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泽村庄
2017-07-21冰水
冰水,生于上世纪70年代,浙江义乌石溪人。美术学(文学)博士,浙江省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一路花开》、美术学著述《“湖州竹派”研究》等。
一个村庄怎么可以没有一大片水域呢。在“七山一水二分田”的潮湿江南,怎么可以没有一大片水域呢?说这话的是父亲。父亲年轻时做点小生意,走南闯北,晓事多而通达。对他而言,水是不可能抛弃村庄的,就像父母不可能抛弃子女。
1.与水相生
我对水的认知一直与村庄联系在一起。在农村,大片大片的水域匍匐在房前屋后、郊野山林,水布局了房舍、庄稼和族群的公共领地,它像经络一样把江南的身体勾勒成流动的图景。宁静和安详是江南的生活表象,有着水性的肥沃土壤才是支撑硕硕生态的根子。在多水的江南,你可以想象万千物种被一种叫水的分子紧紧地粘合在一起,变成了森林、园田、果实。我跟父亲说,人的身体里90%是水,人是水生动物。没有学过生物学的父亲并不质疑。他显然懂得比我多。
前些时间,为父亲写了一首《饮酒》诗。诗中我提到父亲竟然不知我亦能大碗饮酒,而且他从来没有跟我一起饮过酒。一些诗友问我,父女关系何以如此疏淡。其实不是疏淡,我对父亲,骨子里夹杂着敬畏,更接近于志同道合的朋友。母亲跟我没有这样的默契,母亲对我的异想天开大多时候不置可否。
与父亲的相投,可以归结到对酒文化的共同遵从,我们都是命子里喜爱饮酒的人。
一个远离家乡的人终会越来越靠近故乡,靠近故乡如脐血一样的水域。
每次回家探望父母,刻意绕道村东的姑塘水库,犹如去会老朋友。姑塘水库修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政府集全县之力把一处不大的水塘深挖,成了义乌最早的水库样板。之后兴建发电厂,兴办浙江水电大学。该大学第一批学员仅有五十余人,是一所精干的学校。校址所在地石溪,正是我的家乡。学校而后搬迁至东阳、浦江、新安江,辗转到杭州最终落地。那一阵子兴修的水库,多年后留下各种不同的声音,在我的理解里,这样的水利工程是老百姓的千秋事业,功德多过是非。
姑塘水库环抱在一望无垠的红土地中间,周边是高阔的山峦、低矮的密林,十余个大大小小的村落散点在周围休养生息。水库的水流是大动脉,小支流像肺叶一样舒张到各个村庄,注入到水塘、小溪、沟渠,以细节的方式布置了土地,滋养着数以万计的原住民。
水是庄稼人最金贵的资源。为了水库的归属,周边的村落有过极端的纷争。石溪下车门和鲍宅下车门正是为了抢占水库权属而不通婚。传言石溪村嫁女到鲍宅村,女儿過门后回家探亲,不识字的父亲包了茶叶给女儿,用的正好是水库的地契。鲍宅亲家见了地契喜出望外,偷偷据为己有,导致两村反目,老死不相往来。这样的决绝,是老一辈族人经常挂在嘴边的。据说当年兴修水库时,这一传闻还成了宣传漫画。
水库一直在那里,并不曾静止。
十多年前,从王山顶村出发,水库中间修起了一条水泥堤坝,水库一分为二,方便两岸乡民往来。堤岸上种着各式杂树,高低错落,没有刻意布置的原生态。夏天是艳极的红黄花,秋天是香得透心的桂花,像布道者,在水库上空覆盖了氤氲香气。
