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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特殊的表演

2017-07-22北京残雪

名作欣赏 2017年13期
关键词:孩童小说生活

北京 残雪

一种特殊的表演

北京 残雪

我从三岁起就热衷于表演。但是我小时候的那种表演是很特别的——我在脑海里进行表演。因此没有任何人知道我所上演的戏剧。

有时候,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时,我就开始表演了。我家里起火了,到处是烟,而我外婆生病了,行动不便,我搀扶着她,同她一道跑出了房间。我们两个人多么快活啊!

有时候,在半夜,一只老虎在后面追我。我跑啊,跑啊,跑得喘不过气来。然后我闭上眼睛,对自己说:“跳!”我真的从悬崖上跳下去了。但我知道我不会死。当我醒来时(我总是在关键时刻醒来),我发现我还活着。

我上小学的时候到了。我的老师是一位很穷的年轻男老师,他的外貌不好看,似乎没有年轻女人乐意嫁给他。我坐在教室里听他的课,但我老走神。我想帮助他,使他快乐。有一天,我写了一篇很漂亮的作文。作文写得如此之好,以致在学校里引起了轰动。人们相互询问:“她是谁的学生?”“文老师的学生!文老师的学生!”文老师和我多么快乐,我们去操场上散步。我们说呀说呀……当然这种事在真实生活中并没有发生。

当我长大时,那些表演就持续得更久,情节更复杂了。

到了十三四岁,我就开始读小说,包括科幻小说。有些书籍很不错。读了小说后,我很想爱上某个人。但哪里有人可以让我爱?我家很穷,而且父亲也正在劳动教养当中(在图书馆做清洁工)。平时,当我外出遇见别人时,大部分人都给我白眼。此外,我已经失去了上学的机会!

所有这些意味着我只能同周围的两三个女孩有来往。于是,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家里。我每天去一个小食堂买饭回来吃,一天两次。有一天(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从食堂回来时,看见一个健康的男孩在操场上打篮球,他看上去比我年纪大一点,我觉得他很帅气。我的脸因为害羞而涨红了。当然,他根本没注意到我——男孩们总是那样的。到了夜里,躺在黑暗中,我开始表演我和他的“邂逅”。我是如此的兴奋,我们在一块的情景反反复复地出现。我设计出种种的情节,在这些情节里,我和男孩总是面对面地交谈着。

我的天堂生活延续了整整一个夏天。我每天都要经过操场,我仔细地倾听跳动的篮球发出的响声,当我倾听时,我不敢朝那个方向转过我的脸,我必须装作我一点儿都不注意他。他是多么敏捷而有活力啊!他的身体多么美!昨夜我还同他一块儿在公园里呢。我们坐在草地上,看鸽子从天上飞过。像那个时代的所有少年一样,我们不敢相互触摸,我仅仅用目光触摸他。

时间飞逝,有一天,他不再出现在操场上了,他永远不再出现了。但我的表演又延续了一年。

我直到三十岁才开始写作。那之前我做过“赤脚医生”、街道小工厂的工人,还当过代课教师。我成为作家之前的最后一份工作是个体裁缝。我为什么学习做服装?一个原因是我和丈夫都想赚钱来养活小孩和自己,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需要更多一点钱来维持我的写作——表演。表演是我从孩童时代开始的理想,我从未有哪怕一瞬间忘记这件事。我丈夫支持我实现我的理想。时间就是金钱。

我俩同时开始根据裁剪书学习裁剪和缝纫,我们每天从清晨工作到半夜。半年之后,我俩成了裁缝。我父亲的那套房子变成了我们的工场。我们甚至雇用了三个帮手,不久就开始赚钱了,那是1983年。在城市里,那时只有少数人干个体户,但我们成功了。

就在我们成功的同一年,我开始在缝纫机上写小说。有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这就是,我发现我在写小说时不需要事先思考情节与结构,不论是很短的还是较长的作品都一样。我只要一坐下来就可以写,从来不“考虑”如何写。白天里,顾客来来往往,总是打断我的写作;我的时间是破碎的:十分钟、十五分钟,最多半小时。到了晚上,我那四岁的顽皮儿子几乎占去了我的全部时间。然而就在这些十分钟、十五分钟,或半小时里,我居然写出了一个小长篇——我的处女作。作品中的情节十分连贯,是一个完美的整体!

我是如此吃惊,我没料到自己能够做到这样:当我想要表演时,我就表演;当我决定停止时,我就可以停止,但事后我又可以随时回到那种意境,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我想也许我有点像古代的诗人,他们喝着酒,到野外的风景中去写诗,就好像他们想写就能写。但我又不完全同他们一样,因为好像有种逻辑的力量在推动我的笔,我写下的任何词或句子都是“正确的”,不可能犯错误。所有的情节与对话都是那么贴切,那么美,正如我孩童时代的那些表演!同那时的唯一区别是,现在我的表演是更加头脑清醒,内含着更大的决心了。

也许我就像美国的舞蹈家邓肯,我的表演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不需要事先设计。当我不再需要为金钱操心时——那是我创作了五年之际——我就给自己定下了一条规则:每天创作一小时。这个时间通常在上午(有时也在晚上),当我跑完步之后。刚好一小时,不多也不少。无论我是写短篇还是长篇,我总是提笔就写,流畅地写完一小时,之后便不再做任何修改了。在写之前我只需要想一两分钟,第一个句子就会出现,第一句带出第二句,然后第三句……啊,我多么快乐!

