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咖啡
2017-07-21曹明霞
曹明霞,祖籍云南,生于黑龙江。现在河北省艺术研究所工作。著有小说《士别三日》《婚姻誓言》《土豆也叫马铃薯》等。部分作品被改编成影视。
再见到院长老官,已是他退休的几年后。近七十岁的人,远远走来,背部挺直,玉树临风。那米色的风衣,竖起的衣领,让越过层层人头看过去的我,想到了精神,抖擞,甚至风度翩翩这样几个词——不肉麻,老官一米七八的个子,拉过提琴又擅长跑的身姿,没有官员的大肚子,没有酒精浸泡的庸赘脸,无论是目光还是气质,都显得那么深沉,与众不同。特别是一头花白的头发,清癯而富有智慧,在乌泱泱的染发大军里,显得自然、真实而有力量。
那天我正在商场的顶层吃快餐,米线上漂着厚厚的地沟油,手中一块玉米也有些发酸,扔了浪费,吃下又吞咽困难。正在这时,老官向我走来。黑压压的大厅一眼望不到头,全是低头吸溜嘶哈的后脑勺。老官逆着他们曲折地向我走来,远远的,就年轻人一样扬手打了个招呼。近前,我站起来伸手向他握过去,他没接,而是攥紧了拳头,不紧不慢地把胳膊竖成直角,举着,眼睛望着我,像革命党找到了同志,真诚而笃定地说了句电影台词:“消灭法西斯!”
我险些就笑喷了,这个近七十的老头儿,还顽皮得像少年小子。顺他的话茬儿,我应该说:“自由属于人民!”并且,表情不要出戏。但是我,不能这么干,周围吃快餐的人腿挨腿,头抵头,又都年轻者居多,众目睽睽,这样配合他的耍宝,这些人还不把我当成精神病?这样的洋相,我可不敢出,咋说,我也是一个有点文化的职业妇女呢。
老官并不害羞,依然举着拳头不动,有笑意但不戏谑,真的像革命同志相见,感情饱满真挚,又充满了郑重——看老官假戏真做,我拚命地忍住笑,可是再这样下去,就真的不好看了——我抱歉地报以抱歉的笑,低调的笑,微笑,摇头……老官看出我是真的不好意思,在搪塞,这位老革命,倒也识风物,他马上把拳头放下了,对我的不配合给以宽容,俯下身关心地问:就吃这个呀?
我示意他坐,说马上吃完。
老官欠着身坐了个边儿,说不急。然后感叹:太朴素了。
掺了工业胶的米线韧度极好,牙齿切不断,每一口都要切割机一样断上半天。本来按约定,我们是要在百客咖啡见面的。但后来老官发来短信,说今天只能饭后了,抱歉。这样,在商场消磨时间的我,就临时决定,到顶层快餐先解决腹饥。刚吃,老官又来短信,说他逃出来了,正在出租车上。问我在哪儿,我告诉了他商场位置,他来找我。
发酸的玉米已经被我啃掉了几趟儿,还舍不得扔。酸玉米,地沟油,掺胶的米线,由这三样,可以看出我的身份,一个日子不太宽裕的中年妇女,城市上班族。坐下来的老官,面露悲悯,说好女人呢,会过日子呀,知道省钱呢。
三个感叹让我又笑了,日子穷成这样还能笑得出来,这就是我愿意跟老官在一起的原因。老官即使在位时,也不端官架,相反,他的超脱,不庸俗,让坐在那里的他,不像官儿,常常在开会时,他的讲话不像在给大家开会,而是和大家逗乐,开心。比如那些铿锵的文件,他边念边解释,解释得像说相声,引得大家一阵发笑。他的牢騷,也有水平,自己非常认真,可是听得别人笑倒一片。这份举重若轻的能力,和那些开会只会傻念文件还出错别字的领导比,高低立现。
那时我们还年轻,听着听着,就对老官疑惑起来:他这是在传达上级指示呢,还是在讽刺上级指示?后来了悟,那一份皮里阳秋,是良知,是正义。正因为这样,老官满腹的才华,才一辈子只拜了一个小处级干部,在处级位置上原地踏步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啊,再没升职。老官自己也感叹,他说官某人一腔子的抱负,万丈理想,最终却只混了个脂粉班头儿。
