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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匠精神是每个艺术家必需的

2017-07-21张妮

环球时报 2017-07-21
关键词:范曾杨振宁杨先生

本报记者 张妮

范曾先生的书房像一个圆形歌剧院,《文津阁四库全书》和康德、黑格尔、尼采等人的文史哲经典书籍环绕一圈。《环球时报》记者看到范曾先生时,身穿浅蓝色唐装的他正稳稳坐在书房的沙发上,抽着雪茄,眼神坚毅,稳重深沉。这次采访的契机是,7月5日,“高怀云岭——范曾八秩之庆艺文展”在国家博物馆开幕。这位80岁的中国书画大师、著名国学家、诗人在国内外颇负盛名。然而令记者稍感意外的是,艺术功力深厚、思想深邃的范曾先生个性十足、语锋犀利。他直言不讳地批评后现代画派、文艺界乱象、特朗普退出巴黎协定,愤怒回击指责杨振宁“不爱国”的网民。对于那些质疑他的人,范曾先生用了四个字——“深表同情”。

不要太相信先天的恩赐

环球时报:您在艺术上获得很高成就,是靠天赋还是后天努力,抑或是选对了艺术道路和风格?

范曾:作为艺术家,天赋是必需的。天赋存在于每个人,只要你不是白痴。天赋就像一口很深的井,一开始没有水,深探勤挖,水才会出现。我认为,人的先天才赋、能力差别很小。马克思讲过,哲学家和马车夫的原始区别,比白狗和黑狗的区别还要小。不要太相信先天的恩赐。

有人把艺术看作一件轻松事,我是不同意的。古往今来,大艺术家都是辛勤的劳动者。基本功不扎实,创作就没有根基。我从年轻到现在一直有早起的习惯,一般早上5点起床,看书两小时,学习中西方文学、艺术、历史、哲学等。读书使我的绘画和艺术有了深度和厚度,让我养成意在笔前的好习惯。比如,我在画尼采前,要了解德国那个时代的哲学思想和历史背景,还要读他的书了解本人。他有些神经质,他的大作往往在两次发病间写出。我画的尼采,眼睛充满智慧且神经质。如果我没看过他的书,画不出这样的神采。

我对中国绘画的各种方式都熟练掌握,包括工笔、简笔、泼墨等,这是几十年在夜以继日的辛苦中积累出来的。这次展览展示了我从24岁到今天的画,你可以看出我从年轻时开始,在艺术上就一丝不苟,线条准确、有力、流畅。我苛以责己,力避多余或错误的线条。如果我的艺术到成熟境界时,没有那么精准,就不配成为一个世所公认的画家。正因积累几十年,我才有权讲,大匠精神、大匠技巧是每个艺术家必需的。只有这样,你的内心才能得到自由的表达。

在漫长的艺术实践过程中,我慢慢有所领悟和取舍,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这是自然形成的过程,不是理念先行。我曾写过两篇文章,一篇《勿忘众芳之所在》,一篇《后现代,我看出你的冷漠》,批评20世纪后所谓的“后现代”画派,很多人都是理念先行,不择手段去画。他们对自然和人类缺乏热烈情感。后现代派画家们回击我:范曾,我看出你的冷漠。我老实告诉你,这些搞抽象派的人,读的西方哲学书比我少太多,他们不懂德里达和福柯。

环球时报:很多人感慨,21世纪的艺术大师少了,原因是什么?艺术家与大师级艺术家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您认为自己是大师吗?

范曾:这个时代大师少,和两次世界大战有关。一个世纪以来,人类世界不平静。虽然有些作品会在战斗中产生,如《义勇军进行曲》《黄河大合唱》等,但培养艺术人才还是需要和平安静的环境。焦躁不安和急于求成是后工业化后人类的普遍心态。人类世界一定要由以物质为中心,走上物质、心灵并重的时代,否则人类整体就会堕落。中国当代杰出艺术家少,也和我们的艺术教育体制有关。建国后,一些主流艺术学院引进苏联教育体系,如契斯恰可夫素描体系,比较僵化。改革开放后,有人做出所谓先锋的尝试。但我相信,严格恪守艺术规律的艺术家还会渐渐成为主流。艺术家和大师的区别,一是被历史记载,一是他本身写出新的艺术史。成为前一种比较容易,后者比较难。在今后的艺术创作中,我将继续努力。

接地气不只是到农民家写对联

环球时报:习近平主席在2014年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强调,改革开放以来,我国文艺创作产生大量脍炙人口的优秀作品,同时存在着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的现象。您认为,如何才能创作出优秀文艺作品?