水库的水是清冽的。清香随着微风起伏,照亮岸边的生物,水草、浮萍和倒挂水里的柳枝。清香照亮细细的小鱼,他们晃晃荡荡悠游水中。你蹑手蹑脚走过去,“嗖”的一声就无影无踪了。偶尔见到几条大鱼,在风雨来临前。大鱼从水底翻腾到水面,呼吸着草木清香,扑腾几下,又潜到水底去了。当年我的数学老师喜欢水库钓鱼,每周末来此垂钓,幸运的时候能钓到一二十斤重的野生青鱼,生态好,水质好,野生的青鱼肉质鲜美。
堤坝并不长,数百米,荡过去,一眨眼就到了尽头。所有的水,都从这里出发,浩浩荡荡,走进我们的身体。
2.溺水事件
原本多么风平浪静。
前几日母亲跟我谈起沸沸扬扬的溺水事件,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想起同学徐海蛟写的散文《归期不详》,读到落水那些片段,读得人生疼,似乎是从我们心尖拔出来的刺。海蛟表达的不是个体,是一个群体共生的童年经历,伤而不哀,却令人不敢反刍。
母亲复述这事的时候含着淡淡的苦味。事件的主人公算是我们邻居。时值夏日,村里刚刚大学毕业的小邻居正在午睡,他的同学和同学的女朋友邀他到水库边钓鱼。晌午阳光灼热,同行的女孩打了遮阳伞,风一吹,伞就落进了水库。眼见着沉落水底,小邻居识水性,义不容辞跳下水库。遮阳伞被递上了岸,悲情的是,小邻居再也没有上岸。这一去,竟然一个下午都匿了踪迹,后来请了专业的打捞队才把小邻居的尸体寻着。尸体就在水岸的咫尺之遥。孩子的母亲哭晕过去,父亲神情木讷,久久不能言语。一个家庭因失子之痛被摧毁了,另一个关联的家庭遭受着情理的天谴,夜不成寐。
之后是没完没了的纠纷。小邻居的同学跪在小邻居的父母跟前忏悔,并发誓愿意作为义子伺候老人一辈子。纠纷最终落实到经济的赔偿,这是最后一个小到看不见的句点。是的,在人情无法解决的时候,唯有用冰冷的金钱来结算生命的价值。
写下这一段故事,我全身发寒,正是子夜时分,感觉整个冬天提前来临。一切不能因假设而归零。
想起早年的村庄,溺水事件每年都会发生。而当下大都是独子家庭,不可能放任孩子戏水,这样的事件就很少再有出现。小邻居的离去让我童年的记忆再次复苏。当时在农村,一旦碰上孩子溺水,医生不能第一时间抵达现场,土办法就是让溺水者趴在牛背上,家人在后背上轻轻拍打,牛背的温度帮助了心律搏动,食道里的水会慢慢拍出来。半小时或者更长时间,溺水者吐出水来,就苏醒了。这是从地狱到天堂的半小时。对一个家庭,是悲欣交集的半小时。
海蛟在《归期不详》中还提到自己的溺水经历。在那个年代,很多孩童都发生过类似的溺水事件。我七八岁时发生的溺水经历使得整个童年都恐惧游泳。那一年刚上小学,在池塘边洗衣落了水,恰好同学迎春在旁边浣衣。她小我一岁,她用多大的劲把我从水里拖上岸,不得而知。母亲送了一碗鸡蛋面表达感谢,这是我们那一带的风俗,很正式的敬意,加深了我对溺水的记忆。在后来很长时间,落水的阴影像幽灵,潜伏在我脑海里。
直到参加工作,我才学会游泳。在我游得很娴熟的当儿,每次从浅水区越过深水区,看到水底下的区界线,内心还会浮现出曾经溺水的场景。
生到死,除了魂魄的失散,其实还有临界区间的感应。那是一条勒紧咽喉的通道,黑暗和光明的分水岭。趋近过,就会懂得活着的不易。