掺了胶的米线实在太难咽了,我放弃了剩下的,擦擦嘴,说走吧。老官前面带路,我后面跟行,我们移师百客。
商场外正飘着雨,不大,细细的雨丝,对于情人而言,这样的雨,很应景。老官有备而来,他从包里拿出他的黑布雨伞,撑开,罩住了我们俩。老官个子高,米色的风衣领子竖起,身边还多了个我,在他眼里有几分布尔乔亚的女人。此时,老官若再举起拳头,说“消灭法西斯”,我一定立即跟上“自由属于人民”。可是,路窄,人多,几乎是人挤人,很多没有雨伞的,因怕雨淋而慌不择路,几乎逆着人流跑,把我们撞得趔趔趄趄。这个城市地处中原,常年干旱,很少见到雨,人们见了雨,虽然是小雨,也像见了刀子,避之唯恐不及。全部都是奔涌疾走。这也使我们步履匆匆。风衣,雨伞,都没派上用场,短短的旅途,老官的皮鞋被路人给误踩了好几脚。我们被裹挟着,想慢都慢不下来。几乎是被拥到了百客咖啡厅。进了门,才觉稍稍宽敞,有人接过了雨伞。
不一样的消费享受就是不同啊,笔挺的小伙子,婷婷美好的姑娘,宽阔幽静的厅廊,低缓美妙的音乐——雅场所和快餐层的区别显示出来了,服务生把老官的伞罩上塑料套袋,婷婷的服务员引领我们到座位,大厅的卡座就很安宁,但老官坚持进包房,小包也是有最低消费的,老官很执意。维也纳,门上一条小木牌,檀底绿漆字,好看。待我们坐下来,服务员送上两杯免费柠檬水。老官很行家,接过菜单扫了一眼就快速准确地报出了一系列,有吃的,有喝的——我拿眼睛问,为什么要这样破费?我已经吃过了。
老官很懂我的意思,他笑着摆摆手,那意思是不要管,难得。
是啊,自从老官退休,快十年了,我们一次次电话里说,抽空,坐坐。在这个城市,坐坐就是吃饭的意思,见个面的意思。可是我们说了多少次,也依然没有坐成。今天,终于坐到一起了。
待服务生走出,老官说,咳,别提了,今天乱透了,全乱了。这人一退休啊,想出来一趟,真不容易。谎都没法撒。真不容易。老官连连摇头。
我知道他说的“真不容易”,也理解他的“乱”,一定是今天的计划被打乱了,因为本来说好,后来一变再变。他说过,每次出来,都是对夫人说开会开会,开研讨会,开讨论会,或者,去哪里讲课。老官算我们戏曲领域的专家了,离开了院长的位子,依然保值的,是他戏曲专家的身份。有些会,还请他开,有的管饭有的不管。一些艺术学校,生冷的戏曲门类有课等他讲,那些老掉牙的剧种,除了老官这样的专家,还真没多少人懂了。
“瞎子点灯,白费蜡。”我和老官的交情,是从这句话开始的。那时,老官还在位,白天上班,晚上看戏。当然,我们也跑不了。不了解内情的,还羡慕我呢,说不用花钱,经常白看戏,多好啊。岂不知,那一出一出的戏,生编硬造,演员唱起来像嚎,高嗓门儿震得我们耳朵生疼。这样的戏能拿奖,但没有观众,更无人买票,属于戏曲圈自娱自乐型,顶多能从上面要来一些拨款,让剧团有点事干。对戏曲剧种本身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发出这样的牢骚。老官怔了一下,他看我一眼,又看一眼,然后笑了。就是从那天起,他经常来我办公室聊天,有时说工作,有时说别的。有一次,我们还聊起了一部电影。那个电影当时正全国热映。没想到我们的意见惊人地一致,都认为,虽然票房高,那也是一个垃圾。没有任何美感可言的东西,都是伪艺术。
所见略同,但不敢称英雄。老官对待自己的本职,也不藏不掖,他說我们的戏曲,这套模式搞了几十年了,看本子,开研讨,听意见,听领导指示,反复,折腾,最后就是四不像。这根本就是违反艺术规律的嘛。越搞越糟。再说了,哪有六七十年了一套章程还不变的?没有创新,何谈生命?