越写得多,我越想写。我的小说王国变得越来越大,它的边界向各个方向延伸。我渐渐地明白了,这是灵魂和肉体交融时的舞蹈,这种舞蹈是停不下来的,永远停不下来。我身上所发生的另外一件事是自从我开始正式的表演之后,我的个性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变得越来越明朗了。我一贯热爱世俗生活,而现在,我对生活的爱愈发加深了。每一天的日常活动都变得如此美好:在厨房里做饭,在房间里打扫卫生,洗衣服,帮助儿子完成家庭作业,去菜市场里买菜,举着雨伞在雨中跑四公里……我的日常生活获得了完美的节奏,我的身心充满了活力。我感到我过着一种双重的生活。我的日常生活给我的表演生活提供能量,我的表演生活给我的日常生活赋予意义。我深爱这二者,实际上我将这二者看作同一件事的两个方面。直到今天我还是这样看。

有时我会回忆我孩童时代的表演,于是我会问自己:为什么会发生表演?为什么只有它们能给我带来最大的快乐?后来,当我渐渐变老时,我就知道了答案:这是因为我想要活得充分,因为我想要我的身体和灵魂一道起舞。我是大自然的女儿,一个如此灵敏的女儿,甚至在不到三岁时就听到了母亲的呼唤。那呼唤来自黑暗的深渊,很少有人能够听到它,而我听到了。当我成年时,这种特殊的能力却给我带来了巨大的责任感和义务感。

在我的写作生涯中,我有过这样的经验,这就是除了我自己以外,还有一些人在他们年轻的时候也听到过大自然的召唤,但他们没有聚精会神地去聆听这种声音,所以他们错过了它,后来再也听不到了。举例来说,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有几位作家写出了非常美丽的实验小说,但三四年之后,他们都转向了传统的写作。对于一位作家来说,要自始至终全神贯注于这种特殊的表演活动是非常困难的。世俗生活中的诱惑太多了,如今一位著名作家想要获得金钱和名声是很容易的——只要抛弃实验创新,转而选择现实主义讲故事的老旧方法,或尝试写电影和电视剧。几乎我所有的曾经的同路人都选择了那条宽敞大路。

然而我相信我自己是不同的,从一开始我就只为理想而写作。那么对于我,理想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我认为应该这样:每天表演一次,决不无故停演;读美丽的书籍;享受日常生活——性、美味的食物、舒适的衣服、锻炼身体。简言之,我要让我的生活总是快乐,让我的心灵和肉体对于世界充满好奇。那也意味着我必须保持身体的健康。钱是重要的,因为它能买到时间,延长我的生命(我有严重的风湿病)。但我总是懂得我要过一种值得我过的生活。

我为自己感到自豪,因为我的这种表演需要很大的才能和勇气,很少有人能像我这样持续下去。对于我这类作家来说,灵感并不是唯一的,除了灵感,还得具备一种强有力的理性能力,因为必须进行一种特殊的思考,这种思考不是通常的推理,我将其称为“物质性的推理”。也许这听起来有点神秘,但看看我每天的表演以及我孩童时代的表演吧,也许就会获得一些线索。

“物质性的推理”不仅仅是思索,它更是实践。那也是为什么我将它称为“表演”的原因。在表演的氛围里,当你运动你的肢体时,你的行动遵循着严格的逻辑性,你通过你的感觉体验到逻辑的结构。你越进行实践,结构就呈现出越多的形式。就我的经验来说,假如你渴望看见那种结构,你就必须经常进行操练。如果你对自己放松了,很可能一两年内那结构就会完全消失。这种事发生在我的两三个同行身上。当他们年轻的时候,他们在实验小说创作方面的才能都很高。我想,大自然对于人类是公平的,她总是给予你你自己配得上的礼物,一些人于不知不觉中将它丢失了。

2015年,我六十二岁了,但我依旧充满了灵感,所以我对大自然充满了感恩。如今,除了一年参加一两次文学活动,我几乎每天都在写作。写作给我带来强烈的自信,使我的身体保持健康。我感到我的生活正在变成某种音乐。每天早上我睁开双眼,都看到太阳以不同的方式升起。对于我来说,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一天!

白天里,我通常研究西方哲学和文学,到了晚上8点左右,我就表演一次(十年前我将表演的时间改到了晚上),表演持续一小时(大约写一千字),但有时四十五分钟就够了。我看着笔记本上写下的词和句子(从一开始,我就是将小说写在笔记本上),发现它们是如此的整洁。而在平时,当我签合同或写信封时,我的书写总是很丑陋,而且经常写错。我所有笔记本上手稿的字迹都是清晰而又有韵律的,错误极少。它们构成美的整体。当年,在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我能这样写,是大自然赋予了我这种能力,她让我进行美丽的书写。实际上,我一年比一年老,当我书写时我的手会发抖,但只要开始表演,词语和句子就仿佛听到了召唤,变得充满了活力!

作 者:

残雪,当代作家。著有《黄泥街》《山上的小屋》《突围表演》《天堂里的对话》等。

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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