小鄰居溺水处在水库的南岸,月亮山的山脚下,如今那里阳光分明,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再次开车路过,远远望去,莫名就有了凶险的念头。所有风平浪静的背后都有不能轻易忽略的险情。
这让我联想起曾祖母经常说起的一个故事。
少时,我家的祖屋就在村头,阔绰的三进四合院格局,高梁大椽。曾祖母经常坐在朝北的门房,面对村落最大的池塘:上塘。上塘不是简单的池塘,暗地下贯通着上游很多小池塘,据说有十八口。曾祖母的消夏就在门房的石凳上,摇着蒲扇,絮絮叨叨,有时候跟屋里的人说话,有时候自言自语。我曾用很大的篇幅描述过曾祖母的不幸,除了帅气曾祖父的见异思迁、曾祖母年岁轻轻就守寡,而膝下只有独子,亦是她的硬伤。她的孤寂更来自于奶奶的强势。我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女红、读书、教养,都是名门闺秀的做派。奶奶育有八子,养得壮壮,我父亲这一代便开始了家族兴旺的发枝。曾祖母的势单力薄与奶奶的睿智强悍,加重了曾祖母年老的颓伤。
她说,她经常在水塘边看到水怪。特别月亮升起时,那水怪会坐在岸边,朝着月亮梳理毛发。她一喊,水怪就跳进水里去了。每次没等她说完,我就“呼啦”躲进里屋的床上。曾祖母的描述带着手势和形体,加深了我的惶恐。那一年,我姑姑最好的小姐妹因为感情问题选择了喝农药自杀,自杀前,她在水塘边洗漱得干干净净,家里人根本不知道她会选择这样的终结。
曾祖母的叙说,让我把这两件不相干的事情联想在一起。在我孩童的意识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是简单的物理学,而是一种暗示:水面上的美好蛰伏着水域下的汹涌,是人类力量还无法预见或者克服的蛮荒。
3.孩子们的水国
尽管溺水令人生畏,父母并不阻止孩子们戏水。在那个多子多孙的年代,孩子们就像一棵树,自己琢磨着把自己给养大了。
如同存储一去不返的童年,我们用有限的时间储存着对水的眷恋,构造与水相应的性格。之后,我们不管去了怎样的远方,都会企图回到起点。
自由自在的夏天,除了上学,孩子们全部心思守着水域。在小溪里嬉水,从上游往下游漂浮,看看蓝天白云。有时候从下游往上游逆水比赛,岸上小伙伴们当裁判,自发形成甲方乙方两个阵营。奖品是生姜糖、麻花或者三角尺。除此,还会在水里摸螺蛳、抓鱼、捞硬币,常常泡到天色发暗,被长辈唤着甚至揪着耳朵回家。
村里还有大大小小很多池塘,除了玩水,打水漂或者叠纸船亦是孩童最乐见的游戏。这些充满趣味的游戏贯穿了整个童年。大多的趣味,都与水有关。记得村头上塘在上世纪末,因极寒天气结了厚冰。那么大的水域,又是活水,结冰不是易事。那一次冰层厚到十公分。冰面上除了孩子,还有年长者,滑冰、堆雪人,哈着冷气乐颠颠的。南方的下雪天很少,结点薄冰都是稀罕事,冬天最迟滞的只能出现大河缓流。这一厚冰,很多年后都是村庄津津乐道的大事件。
一场地中海暖风,冰面很快就回归到水的状态。
风在空气中奔跑,春天一眨眼就到了。日子活泛,快乐像水一样透明,吸附着最饱满的江河。叶子滴翠、泥土松软、小河欢畅,身体因松动而自在。
岁月静好,一切完满如初。这是在江南,北方却是不一样的。