他还说:剧种灭亡,那是到了灭亡的时候。这就像一个人,人的生命还有周期呢,衰朽的东西就让他体体面面、安安静静退出,比什么都好。拨款,扶植,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完全是糟蹋纳税人的钱呢,也是自欺欺人。
我为他的仗义直言喝彩!甚至,心里开始暗暗喜欢他了。
“您今天出来,是说的讲课呢,还是开会?”我问。
老官扑哧笑了,他知道我在讽刺,也算调侃。讲课,显然学生太少了,就我一个。说开会,俩人也不好开,又不是当年的地下党。老官笑得很羞涩,像被老师问住了的学生,一只手还摸向了后脑勺,显得很不好意思。镜片后面的一对小眼睛,眨了好半天,才苦笑,说没办法,没办法,你这是嘲笑老夫呢。
我也笑了,我知道,老官的夫人对官院长是家教极严的,老官退休后,没有特殊理由,夫妻俩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待在一起的,花甲到古稀之年的他们,一起吃饭,一齐散步,一同购物,一起回家,一块看电视,一同上床休息……是真正意义上的“老伴儿”。
服务生给送上了茶,咖啡,还有两套中餐。我说我已经吃饱了,您又点这个,浪费。
老官说没关系,没关系的。今天多吃点,不用心疼钱。
我说,要么,我来买单吧。请您出来,原本是我的动议。
“不,不,我来,我来。”老官态度很坚决。
“其实,应该我来的。”怎么说,老官也是我的老领导,能请他出来,跟他说说话,答疑解惑,消消我的精神困境,这是我今天来的目的。
“我来。你不用争。”老官一摆手,“再说了,我比你老,人老了是有罪的。应该我来。”他说。
我们都笑了,笑得哈哈的。老官就是有这本事,一说话,就能让人发笑,他把自己说成了老,比我老,就打消了从前的上下级关系,现在坐着的,是男人和女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吃饭,男人签单,天经地义。
平心而论,老官不是色徒。在我们单位,多是演员转了行的,转行的她们,那腰身妩媚不减当年,一个眼风,一句调笑,依然是风情万种。可老官没有绯闻。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不吃拍拍打打的那一套,都没文化。老官嫌演员没文化。唯一的一次传闻,是图书室的小黄,小黄不是演员,胜似演员,她有多美呢?就是当她站到任何人面前,那个人都会有那么一两秒屏住呼吸,动不了。小黄才貌双全,正宗的大学毕业。有人说看见下班的路上老官和小黄同行了,还有人说,老官中午不休息,装作查资料在小黄的图书室耗着不走了。我来到研究院时,小黄已经调走,我就是顶了她的坑儿,轻闲的图书室资料员。虽然我也是唱戏的,但我一点都不热爱舞台,更讨厌捧着肚子在台上没完没了地唱。当然,大多数时候我只是个小角色,跑龙套的,那时,无论是蹦蹦跳跳,还是悲悲切切,我内心的感受和舞台上的剧情总是拧着来,这让导演很头疼。因为演着演着,我就会想起他们,他们排戏之外的一些事,这样,我就出戏了,该乐时我要哭了,该悲时,我又止不住地想笑。导演断言我这辈子,演不好戏,没出息,就是下辈子,也白搭。导演说我根本不是演员这块料,赶紧找个单位待着去吧。我就被照顾性地,分到了本系统的戏曲研究院。
一头扎进图书资料室,像鱼儿游进了水,瓜儿有了秧,这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是热爱知识的呀。自己从小唱戏,没上几天文化课,知识营养极度匮乏,现在,有了书,天天扑在书的海洋里,阅读,长思想,这样的世界,太适合我啦。时间一长,我竟能说出一些书本上的话了,老官听了,也认为我有文化,经常认真地看着我,认真地听我说话。显然,那眼神,是欣赏的。“瞎子点灯白费蜡”,就是那天我冒出来的,那一天我们交流热烈,有人一扒头,看到我们如此热烈的交谈,点点头就走了。
后来,老官在图书室的时间,比在他办公室的时间还长。也有风言风语,但我们都不在乎。我认为,老官愿意和我聊天,是觉得我和那些没文化的演员相比,不浅薄,有谈头儿。只有一次,老官说着说着,叹了口气,他说:你要是早生二十年,或者,我晚生二十年,就好了。