范曾:我认为,习主席讲话中所指的,不是艺术的形式,而是艺术的本质。艺术的核心是要用新的时代精神去感动人。有“高原”缺“高峰”是因不够接地气。地气,首先要深入生活。《白鹿原》作者陈忠实深深理解一个社会秩序的破坏会造成的后果,而秩序破坏与时代前进又是并行的,小说对这一切写得入木三分。这种作品就是“从高原到高峰”。照我理解,不是说上山下乡,给农民写对联就叫接地气。那只是一种方式,不是全部。中国艺术家的地气,就是既能借鉴五千年文明精髓,又能结合当下突飞猛进的变化和时代特征。《人民的名义》就非常不错。“一带一路”成为世界性符号就是这个时代的“地气”。

随着物质水平和欣赏水平提高,国人不会满足于标语口号式、说教式的作品。文艺作品要有生动的内容,文艺工作者责无旁贷,要对自己严格要求。只有伟大的人格才能创作出伟大的作品。我相信,文艺界的乱象会慢慢整顿,好的作品会不断涌现。

环球时报:您从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在国外办展览,西方对中国艺术和艺术家的态度发生了怎样的转变?

范曾:任何艺术家到海外都要接受西方的审美检验,西方人是不是对东方文化采取排斥的态度呢?我认为,西方真正的艺术家知道东方艺术好在哪,反之亦然。曾有一位法国艺术家到我家,看到我的画,突然跪下来。他说,这样才能表达我对东方艺术的崇敬之心。日本指挥家小泽征尔指挥了多少交响乐,他听到《二泉映月》时也跪下说,这才是音乐。

中国古典哲学包含一种大同思想,这样的思想渐渐为世界所接受。人类如果能走向大同世界,对各国人民都有利。巴黎气候峰会就是世界走上大同的重要步骤。特朗普竟然退出,是孤立于世界人民之外。按照这种民族自我保护的思维,世界会继续遭殃。

世界经济一体化是大势所趋,但一体化是文学艺术的坟墓,艺术表达一定要多元化。我的画在法国、意大利能得到非常好的理解,两个国家都给我颁发最高级的勋章:法国荣誉军团骑士勋章与意大利共和国大将军勋章。他们知道我的作品来自中国这片土地,绝不是学西方的皮毛,不着意逢迎西方。民族文化自信,来源于每个从事艺术劳动的人对中华民族伟大的哲学、历史、文化深深的爱恋,这是毫无疑问的。

我对这些人深表同情

环球时报:这次画展开幕式,杨振宁先生也出席了,您和杨先生是如何相识的?能否讲讲你们之间的友谊?

范曾:我和杨振宁先生有非常深厚的感情。上世纪70年代,杨先生在展览上看到我的画,认为很像南宋梁楷的风格,特别喜欢,就向中国教委提出希望见见我。世界知名科学家要和我见面,我很高兴,就邀请他到家来,如此相识。今年年初,杨先生放弃外国国籍转为中科院院士,网上一些无聊的人骂他,说他在美国混不下去,让他滚回去。我很愤怒,杨振宁绝对是伟大的爱国科学家,不只我一个人这样认为。邓稼先的夫人曾告诉我,“文革”期间,“如果不是振宁,我们可能老死在酒泉了。振宁回来后,要见邓稼先、周光召和于敏,周总理立刻将制造原子弹的科学家全部接回北京。”著名科学家葛墨林告诉我,从牛顿到爱因斯坦到杨振宁,是古典物理学、近代物理学、现代物理学三个里程碑。杨振宁在美国生活非常好,因为爱国才回来,所以我撰文《我所热爱的杨振宁先生》并刊载出来。

我认为杨先生和翁帆的爱情非常纯洁。如果不是翁帆这么爱杨先生,他不会在95岁高龄还如此健康。杨先生好几次有生命危险,翁帆立刻联系医院抢救,我非常尊敬她。一些网民怎么可以毫无依据地侮辱人?把社会人际关系搞得烦躁不安。我认为中国的网站须严格管理。在国外网上骂人,会立刻被送到轻罪法庭,中国的相关法律还不够健全。

环球时报:即使您取得很高的艺术成就,网上也有人说您是流水线作业,作品没那么好等等,您怎么看这些争议?

范曾:我不用手机,这些言论我都不知道。我对这些人深表同情,他们是一批无能的人,这么做只是为表现自己的存在。我对他们少有恨意,他们说的不是我,我何恨之有?说我流水线作业,我十分不理解,我从年轻至今已是耄耋老者,作画从来放笔直取,如我画的《琵琶行》主角,是一个繁华过尽而晚景凄凉的女性形象,你流水一个试试?如果我的画不好,西方为何授予我最崇高的勋章?谣言不攻自破。这种无耻言论对我毫无意义。所以再次强调:我对造谣者深表同情。

这些人连文人相轻的资格都不够。文人相轻指两个文人互相谐谑,如欧阳修发现苏东坡文章中写了孔子未说过的话,指出这一毛病,苏东坡说:“孔子应该如此说。”两人相与大笑。这种玩笑有学问且很高雅。真正的友谊在纯洁的艺术家中是存在的。法国作家司汤达的《红与黑》刚出版时卖不出去,偶然被巴尔扎克看到,他给司汤达写信说,“我嫉妒你的天才”。司汤达的书立刻被抢光。巴尔扎克去世后,他的老朋友雨果面对前来送葬的法国公众,发表悼词,其中一句话让我很感动:这不是黑夜,而是光明!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这不是虚无,而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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