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方性到生命精神
——刘年诗歌读札
2017-07-21程继龙
※ 程继龙
从地方性到生命精神——刘年诗歌读札
※ 程继龙
刘年,听过名号,未见真人。诗集《为何生命苍凉如水》后记说:“写诗的时候,我是一个土匪,来自湘西永顺的羊峰山。”诗集封面上的照片,一副憨厚的模样,侧着身目光微微向上,却有点沉郁。肩膀半露,很“湘西”,符合我的想象。
诗是更真实的言说,它诉说诗人的身份、心灵的秘密。把这部诗集中的分行文字从头到尾读一遍,会“认识”这个人。刘年是有“地方性”的,和当下流行的很多“国际化”了的诗人不同,比如实行“飞飞主义”,出入各种国际航班,穿梭于各种高峰论坛,行程时间精确到分钟,张口闭口满是欧美后现代符号。在阅读中,我甚至将他想象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沈从文就自称“乡下人”。比如顽固地保留着乡村的气息,桎梏地看待人情世故,言语在心中的成型总是迟缓一步,而且时常自己反吞下肚去,离人工制造品远,离杂花野草近,习惯性地在人所忽略的事物上耗费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
“在辽阔的针叶林里,独来独往/喜欢毛茸茸的雨/喜欢飞鼠溪,喜欢游泳,喜欢蘑菇和鲑鱼”(《棕熊》),化身林野的熊来行走、独白,屈原笔下荆楚一带的“山鬼”也是如此。“起风了/水柳在摇,椿树在摇,板栗树也在摇/有鸟窝的白杨,摇动幅度最小”(《汪家庄的白杨》),他所看重的是山气野风逗引起的感觉、仰面观察树杪摇动的瞬间情思。他在诗中提到那么多的人名、地名,及与地方风物相关的称谓,“看戏回来,有七八里田埂/旱田,种着草子花;水田,装满了的月光和蛙鸣……可以用手指做的枪,射麻山上,肥白的月亮”(《马》);“那晚,月光极好,草绳在老槐上,突然有了生命/蛇一样,绞住了秦寡妇的脖子”(《稻草》);“每个黄昏,穿满襟衣的母亲,会站成第四棵芭蕉/反复地呼唤。她的声音,是翠绿的//往往开骂了,我才应/有时在麻山,有时在巴那河,有时在椿树田,有时在幺妹家”(《哦,湘西·芭蕉》)。父亲、母亲、秦寡妇,田埂、水田、月亮、麻山、椿树田,等等,这些人物、地方、风物沾染着浓浓的情感和记忆,成为刘年“故乡”“湘西”的最隐秘的符号。
刘年的“地方性”是有水性的,他相信“诗无定势,水无常形”。不像边塞和西北高原传统上呈现的那样干燥、酷烈。就像水之于沈从文,沱江是他的母亲河,沅水是他青春的肉体和冒险的精神得以展开的地方。水在山间云树氤氲而起的光影、味道,滋养着一个人的气质,也给梦想和雄心一种无形的力量。流水变动不居、绵延不断的“弱德”(“君子弱德”)与人、与文有一种天然的合一性。霍俊明敏锐地指出刘年擅写一种“双行体”诗[①],“剥开涌泉蜜桔,有微红的阳光粘在手上/世间的辛与苦,需要这漫山遍野高糖分的事物,来中和”(《在涌泉镇》),“石榴酒,枫木炭,一小杯,女人就软了/风推开门,吱嘎,有蛛丝断裂。雪三尺多深,天地呈石榴红”(《会酿酒的女人》)。这种“双行”展开,犹如江河在两岸的夹峙中行进。早年生活的印记、偶发的感触、轻逸的想象糅合成意象、短语、小句、方言、古语向前流荡,时时形成洄涡、浪花、水汽。整个诗歌表达、句法碎细、柔软,而且呈现出一种民间小调的格式。行中长短句错落,小句句中或句尾,随机地押韵,甚至连音节也是高低相倾、轻重相随的,很有潇湘方言的韵致。刘年在这样的表达中,找到了自己写诗的乐趣,也制造出自己写作的“势能”。他是软的、糯的、氤氲的,随物赋形,流荡宛转的,他有生成性。于坚说,当代汉语诗歌偏于硬性的、普通话式的、观念性的写作,缺乏那种软性的、靠感觉推进的写作[②],刘年正属于后一类。