上世纪九十年代,考取北方一所学校。第一次离开家乡,沿途一千多公里,过了长江,除了偶尔见到人工运河,几乎看不到大片的水域,到处是黄色的裸露的地表,山体的植被单一到只有松树和桦树。住惯南国氤氲湿地的我们,在刚刚入学的几个月中,嘴角裂出血痕,长时间因缺水而起泡。北方的季候和地气到底不太一样。可以想象,北方的硬汉子或者爽气的女汉子与那里的气候是互为因果的。在干旱中长成的人群,肌体有着强悍的张力,他们的性格中呈现出热烈、火爆、爽直。
当时学校就在泰山脚下“孔子登临处”,边上是闻名遐迩的虎山水库。依着泰山山脉下来的涧水,铸成一大湾深塘。虎山水库说是水库,在南方,最多就是村头的一个水塘。水库借山之名而阔大。坝下九孔从水库流下来的水,咆哮着进入巨大的沟谷,一路下行,正好从我们女生宿舍的墙根流过。尽管丰水期很少,水流声倒是长年不断的,有南国的淅淅沥沥。这一来,便有着离家后的一种相遇,多少消解了思乡的念头。
一切都在自然中进行。由于干旱,北方的寒冷并不难消受。户内的暖气很舒坦,在户外,那一种干冷不蚀骨,比南方的冬天好受多了。度过四年大学生活,竟然慢慢欢喜上了北方。有时候想,人是多么有弹性的物种。你在哪里生存,不小心就会习惯那里的地气。这种延展性只有人类具备着。
而江南的孩子自小在水里泡成,自然就有着柔韧的性格,多情、慈悲、善感。他们是不忌讳雨水的,在多雨的梅雨季,可以看到很多打伞的孩子在水里杂耍。溪水满上了,上游会有树枝、杂草、树根飘下来,孩子们在下游拿着竹棍子打捞,偶尔有大片的菱叶漂浮,那是水库上头养殖的菱角,泄洪时带下来的。这是一份难得的美食。长大后,每回吃到菱角,总会想起小溪上泄洪下来的不速之客。
4.水泽村庄
在一片相对上游或者角落的区域,水质受干扰较少,村民自觉腾出一片区域用来洗衣洗菜。洗菜的媳妇和捣衣的婆姨会在水边有一搭没一搭扯着闲话,一扯一上午,紧赶慢赶回家给一家老小做饭。
有青石条子伸进水里,搭起洗衣洗菜的便利。青石条子有时候围成一个闭环的方形,里面的水域用来涮洗拖把,或者清洗杂物,脏水相对闭合在有限的空间里。因为下雨,上午青石条子还沉在水下面,傍晚就浮上了水面,可以踩上去洗衣洗菜了。有时候母亲急着洗一些雪里红腌起来做咸菜,看着午后太阳一点点西下,不停地吩咐我去看看青石条子露出水面了没有。我当着信使一趟一趟往水塘跑,直到太阳下山,终于露出水面了。
村庄的快乐事无巨细,水塘边可算是一个小社会。
隔壁新媳妇第一次到水塘边洗衣,是一件大事。往往有诸多好事者偷偷围观。他们站在不远处,悄声低语,指手画脚说着新媳妇的手绣嫁衣、细长白净的手指、精致不乱的发髻,还有锃亮的细跟红皮鞋。在媒妁时代,新媳妇的第一次公开亮相往往在水塘边,贤惠与否亦在此处接受着乡人的监督。至于姑娘们洗衣服,会有年轻的后生有意前来搭讪。姑娘欢喜或者拒绝,都可以敞亮,洗衣晾晒过程就是父母眼界之外的一次自由活动。熟稔了,小后生会帮着姑娘捣练衣服,这在家里从不拾落的活计这时候就使得了。
总有很多抬眼可见的小欢喜。
至于洗澡,我一直认为这是江南水域最暖情的一种存在。早年农村家庭往往没有浴室,洗澡一般在小溪或者水塘里。如果村庄的水域不大,洗澡的男女一般分开几十米,可以遥遥相见。如果水域足够大,男人们会识趣地跑到很远的地方,或者成群结队去水库,这样就不会造成尴尬。年轻的女人们趁着天色暗下来的辰光下水洗澡,穿着裙子或者长底裤,脸盆里面装着霞飞沐浴露、蜂花洗发水。她们洗澡,长裙子随着水流浮在了水面上,若撑开的一把花伞,洁净的脸庞靥出一朵红晕。等她们上岸,蜂花的香味淡淡的,像岸边的花草。