这个我也能对上,君生我未生什么的,但我没有耍那个小聪明,仅仅把老官的叹息当成了玩笑。因为,老官有甜蜜的、须臾都不离身的夫人,我呢,没有丈夫,只带着个孩子生活。我要找的,是未来能共同过日子的人,老官显然不是,他有他自己的日子。但是,我们真的愿意待在一起,一起聊天,聊不够说不完的。每天说说话,精神上,真的很愉快。
他退休后,这种愉快就终止了。十几年里,我们在马路上相遇过一次;单位体检,也匆忙地见了一面;还有一次,是饭店,他和老伴儿。马路相遇那次我看得出,老官非常想停下来,跟我多说几句,要个电话,但夫人在身旁,他没敢。单位体检,乌泱泱的人流,到处都是举着胳膊抽过血的人,也有提着裤子进出B超室的,没有机会交流。最后那次,饭店人声嘈杂,我们这桌也是一大帮人,老官欲言又止,四目相望,我们像分别多年的情人,似有不尽的话,却不得说……今天,终于坐到了一起,格外珍惜。
老官揿了桌面上那个像骰子一样的服务按钮,服务生拔直着身板走来了,老官示意他续水,小伙子熟练地加过后,又昂扬地走了。我对老官的敬佩,好感,随着岁月,不但没有减弱,倒愈加地深。看着坐在眼前的他,我暗想,当初,怎么就没意识到他这样的上级是多么可贵呢?和后面的几任相比,他们仿佛都不是一个物种。今天请老官出来,主要是想说一说,我们单位,让人难受的环境,他走后又来的几个官僚——“他们咋那么不像人呐!”我说。
老官问工作上遇到了麻烦?
“也不算麻烦,是心烦,不愿意看他们。想像你一样,退休。”我说。
老官嗬嗬嗬地笑了,“退休?你才多大?多少人都想办法改年龄,耗着不退,你年纪轻轻,退什么退?”
“早退早自由,这样的单位实在太没意思。”
老官笑,说夸张了吧。
“一点没夸张,天天表演,浪费时光。”
老官轻轻地搅动杯匙,静静地听,不动声色地啜饮——他的一切文明、教养,都让我想起了苟院长,他的继任,两任之间鲜明的差距。苟院长人瘦小,但喜欢制造大动静,开会时,说着说着就“啪”地一礅水杯,他的水杯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缸子,里面的茶水礅得四处迸溅。苟院长还喜欢开长会,开大会,水源充足,说话有瘾,唾沫星子就不用提了,射程能直抵第三排。他的这个特点,让每次开会的人都躲得远远的,连那些最积极的,也都尽量往后坐,或偏左,偏右。没开前苟院长总是一贯号召,“坐前边来坐前边来。”
开始的时候我以貌取人,苟院长瘦小,苍白,天天坐着那辆破桑塔纳(官院长在位时就有,但他嫌耗费太高放置不用,一直坚持上下班骑自行车。苟院长来了,让司机修好启用),到处哭穷,要钱,跟上级、跟企业、跟一切能打上交道的部门,找资金,要项目,折腾了好几年,研究院还是破庙一座,难打扮成艺术的殿堂。那時我想他哪里像个院长啊,分明是个到处行乞的瘪三儿。
可是,有一次,他要找一本什么书,资料室里没有,我去他办公室回禀,他当时就咆哮了,怒斥资料室一个一个的都是白吃饱儿(前面共有几个我不知道,这一个一个,肯定包括我)。我站在那,侧立,躲着他的唾沫星子,心想他脾气真大哎,像怒目金刚——正斥着上瘾,他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拿起来,“哎呀”了一声,然后就哈哈哈,哈哈哈,嘴角都扯到了耳朵梢儿,说老局长啊,那什么,嗯哈哈,那个什么,那钱,那钱……刚才还怒目金刚的他,一下子,就笑成了笑面虎儿。一迭声的老局长老局长,奴才一般。他是手背向外扇,示意我退出的。我出来,心想,这脸啊,比猴子变得还快。
“他给研究院丢尽了脸。”我跟老官说,这样的院长,只能让戏曲更卑贱。
老官说都不容易。他的这个不容易,显然是为苟院长开脱。待我想听他接下来展开谈,他手机响了。掏出慢慢看,脸上表情丰富,也在瞬息万变,肯定是夫人了。接起前,他清了清嗓子,那边传来女性的声音,老官电话接得热切、真挚:“哦,哦,玉兰,玉兰。好的,好的。是,是。好的,好的,一定,一定。”
关了机盖放回兜里。
“夫人催您回家?”
