可想而知,没有纤夫引航,没有船队,孤舟任命运摆布,随心所欲。
注意,这里是人船一体:不是诗人站在船头,“我”就是船本身,船就是“我”。由此我们就理解了兰波在说“我是另一个(Je est un autre.相当于英文中的I is anotherone.)”时,故意保留的语法“错误”了——与其说是错误,不如说是错位、错轨,按兰波自己的话说,就是“我认为诗人应该是一个通灵者,使自己成为一个通灵者。必须经历各种感觉长期的、广泛的、有意识的错轨,各种形式的情爱、痛苦和疯狂,诗人才能成为一个通灵者,他寻找自我,并为保存自己的精华而饮尽毒药”。何况美酒,而这酒也有毒,因为酒精造成的醉使“我”也不再是“我”,变成一叶“醉舟”了,以至于最终“通体迸裂,散入海洋!”
阅读这首诗也是如此,我们与其登上小船,不如化为醉舟,体会“另一个我”在另一个世界、另一维时空中的“壮丽的混沌”——
在另一个冬季,当澎湃的潮水汩汩滔滔,
而我,却比孩子们的头脑更沉闷,
我狂奔!松开缆绳的半岛
也从未领受过如此壮丽的混沌。
这里出现了“孩子”与“混沌”,我想,这是理解兰波的关键。不要忘了兰波是个孩子,等长大之后,他就不再写作了,而只有童心通灵,这与年龄无关,保持孩童的混沌,是一种生命状态。就像毕加索说:“我八岁的时候就画得和拉斐尔一样好,可是长大之后,我花了更多时间,学习怎么画得像个孩子。”换句话说,拉斐尔太完美,太成熟,已经不再是个孩子,突破他,突破完美的桎梏势在必行。而兰波在他的《文字炼金术》中说:
诗歌中古老的成分,在我的文字炼金术中占有重要地位。
我习惯于单纯的幻觉:我真切地看见一座清真寺出现在工厂的位置上,一支由天使组成的击鼓队伍,行驶在天路上的马车,一间湖底的客厅;妖魔鬼怪,神神秘秘;一部滑稽剧的标题在我眼里呈现出恐怖的景象。而后,我用文字的幻觉来解释我的魔法。
我最终发现,我精神的混乱是神圣的。
这种“混沌”与“混乱”,或许正是诗歌的来源。首先,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如果说“混沌”是天生的,那么“混乱”呢?我想,这或许就是“醉”,是后天刻意保存或创造得来的。这里不能不说到尼采的酒神精神。《悲剧的诞生》中,尼采探寻并发现了艺术的两个来源: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前者的状态是“醉”,后者是“梦”。而唯有“醉”,唯有酒神狄奥尼索斯才能体现人类真正的原始冲动。尼采继而论述道:“酒神状态的迷狂,它对人生日常界限和规则的毁坏,其间,包含着一种恍惚的成分,个人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淹没在其中了。这样一条忘川隔开了日常的现实和酒神的现实。”兰波的“醉舟”正是顺着这条“忘川”,沿着这沉沉的河水顺流而下——
进入大海守夜,我接受着风暴的洗礼,
在波浪上舞蹈,比浮漂更轻;
据说这浪上常漂来遇难者的尸体,
可一连十夜,我并不留恋灯塔稚嫩的眼睛。
这里谈谈我自己的创作与翻译体会。译诗真的是再创作,有时就感觉,给你个意思,让你自己去写一首诗,只要也只能按照这个意思不是吗?现成的诗句在汉语里根本没有,从节奏到表达方式,汉语里都没有。因此,仅仅看懂了字面上的意思是远远不够的(当然,吃透原文,正确理解作者初衷也非常重要),还要将原意化为诗歌。我想,翻译的最高境界就是,与原作者心有灵犀,仿佛作者开口说汉语了。在所有外国文学译文中,我只有在朱生豪先生翻译的莎翁全集中体会到这种感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被译者的虔诚之心感化,开口说出大段的汉语独白。而这样的“神迹”一旦出现,翻译过程中就会出现一系列的“巧合”,从节奏到韵律。这种巧合至少我在《醉舟》的翻译中略有体会。首先,《醉舟》一百行,通篇都是ABAB的交叉韵。起初,我还是有意为之,尽可能让一三句、二四句相互押韵,而译到后来,只要照原文翻译,译出来一看,正好都是ABAB的交叉韵,这是真的,译诗为证。其实,无论创作还是翻译,难的不是押韵,而是节奏,那种像朱生豪先生翻译的哈姆雷特独白的气韵与节奏,如有神助。而当我译到这一节最后一句“可一连十夜,我并不留恋灯塔稚嫩的眼睛”时,我感觉兰波开口了,兰波式的汉语应当就是这样的节奏。
