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的戒指
2017-07-21马宝龙
马宝龙
“谁言春草心,报得三春晖。”岁月如练,婉转如歌,只是有些伤痛,却久久难以愈合,有些思念穷其一生也无法终止。妈,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题记
母亲在七十岁后,就总爱和我们念叨她年轻时的事情。每次回忆,她的眼睛都很空蒙,既不喜也不悲,这被岁月浸染了的老人像极了杨绛先生,平静平淡却又很有耐心地和我们姐弟讲述着她的故事。
我年轻的时候啊,那可是十里八村儿出了名的美女,邻居都夸老张家(母亲姓张)的那个老丫头长的呀,啧啧,像是一个仙女儿,那两条乌黑麻亮的大辫子,真是好看呐。每次讲到这,母亲都要停下来。我知道,我的提问时间到了。
“妈,你长得那么俊,咋就看上我爸了呢?”我这句铺垫只是一个过渡。母亲和我配合得相当默契。所以她总会接着往下说。
你姥爷走的早,俺家兄弟姊妹十三个,我是老小,还没成家。你二姨夫说替我物色了一个小伙子,说他爱看书,将来一定能有出息。那个小伙子就是你爸。母亲再次停下,拿眼瞅我。我就再次问她:“那你咋和我爸认识的呢?”
相亲呗。你姥姥给我做了一套大红的新棉袄,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你爸眼珠子挺大,是不是缺胳膊少腿也没看清楚。等到第二次见面,我们就结婚了。
听起来母亲的婚姻像是一次冒险。就像一朵花开了,可她却不知道明天是风和日丽还是狂风暴雨。
事实证明,母亲婚后的日子还真的不是那么艳阳高照。
那时候,我的老叔,二姑、三姑、四姑都还没有成家。我奶奶又是典型的小脚恶婆婆。刚过门的母亲做完了早饭,然后喂猪、喂鸡鸭鹅、给几个小姑子洗头洗衣服,最后还要给爱尿床的老叔晒被子,再有点时间就要收拾屋子,打扫院子,甚至到庄稼地里帮着锄地割草,她总是一天到晚不停地忙,还总是被我奶奶嫌弃训斥:做菜多放一点点油是不行的;晚上多点一会灯是不行的;生孩子后多躺一会儿是不行的。
母亲常感叹说:我当姑娘时,你姥啥活都不让我干,总是舍不得。没想到啊,嫁过来后,啥活我都干遍了。
父亲在有了三个孩子后,也许是看到了母亲的不容易。他终于一改往日的节俭,偷偷地给母亲买了一枚戒指。这是母亲人生中第一枚戒指。
“那是你爸偷偷地攒了很久的钱才买给我的。那戒指上还有一个孔雀的图案,戴在我手上,可真是好看。”母亲在這样讲述的时候,就好像这日子并没有消逝很久,就好像一掀门帘,就能看见一对恩爱的夫妻:男的省吃俭用,为讨老婆开心而痴情的样子,女子容颜姣好,手指也还算圆润如笋。一圈金黄的戒指闪着爱情的神圣光芒,一下子就让整个光阴涂抹上沁人心脾的幽香。这一枚小小的戒指套牢了母亲的整个青春和爱情。
可惜好景不长,奶奶知道了戒指的事情。她狠狠地教训了爸爸,我的几个姑姑因为嫉妒也数落起母亲的不是。火上浇油总是能把事情搞大,奶奶一怒之下,把母亲的新戒指,连同原来的一对银耳环,以及姥姥送的银手镯统统卖了。奶奶凭空得了九元钱,如获至宝,喜笑颜开。可一看见我的母亲,就立刻拉下脸来,警示她这个不会过日子的媳妇:以后当心,再不许生出非分之想。
母亲丢了戒指,受了训诫,却什么话也没说。
母亲拥有第二个戒指时,我已上了高中,她也五十多岁了。爷爷奶奶早已去世,姑姑叔叔也在母亲的帮助下各自成家。父亲依然节俭,早没了当初讨母亲开心的情怀。母亲就经常趁父亲心情好的时候念叨,当年的那枚戒指如何如何好看。父亲欠母亲的,他知道。所以他终于狠下心来,拿了一千元钱给母亲。于是,母亲有了第二枚戒指。
五十多岁的母亲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可她还是那么慈祥。一笑起来,就让人心生暖意。她的手指由于风湿早已弯曲变形,可岁月磨不变一颗爱美的心。她戴上新买的戒指,左瞧瞧右看看,不停地问姐姐们,这戒指好不好看?戴在哪个手指上更好看?这时候的母亲,更像是一个少女,她不埋怨流失的时光,也不惋惜曾经的美丽,岁月滔滔,她岿然不动,知足常乐。
晚年的父亲得了脑血栓。刚开始,母亲总是当他的拐杖。为了让父亲多锻炼,她就牵着父亲的左手,让父亲把右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一圈一圈地走。后来,父亲卧床。虽然他们始终和我住在一起,但母亲很少让我照顾父亲。她总是心甘情愿地把父亲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总是不厌其烦地给父亲做他喜欢吃的食物,总是毫无怨言地给父亲接屎端尿。有一次下班,我看见母亲躲在卫生间里哭,我一再问她,她才说她给父亲翻身时劲使大了,父亲很凶地骂了她。父亲生病后总是骂母亲。她抹了一下眼泪,又说,没事,有病的人都心焦,他都是要死的人了,谁跟他计较。我看见,母亲的眼泪落下来,正好挂在她金黄的戒指上,晶莹得像一颗钻石……
母亲照顾瘫痪在床的父亲十三年。父亲走时,她很平静。料理完父亲的丧事,我领着母亲回到了她的长春老家。她对她的侄儿侄女儿说,没想到还能再回来看看,这是最后一次回来喽。那一刻,我不知道母亲是高兴还是悲哀,只是自己的心头满满的都是心酸。
母亲从老家回来后,在一次检查时发现患了肺癌。我从医院走回家,一路恍惚,一路流泪不止,路人纷纷侧目,可我就是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及至到家,在空荡的屋子里,我不再强忍,嚎啕大哭。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如水。妈妈依然美丽、慈祥。
也许是一生从善的缘故吧。母亲得病后一直没感到疼痛。
母亲走的那天晚上,她从手上摘下了她心爱的戒指递给我,那时她已不能说话。她示意把这枚戒指递给我的媳妇。母亲以前曾说过,她这一辈子啥也没有攒下,就这么个值钱的东西,一定得给她的老儿媳妇,因为这个媳妇养了她的老。
二姐哭了、三姐哭了,小姐哭了,我也哭了,二姐趴在母亲的耳旁,问她,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吗?母亲挤出最后一个笑容,摇了摇头。
我手里拿着带有母亲体温的戒指,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撕心裂肺,整个胸腔被一点点掏空,又被疼痛一下子注满。我不知道要抓住些什么,心里却很明白,妈妈走了,她还是撇下了我们,孤独地走了,再也不能回来,再也不能相见,我泪如泉涌。那泪,一滴一滴砸在母亲的戒指上,久久无声!
如果可能,妈,下辈子就请你做我的女儿吧。我要把你这辈子所有的委屈变成欢喜双倍还你。我要在你结婚的时候,送你一枚全世界最漂亮的戒指。也许,你也会流泪,但那泪一定是高兴的、满足的。妈,千万不要再让眼泪落在你的戒指上,我要你幸福!
妈,你听见了吗?我要你来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