刘年的“地方性”,还和女人、酒、侠客、巫觋等原始事物有关。水样的女人、情爱润泽绵长的滋味,怎能让“土匪”刘年不动心呢!“对水一样清澈而温润的事物,怀有敬意/水去远了,会成为海;走过来,坐在对面,就是女人/往水里,掺入时间,搅匀,就成了酒/好女挂人,好酒挂怀,好月挂千山”(《酒歌》),“要把左轮手枪/一粒子弹,重过千粒汉字/喜欢红铜的光泽、喜欢子弹的直接/没有废话,也不伤及无辜”(《侠客行》),“我是来收脚印的/母亲说,到去过的地方收了脚印/才能入土为安/——欠债的还钱;欠恩的,还恩/还不了的,还以微笑”(《收脚印的人》)。在对旧事物的想象与沉缅中,刘年情深缘浅,侠骨柔肠。这使人想起苗族人、土家人在夜晚守灵时所唱的歌谣,充满了混沌的悲剧感、神秘感,这是与中原地带很不同的一种气质。这气质中也混杂着古老的道义感,快意恩仇,打抱不平。这也许是他自称“土匪”的一面吧。刘年常把这种“快意恩仇、儿女情长”的元素包装在“武侠”的壳子里,例如《田舍辞》《遥远的竹林》《侠客行》等。沈从文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的形式’”[③],这大概也是刘年所渴望过的“人生的形式”吧。
然而,从一开始,刘年就没有刻意地表现他的“地方特色”,“湘西色彩”确切地说是在他的写作过程中自然带出、呈现出的东西。也许一种凝固、封闭的地方性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刘年较少提到沈从文,他无意于成为另一个沈从文。刘年的写作,有一种“多地性”(对“远方”的渴望和不断展开的行旅),更重要的,还在于上升到了一种更为普遍的对生命本身的审视、体验和拥抱。生命的多彩、不确定、受压抑和伤害的疼痛,热切的念想,蒙克“呐喊”般的尖叫,比狭小的地方、单维的故乡更紧迫,更宏大。这种写作的倾向,我们姑且称为有“生命精神”的写作吧。
“生命精神”,可以说是现代艺术中的一个神祇,无所不在,又难以触摸。这个神祇,既是一种源在动力,又是一种表现对象,还是评价的标准和最终的归宿。它是自上而下、多维存在的,这正是困难和复杂的所在。生命像水在河流中一样存在、展开,向四面八方奔突,随物赋形,又符合“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刘年的诗歌呼应了这一点,“生命的本质是温暖,微红,宁静,透明的冰”(《深秋的睡莲》),生命的幻象指引他前进。
日常疼痛与形上孤独。不要忘了刘年有着漫长的底层、行走经历。在访谈、自我介绍中,刘年说他中专毕业后进过水泥厂、卖过棉花、木柴、烟叶、谷种、药材,在南方多地打工、谋生,即使他不刻意凸显自己的“草根性”“底层写作”色彩,这种日常的、生存的现场感也自发地涌现出来。“昆明,常德,大庸,永顺/不停地转车,不停地往回赶……故乡,是堂屋中央/那一具漆黑的棺材”(《故乡》)“故乡”“古典”,永远回不去了,写故乡成了拖着现世的泥带着日常的水的一种追溯性行为。“几十年来,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买卖,一个人劝酒,一个人摇头,一个人看戏/一个人冷笑,一个人叹息,一个人挤公交,一个人排队挂号/一个人在人潮人海中找人”(《永顺城》)这是一种现实境遇,在故乡变成陌生人,在人群中一个人生存。这是高具“现代性”色彩的寓言。“深圳,应该归还我的永久牌单车”(《深圳记》),这是一个愤懑和悲怆的责问,向时代发出,“深圳”掠去的,还有“姐姐”“爱情”等等,这些已永无归宁之日。近年刘年有幸居京,然而呈现出的是一种更刺目的疏离感,“枯坐,写字,煮小粒咖啡/一天不下一次楼,一天不说一句话”(《隐居》),“养只乌龟,在玻璃缸里/于是,办公室里/还有一个生命,比我更安静”(《养龟记》),“走进来,却忘了要买什么/物质的国度,温暖、绚丽、整齐/每种商品,都有身份证和故乡/什么都缺,却感觉什么都不必要/导购员的殷勤,和我的悲伤一样徒劳”(《超市》)。