“今天这个谎,没撒好,要露馅儿。”老官说。
“这样如胶似漆,这个年纪了,让人羡慕。”
“看着吧,一会儿还得来。”老官指了指装手机的兜儿。
“要不,今天就到这里,您先回去?”
“不,不,接着谈,接着谈。”老官推推眼镜。
除了批判苟院长的低贱,我还想说一说古院长,第二位,一个真正的狠角色。老官在位时,因为不整人,反被下属整。那一次,老官宣布单位的车不用了,他说油钱加保险加杂七杂八的,费用太高,还不如省下来给大家发福利。他是嫌司机天天找他签字、报销,比领导还腐败。那司机心里有恨,在接下来的一次班车上,单位集体出行,快到目的地时,车门口的老官先站了起来,司机早有准备,咔嚓一脚,那车尥了蹶子的马一样,狠狠地一冲,又一顿,老官的老腰,就给挫了。挫了就挫了,仆大欺主,一个哑巴亏。之后,老官吓得班车都不敢坐了,天天改骑自行车上下班。
古院长一上任,先让大家领教他的马王爷三只眼,从最简单的纪律入手,整顿,点名,迟到的扣工资,请病事假的扣工资,一切,钱来说话。这样整了没多久,男人女人都乖多了,要知道,从前,这些人是最难管的,一点不满,直接跑上级去敲门告状,她们告状可不像秦香莲,那么悲情,人家基本是踢门就进,开口就哭,比舞台上厉害得多。古院长来了,把大家这个毛病都治好了。其秘籍是,古院长不贪色,只喜欢钱。那些想靠拉拉扯扯就腐蚀官员,使个眼风就拿好处的,都没门儿。一切钱来说话。只有利益,不分雌雄。
更不同凡响的,是古院长处理突发事件的手段。有一次,开会,开大会,会场里座位很多,上级领导要求全坐满。开始,还算满,开着开着,有出去上厕所的,有出去抽烟的,还有借打手机一去不回返的。我们研究院的队伍本来就不整齐,老弱病残,男丁少,女演员们稀稀拉拉,再加上出去的,逃会的,越发显得不茂盛。那天偏巧古院长也中途有事,不然大家不敢这样松弛。待他回来,看到这般景象,很气,非常地气,因为上级有规定,开会座位上有空缺,拿领导是问。现打手机挨个叫,肯定来不及了,台上的领导讲完,马上还会来一位更大的领导,如果让那位大领导看到他的单位方阵里是这样不毛,他这个处级干部还怎么当?古院长急中生智,亲自跑到走廊,对那些提水的、侍立的男女服务员,一番劝导加游说,请她们帮忙,救急,都进来坐到会场。别说,这些小伙子姑娘还真听话,长期干这行,都熟门熟路了,一点不生分,陆陆续续,脱去制服坐进来了——往那一坐,还真像那么回事儿——最整齐的方阵就是我们单位了,因为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挺拔笔直,精神抖擞,比起那些软塌塌歪着睡觉的老弱,我们这里最整齐了。这些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的服务员们,为我们单位增添了光彩。那次会后,古院长还得到了表扬,说他队伍带得好。
也因此,古院长得到了提拔,升到厅里当副厅去了。
“什么副厅,弄虚作假的骗子吧。”我跟前院长老官说。
老官又嗬嗬笑了,说他小时候,他老爹告诫过他:“衙门门前一缕烟,种田万万年。”他才潜心读书,一心搞业务。可现在,不是了,一切都颠了过来,种田一缕烟,衙门万万年——人们都拚命地想当官儿了,当官儿万万年……老官话没说完,叮的一声,又有短信进来——老官看短信的表情严肃了。
他夫人不会发短信,这我知道。那这肯定是他儿子或女儿了。问他:儿子催了?老官点点头,又摇摇头,忽然笑了,说:他们来接我了。
看来今天老官的谎确实没撒好,只能到此结束了。本来,我还想说说第三位,古院升走后的杜院,一个更能出洋相的角色。一次,我们资料室编了一本小册子,里面有个顾问,当过协会的副主席,后来又当了主席。校对出版时,抄写人还沿用了过去的资料,把顾问的简介副主席那段原封不动地搬了上来。待印刷出来,大家也没当回事,反正顾问已经退休了,一个群团的正副主席又有多大关系呢?况且那是一本没有刊号、不需发行的册子,不会影响一位退休老顾问的前途。可是,杜院长火了,他喷了比苟院长更猛烈的唾沫星子,一本一本摔掷到我们面前,命令我们:一本一本地改!