是什么把我们留在了过去?我相信有一种可识别的味道,比如,那淡淡的蜂花味,如今,我还是异常喜欢。
归耕回来,成年男子经常在溪坝上冲凉。溪坝离开村庄不到二里地,那是男人们的独享空间。女人们万一沿着溪岸避不得,都不敢朝着坝上看一眼,急促促羞臊着走过。就着溪坝的水,男人们洗好农具,顺便把汗涔涔的衣裳在水里泡了泡,算是洗干净了。上岸时穿上湿漉漉的衣裤,滴着水,径自回家。庄稼人到底健硕,很少为此受凉或者感染风寒。
對于用上自来水的村民,很长时间里他们都在抱怨。水里有氯气、漂白粉和消毒水的残留,把水的原味冲减了。他们在自家的院里打井,自给自足。按照专业部门的化验,井水的水质过硬,不适合饮用,长期饮用容易得结石。但是村里人不在乎,井水是自然水,有着甜味,他们认定那些淌出来的水才是相依为命的源头。
很长时间,村民才陆陆续续用上自来水。
任何一处演变都需要时间来和解。如今那些本色水塘早已被铁栏杆或者水泥护栏圈住了,曾经的野花野草置换成了统一的行道树,冬青、无患子、杨树,几乎没什么个性。池塘边不再有年轻的媳妇洗衣洗菜,偶尔过来涮拖把的,是一些年长的老奶奶。
泥泞的道路和往事不再发生。
5.洪涝和抢水
在大旱的年份,水是很金贵的,由此引发的矛盾几乎村村都有。为了保证自留地的水源,在上游水库放水期间,村民往往通宵值守,等着有限的水资源灌溉进自家的良田。经常为了抢水,几户人家大打出手。早先是村与村争斗,后来是大队与大队干架,最后具体到一丘禾苗与一丘禾苗的纷争。
如今看到大片的良田抛荒或者种上了千篇一律的果树,心底多少有些黯然。这些土地,曾经被无限地热爱,长出了自然之物,米饭是香的,菜叶是绿的,果实是憨实的,种子是可以来年播种的。每每听到转基因、膨大剂、生长剂等关乎食物的负面新闻,就让我想起村庄的水域,那些滋养万物自然态的生命之泉,那些真切存在过的静谧。
我三岁那年,村庄遭遇百年一遇的洪水。数日的梅雨,水库高位泄洪。溪水灌进了屋子,到达半层楼高,家禽家畜转移到了楼板上,一些不能移动的如灶台、鸡舍被水冲垮了。全村男女老少迁居到村西的山坡上。过了一夜,洪水退去,长久的恢复和修葺是村庄人忙活的事。母亲回忆,那会儿曾祖母不肯离开家,坐在二楼的楼板上等到天明。她是如何孤单地守过一夜的,我们没有打探过。曾祖母有她的固执。第二天,她在屋子中央掘了个大坑,残水往坑里扫,一勺一勺把水从家里舀出去。这么细作的活,只有曾祖母做得耐心。
庄稼的损失更大。老家所在地是义乌红糖集散地,这时候,糖苗正好往上蹿,一场洪水,所有糖苗都会垮倒,再扶正,已经没有原来扎实的根基了。这一年红糖的产量相对较少,糖分也会有少许的下降,至于冬小麦、晚季水稻、大豆、油菜等作物一律受挫。一场洪水,对一个村庄是致命的。好在年年有汛期,洪水灾害到底不多,大部分时候溪水上涨到家门口的最后一个台阶,慢慢就退了。这时候父母使唤孩子们不能出门,怕一不小心给水冲走了。水流汹涌壮阔,大江大河的澎湃,孩子们是惧怕的。
相比于洪涝,干旱的时辰让村民更加揪心。
面对水的稀缺,很小时候,我就知道了水车,也叫水龙,看到父母为了给禾苗注水,一脚一脚把水踏进秧田里。每一脚上来就是几脸盆的水,有时候水域太低,还得两架水龙把水接续上来,一天到晚也不见得能把一亩地的水给注满了。如今外出旅游观光,经常会看到水车的展物,我并不认为那是稀罕物,而是联想到了父母的血汗和曾经的艰辛。不仅仅父母,江南的农村都有过如此的辛劳。
