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篾刀
2017-07-21张泽武
张泽武
我的父亲编了一辈子的篾。
那个时候还没有现在流行的各种装东西用的塑料制品,编织袋制品和铁制品。特别是在农村,用竹子编的篾制品是农村不可缺少的重要家什。背粪草要用花篮子、背笼;打谷子要用海簸、簸箕、筛子;抓谷子要用篾耙;婴儿睡觉要用摇篮;去做客要用挑篮、提箩;家里装米装面要用箩筐等。那个时候的人们认为,学门编篾的手艺可以养活自己和一家人,所以我的父亲从小就拜师学艺,学成后给家人和别人家编篾。
在我朦胧的记忆中,父亲的腰上总是挎着一把篾刀。那是一把很普通的刀子,样子和砍柴刀相同,但又有些不同,刀把前的一截被父亲弄得很秃,父亲划篾片时就用右手紧紧地握住秃刀的部分,那样可以很好地把握重心,划出的篾片又细又均匀。我的父亲视那把篾刀为他的心头宝贝,从来不准我们小孩子动用,每当农务或是到别人家编篾回来,不管多苦多累,父亲洗完脚后总是要用洗脚水把他的篾刀磨锋利,然后把它擦干水后放在刀挎里规规矩矩地挂起来。
在家里,我排行老二。那时的我可能是长得瘦小的缘故,父亲特别溺爱我。每当父亲有人请他去编篾,他总是带上我。那时的篾匠在农村里是人们很敬慕的师傅,不管生活多么困难,到晚餐时都要体面地煮上一碗肉。特别是遇到有些富足的人家,还会发一两颗水果糠或弹子糖给我,让我含在嘴里甜上半天。
父亲是个乐善好施的人。村里有困难的人家,如果经济拮据,父亲帮他们编篾总是不要他们的工钱。农村里篾具用久了很容易掉底或烂口,遇到哪家把篾具用坏了,父亲总是很乐意帮他们修补。利用空余的时间,拿来家里备用的篾片,或插或箍,一袋烟的工夫,就把乡邻们的篾具修补得扎扎实实。因为父亲编篾的好手艺,父亲成了村里人缘和口碑最好的人。
父亲在农闲季节的时候,很多时候都在外村编篾,一编就是三五天或半个月。只要他回到家,我们就能看到父亲喜气的脸庞,因为他的兜里又装着家里急需花销的零花钱。如果遇到村里的人请他编篾,他就把时间安排在晚上,从来不占用白天务农的时间。那个时候,是我们一家子最温馨的时光,我们一家子围坐在火塘边,削竹筒的、拉篾丝的、削竹片的……我们分工协作,各自忙着各自的活,嘴里说着不着边的话,爷爷和奶奶还教我们唱着山歌,山歌悠扬,篾丝飞舞,篾针叮当,碎竹片乱射,倒也其乐融融。那时的生活虽然很艰辛,但是难不住我们一家人的齐心团结。我们知道,只要肯勤劳能干,日子终究会好起来。
父亲编篾的技术在当地首屈一指。篾具看似简单,但形成的过程却不容易。选竹子就得费些心思,竹子得选成熟质好的,虫吃的不能用,断头的不能用,开花的也不能用,编一样用具要十几道工序,先把竹子砍来去除青皮,把竹截削滑溜,断成几筒,再把竹筒劈成四片,然后把竹片劈剥成薄如刀片、宽度均匀的篾丝。劈剥出来的篾丝薄而锋利,即使父亲划篾的手艺再高,他的手也难免会被篾丝划出一道道的血口子,鲜血直流。特别是到了冬季,伤口发炎,很难愈合,父亲因此常遭受疼痛的折磨。尽管这样,父亲对编篾的活计还是一丝不苟,因为我的父亲是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好父亲,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他宁愿自己吃苦受累,也不愿我们全家挨冻受饿。
在我读中专的时候,是我家经济最拮据的时候。在我们那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山高箐陡,土地贫瘠,没什么经济收入。再加上我家兄弟姊妹几个同时读书,家里常常捉襟见肘。为了供我们读书,父亲到处买来竹子,夜以继日地编篾。到了街天,母亲就背着篾货到街上去卖。我知道母亲卖篾货的艰辛,因为在假期中我和她去卖过几次篾货。天亮就起床,走很远的山路,街上篾货堆积如山,遇到运气不好的时候,尽管把价格压得很低,但到了下午还是什么也没有卖出去,我沮丧到了极点。母亲买了一个馒头让我嚼着,但她自己却饿着肚子背着沉重的篾货往家赶。一路上,不管卖完与否,母亲总是一脸的笑容,在我看来,母亲的笑容是那么慈祥,那么灿烂,洋溢着乐观与坚强。每当在学校里收到母亲寄来的信件,说家里的篾货又卖了好价钱,让我不用担心,不要老省著,让我多打几个肉补补身体。用着父母亲辛辛苦苦编篾货寄来的钱,我的心里总是有一种难言的酸楚。
后来,我们兄妹几个参加了工作,家里的经济慢慢地好转。特别是我们子女成家后,妹妹和哥嫂一大家子人都成为了国家干部,衣食无忧。然而,编了几十年篾货的父亲,依然放不下手中的篾刀。经过几十年岁月的洗涤,如今我的父亲已不再年轻,脸上的皱纹再加深,白发布满两鬓,布满老茧的双手不再灵活。但每隔一段时间,父亲会编出一两样篾具,精心地把它挂在屋檐下,然后看着篾具沉思。我知道,在父亲眼里,那些篾具是父亲心里最本真、最质朴、最善良、最原始、最从容、最淡定的东西,因为那些东西,让我从中感受到了它带给父亲一生的追求、快乐与幸福。
选自2016年1期《牟定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