再看这一段,如同这个“醉舟”航程,一路都是双关语或多重意义:诗句中所描绘的,既是字面上的、眼前伸手可触的、身临其境的场景,也是精神的旅程、心血的奔流——醉舟同样可以理解为一颗心,在内心世界的大海,在精神的旅途中漂泊,几近超越了奥德修斯回乡的旅程——同样是双关、多重意义的旅程,醉舟可能更奇幻、更惊险。比如下面——
有如酸苹果汁流进孩子的嘴里,
绿水浸入我的松木船壳,
洗去我身上的蓝色酒污和呕吐的痕迹,
冲散了铁锚与船舵。
原来只有“通灵者”能获得如此灵感。在我们通常的教学中,总说文学需要想象力,其实人的想象力是很有限甚至苍白的,唯有“通灵者”无须想象。正如柏拉图所说:“灵感源于神灵附体,陷入迷狂状态。”我猜想,《醉舟》正是在这样“迷狂”“恍惚”的状态下,一气呵成的。但在此之前,诗人已为保存自己的精华而尝遍各种滋味,饮尽各种毒药——也只有这样,波浪才被榨成“酸苹果汁流进孩子嘴里”,“那爱情的苦水”才酿出了“棕红色的狂流”。而至此,小船才浸入“诗的海面,/静静吮吸着群星的乳汁”,“惨白而疯狂的浪尖,/偶尔会漂来一具沉思的浮尸……”正如没有一次次的死亡,就不能穿过一个个摇篮。兰波这孩子,从小驾着醉舟,逆着潮流,勇闯生死线。这一切看似偶然,其实是一种必然。正如尼采在论瓦格纳时说:“所有伟大都是与具备必然性的眼光紧密相连的。”回头看,像兰波这样一个活在未来或远古,远远超越时代的通灵少年,在有生之年任意漂泊、流浪至死也是必然的。没有人了解他的目标、他的旅程,但他自己很早就明白,这一切通向未知,因此必然神奇妙曼。正如兰波在另一首诗《太阳与肉身》中说:
当你看见人类轻蔑古老的枷锁,
抛开一切恐惧,去探索未知的地平线,
你将赋予他神圣的拯救!
——你将在大海的胸膛上,
辉煌靠岸,在永恒的微笑中,
纵身跳进茫茫宇宙间无限的爱情!
而这种状态,他早有预言。兰波在书信中论及诗人时说道:“(诗人)他需要坚定的信仰与超人的力量;他与众不同,将成为伟大的病夫,伟大的罪犯,伟大的诅咒者——至高无上的智者!——因为他达到了未知!他培育了比别人更加丰富的灵魂!他达到未知;当他陷入迷狂,终于失去视觉时,却看见了视觉本身!光怪陆离、难以名状的新事物使他兴奋跳跃以致崩溃。”——“醉舟”正是如此。也正因为如此,它置身于无比新奇而壮丽的场景;不是它找场景,而是场景中的闪电、龙卷风席卷而来——
我了解电光劈裂的云天,了解骇浪、
湍流与龙卷风;我洞悉暗夜,
黎明腾空而起,如鸽群飞扬;
我见过人们幻想中的一切!
我看见低垂的霞光,带着神秘黑点,
映红紫色的凝血,
有如远古戏剧中的演员,
远去的波浪翻动着窗上的百叶!
我梦见雪花纷飞的绿色夜晚,
缓缓升腾,亲吻大海的眼睛,
新奇的液汁涌流循环,
轻歌的磷光在橙黄与碧蓝中苏醒!
在这一系列的奇幻旅程中,醉舟、大海、黎明、夜色、磷光、闪电,都是诗人的化身,都是诗心诗眼,通灵慧眼一旦睁开,必看见新奇的未知世界。而所有这一切,都源于自身的通灵之心。这个自以为不信神的孩子,其实早被神灵俘获,为自己代言也未可知。您看——
一连数月,我追着激浪冲撞暗礁,
好像歇斯底里的母牛,
全不指望玛利亚光亮的双脚,
能在哮喘的海洋中降伏猛兽!
通常渔民出海,他们的妻子会在圣母玛利亚的圣象前点燃蜡烛祈祷,祈求海面风平浪静,丈夫平安归来。而这一叶“醉舟”却全然不顾,将命运全然交给不可知、不可预测的大海。于是,看见的景象越来越奇特,殊不知,这一切都是勇气和牺牲换来的,绝非想象力所至——“醉舟”无须想象,一切都是它亲自撞见甚至撞开的——
你可知我撞上了不可思议的佛罗里达,
在鲜花中渗入豹眼和人皮!
紧绷的彩虹如缰绳悬挂,
勒着海平面上狂奔的绿色马驹!
我看见大片的沼泽澎湃、发酵,
海怪在灯心草的罗网中腐烂!
风暴来临之前巨浪倾倒,
遥远的瀑布坠入深渊!
随后就是“冰川,银亮的阳光,珍珠色的碧波,/赤色苍天!”“虫蛀的巨蟒从扭曲的树枝间坠落,/发出迷人的黑色幽香!”我想,身心脆弱的人,一般的读者,或许很难一气读完《醉舟》,它的行程过于跌宕起伏,大多数读者估计得“晕船”,或临时下船歇会儿,我就是,翻译到最后,奇景应接不暇,既下不了船,也难以承受船体的动荡颠簸,何况“通体崩裂”!