按照父亲的口述,我写下了系列《农事记忆》,那些逐渐淡出视线的农事:车水、耘田、挖荸荠、打稻子,都是苦中作乐的半自动化手工农业,虽然辛苦,收获亦是匹配的。在与父亲的交流中,童年的鸡爪槐、棕榈树、苦楝树、碧桃花、家乡的土陶,一一浮上了记忆。
这是庄稼人生存的常态,只有深入到内部,你才看得真切。他们曾经用养育孩子一般的心虑养育着花草树木虫鱼鸟兽。他们,一直与土地有着最近的距离。他们用水样裹着的心肠漫漶一片故土的深情。
6.一条排水沟
这条排水沟让邻居彻底反目。如果没有新农村建设的轰轰烈烈,这条原本存在上百年的排水沟不管出现怎样的状况,两家人不会为此滋生不适。问题是,前排的人家把房子拆了,在原址上造了新房子。造新房子也罢了,当初拆旧时,说好了只造三层半,征得乡邻同意,最后造了五层半。后排人家心里犯嘀咕,毕竟是亲戚,只能强忍着,直到房后修葺排水沟一事触动,两家的矛盾终于爆发了。
事由是,前排人家把原来土夯的排水沟填埋了,修了一条更宽更浅的水沟。这一拉宽,就占了邻里的公共用地,而做浅,多雨天气,这水就会满上来,冲向后户人家的院门。更遭殃的是,原先是土夯,现在换上水泥,本来可以渗漏的污水,如今只能在水沟里蓄着了。后排人家终于无法忍受。争吵的结果大家各不相让,老死不相往来。在远亲不如近邻的人际氛围中,很多亲密无间的邻居往往为了一寸巷道大打出手。在外人看来,乡邻都是心胸狭隘的。
这似乎是一条无法填埋的沟壑。
我们放大了乡村的陋习,我们会因自己的高见而沾沾自喜。事实上,乡邻的胸怀并不是狭隘到寸土不让,在他们心里,祖传基业的守护、农村人的脸面比什么都要紧。庄稼人实在,一辈子营生都放在那份宅基地上了,他们要为子女留下更多可见的物理性存在。对自己,近乎苛刻地过一生,节衣缩食,连生病了都只往乡村卫生院配点低廉的药品。他们的无我无他,是趋利,没有刻意的害他性。
这一条沟壑,是可以填埋的。只要坚守水性的柔软,所有误解都可以释然,只是需要时间,或者一两代人来化解。而有些生硬的变迁,是不可逆转的。
几年前,为了减少抛荒,姑塘水库边办起了生猪屠宰场。傍晚时分,一股怪怪的猪粪味弥漫水库。周遭的乡邻捂着鼻子,匆匆疾走。乡邻是介意的,这好好的红土地,为了稻粱谋,不知不觉有了城市的铜臭味。据说这是全市或者全省最大的屠宰场,一天上千头生猪被宰杀。我不是同情生猪被宰杀的命运,但对生灵的消亡,以如此惊人的速度,充满了惶恐。我很少吃猪肉,鸡鸭鱼牛羊亦是,有一些抵触。小时,我们与这一切禽畜都是亲近的,用屠宰的方式道别过于残忍。母亲说我是菩萨心肠,我知道不是,我只是对生命的终极有着宿命的不安。无为,应该是维持秩序最好的方法。
但我们无能为力。
乡村变革带来的不适漫溢到每个部位,再强大的乡村也不能独善其身。我们领受着变革带来的迅疾、便利、丰富,也承受着变革衍生的同质化、单一性和金属特质。这一切,我们已经无法通过简单的思考来解决。
想回去的村庄,已经回不到根部。我们只能以江河作为省亲地,溯源到我们的母体,那个叫农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