在以“北京”为代表的高度现代化的世界里,沉默、失语,“隐居”“乌龟”成为深刻而准确的隐喻。对日益盛大的普遍的商业化社会,流露出无所适从的焦虑、彷徨——“出来,便是整整齐齐的城市/这是一个更大的超市。每个人/都有包装、用途、识别码和保质期”。“人生的形式”在“现代性”、“商业化”面前孤苦无言,无所归依。在此情况下,诗中就多了形而上的慨叹、疑惑、否定,有的甚至成为“天问”。“为什么悲伤如此巨大?为什么欢愉如此短暂”(《悲歌》),“死亡,将治好你我所有的病/在我们的身后,世界将不再有任何事情发生”(《致》),“所有的铁锁都在生锈,所有的粉刷都在剥落/所有的围墙,都在等待倒塌/于是,我把这片繁华,命名为废墟”。追问无果,引起更深的思索,而且都以否定的形式出现。
其实,这种写法、感觉,正是世界范围内现代主义文学的普遍行为,整个二十世纪,有点出息的中国诗人无不是奔突到“死水腐城”的世界里来。然而也许是精神生存的破裂太过剧烈,不可言说的生命之痛太痛,或者向某种轻型的、后现代风格转化的需要,刘年转向了“治愈”和“弥合”。
这种治疗行为,一种是对想象的古典理想的追寻。“写一封绝交书,用魏碑/从此,不关心户口、税收和物价/竹子,一生只开一次花”(《遥远的竹林》),“我的归宿,是条小船,水竹的篷子,水杉的橹/舱里,有个火炉,有些茶和书”(《月亮湾》),这些名士、这些魏碑、茶和书,其实和周作人二三十年代开出的药方如出一辙,有种“反现代的现代性”的味道,但是终归“古久先生”的气味重了些。一种是对“远方”的寻求,这和朦胧诗一代对“地平线”“黄昏”的想象模式大体一致。去“远方”无非一种逃离,离开此在的孤独和无力,这是一种太浪漫的行为,“软骨的浪漫”(朱英诞语)。霍俊明在评论中列举了刘年大量的“轻量化”的诗,都属于这种路向。当代艺术家面对世界的纷纭和分裂,产生一种深重的失语感、无力感,甚至是命运感。无法改变世界,就反过来疗治自我身上的“主体的分裂”。像鸵鸟一样将头埋在沙中,渴望拥有一种不再流血的、不再撕裂的瓶子般光滑的主体模型。从人性、人道的角度来看,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从历史的、诗学的眼光来看,这不过是一种针对自身的“妇人之仁”。其实和中国文人士大夫历经千年发明出来且不断将其精致化的“心性修养”之法没有本质不同。
这是刘年诗歌的大致状况(仅是个人看法),最后还要说几句。从艺术方面看,他的“诗意的世界”还不够阔大、充实。大诗人都是有一个自成体系的世界的,比如杜甫、T.S.艾略特,将历史、现实、个人、梦靥各种经验融铸成一个一个向四面八方展开的圆球,哪怕这个球体是用碎片拼合而成的。刘年在“精神的撕裂中”开始展现出自己的世界,湘西的,儿时的,早年底层的,中年苦闷的,古典想象的,背起背包见闻到的,等等,但是整个读来还显得残碎,有细节但不够饱满,有格局但不够恢弘。而且,在很多局部,艺术的表达力还不够百步穿杨、左右逢源,有时给人意到笔未到的感觉,这比较遗憾。
刘年有时候显出大手笔,“一任青酒长青苔,你若不来,我便不开/对面炊烟如香火,山是庙宇,水是卧佛”(《田舍辞》),“阴山,正被风,锉成一粒粒细沙/沙一洋堆积的时间,当时还在脚底,去年就到了肚脐”(《克什克腾的风》),这是在一种更高的意义上、更高的要求上,期待他成为一个大诗人。
程继龙,陕西陇县人,文学博士。致力于中国现当代诗学研究、诗歌评论。在《外国文学研究》《艺术评论》《兰州大学学报》等发表论文二十余篇,出版专著《打开诗的果壳》。
[①]霍俊明:《一个人的故地、寓言与远方——读刘年的诗》,《滇池》2016年12期。
[②]于 坚:《诗歌之舌的硬与软——关于当代诗歌的两类语言向度》,《诗探索》,1998年01期。
[③]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