还是深吸一口气看下面——
我真想让孩子们看看剑鱼浮游,
这些金光闪闪的鱼,会唱歌的鱼。
——鲜花的泡沫轻荡着我的漂流,
难以言说的微风偶尔鼓起我的翅羽。
注意,这里“醉舟”已生出翅羽,可见非寻常意义上的小船——“大海的呜咽为我轻轻摇橹”;“沉睡的浮尸碰到/我脆弱的缆绳,牵着我后退!……”
而我,一叶轻舟迷失在杂草丛生的海湾,
又被风暴卷进一片无鸟的天湖,
那些炮舰和汉萨帆船
已不再打捞我水中沉醉的尸骨;
静静地吸烟,在紫气中升腾,自由自在,
有如穿墙而过,我洞穿了赤色上苍,
凭借碧空涕泪与阳光苍苔,
给诗人带来甜美的果酱;
在此,“醉舟”穷尽了一切可能,上天入地,它的无限柔情似乎已不在人间,而在苍天碧海。由此,“碧空涕泪与阳光苍苔”就在它身心涂满了“甜美的果酱”——诗永远不是概念,是滋味,是形象,是具体而细微,是深入内心、骨髓的微妙体验。
而这一切,能大能小,忽明忽暗,一切都随心所欲,随之巨变——
披着新月形的电光,我疾速奔流,
如疯狂的踏板,由黑色海马护送,
天空像一只燃烧的漏斗,
当七月用乱棍击溃天青石的苍穹。
至此,一种更大的悲天悯人的深情油然而生:“我痛惜那围在古老栅栏中的欧洲!”而“黎明这般凄楚,/尽是残忍的冷月,苦涩的阳光:/辛酸的爱情充斥着我的沉醉、麻木。/噢,让我通体迸裂,散入海洋!”
若是我渴慕欧洲之水,它只是
一片阴冷的碧潭,芬芳的黄昏后,
一个伤心的孩子跪蹲着放出一只
脆弱有如五月蝴蝶的轻舟。
蝴蝶翅膀是“脆弱”(而非“温柔”)的,一折就断,如“醉舟”一碰即碎。至善至美也是如此,可以战胜一切世俗之强大、一切狂流,却又因自身的美好和感动不堪重负,终于颓丧、疲惫而陷入惨败,一如巴黎公社的革命战士——
噢,波浪,在你的疲惫之中起伏跌宕,
我已无力去强占运棉者的航道,
无心再经受火焰与旗帜的荣光,
也不想再穿过那怒目而视的浮桥。
这里的“浮桥”原文为ponton,本意是“浮桥”,“码头”或“趸船”;另一个意思是一种押送囚犯的船。拿破仑战争期间(1804年—1815年),英军曾用这种船来扣押被俘的法军。巴黎公社失败(1871年)后,被俘的社员曾被囚禁在类似的船上,押运至蛮荒遥远的流放地。而长诗《醉舟》正是作于1871年巴黎公社失败后,而兰波是巴黎公社的坚定支持者。我想,前面的“红种人”“五月蝴蝶”和最终“怒目而视的浮桥”都隐含不甘失败却又无可奈何的公社战士的影子。当然,作为船,作为桥,还有多重深意。
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在他的《疯癫与文明》中就提到欧洲中世纪的“愚人船”(Narrenschiff)以及这个文学词语和背后隐藏的一段真实历史。
在古希腊神话中,曾经屡屡出现过伟大的航行,比如奥德修斯赢得了特洛伊战争之后,漂洋过海返回家乡;伊阿宋踏上英雄旅程,采得金羊毛回归。到了中世纪,欧洲文学史上又出现过《愚人船》《淑女船》《蓝舟》,而在这些具有浪漫色彩的船只中,唯一真实的就是愚人船——“这种奇异是‘醉舟’沿着平静的莱茵河和佛拉芒运河巡游。”这里,福柯专门用到“醉舟”一词,正是特指兰波的这首诗。而实际情形是:“这些船载着那些神经错乱的乘客,从一个城镇航行到另一个城镇。疯人因此便过上自由自在的流浪生活。”
也不知兰波是否读到过这些作品,是否了解这段历史,但他的这一叶“醉舟”无疑从血液中继承并超越了前人的“愚人船”,因为它自身已然开口,道出“别国的言语”,而它疯狂的言语道出的,不是灰暗无助的苦旅,而是一段无限的前所未有的辉煌旅程。
译完《醉舟》,我自身也经历了一场风暴洗礼,感觉通体透明,自己也成了一只小船,平静地驶入汉语世界。总之,兰波来了,驾着醉舟,来到汉语世界,恍惚变幻,分身散体。
2016年9月22日
作 者:
王以培,翻译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编 辑:
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