那可是五千册啊,除了我,另外三个老眼昏花,他们是外聘的老头,曾在文联工作,懂一点地方戏。看杜院长如此发火,他们吓得冷汗直流。遵照要求,我们几个人蹲在会议室,裱糊匠一样用小刀抠掉“副”字,再贴上个“正”。贴歪的,抠掉重新贴。没等工程结束,高血压一个,犯心脏病的一个,还有一个捂着胸口说上不来气。我看着那些个正副正副正副,眼前一阵阵发黑,像有无数的飞蚊在舞,突然,我像驱赶蚊虫一样,一扬手把它们都打飞了,那些正副正副正副,瞬间真的飞得满屋子……为这事杜院长扣了我的工资,另加“劳动教养”,即,余下的若干册,由我一个人抠补完。其他老同志休息,因为他们态度端正。
我跟老官说,他什么院长啊,恶吏,恶霸吧。当然,也是契诃夫笔下的那个小公务员,太可怜了,一个“副”字差点没吓死他。
老官宽慰我,说确实,现在的官儿也不容易,看着他们风光,那也跟演戏的一样,人前显贵,人后受罪。下级面前是上级,上级面前呢,又永远都是下级。不然为什么种田成了一缕烟,当官万万年呢——没等说完,他的电话铃声又响了,这次是真紧张了,没有称呼,只“哦,哦”的应着,说知道了知道了。“行,行,马上,马上。”
我们同时站起了身,我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八点半,如果是年轻人的约会,这个时间还早着呢。可是,现在是老官,一个退了休的老人,一个有夫人催的人。我快步去吧台想要买单,但老官坚决又生气的表情让我收住了脚。他走两步,又停下,对我说:“要不,你先走?”
哦,可以。我这个学生是该下课了,比老师先出门。
外面,还是淅沥沥的雨,若有若无,细如蛛丝。我不打出租,也不坐公交,而是一个人信步走上了天桥。这样的小雨,夜晚,沐一沐,挺好。
天桥向下看,视野开阔了许多——老官出来了,黑钻石一样的高级轿车旁,站着他的儿子,他在给他的母亲撑伞。官夫人七十岁了还喜欢穿裙子,出行必戴檐儿帽,胳膊上,也永远挎着三十年代的小提兜。脚下,是半高跟鞋。跟人说话,会优雅地抬着头,直视你,目光不远不近,几句话,果断地告别。那份威严,不是哪个女人都能有的。那一次我正带孩子买她第二天运动会所需的红领巾,跑遍了周围小店,都没有,大热天我穿着短裤,拖鞋,光脚短裤党,和高贵的官夫人相遇,相形之下,自惭形秽啊。今天老官让我先走,真是礼貌,人道,慈悲啊。
我看到,在老官的搀扶下,夫人一点一点,小心地坐进车里。霓虹灯下,一家三口,亲切祥和,像一张摆拍的老照片,很美。
儿子又绕过车身,坐進了左侧。老官是最后一个进车里的,像心有灵犀,他抬头向桥上看了一眼,并举了举胳膊——“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这一次,我说出了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