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闹剧,抑或生死寓言
2017-07-20谷立立
谷立立
上世纪60年代的美国,黑色幽默作为一种文学流派大行其道。但,此幽默非彼幽默,读起来不仅不能获得应有的愉悦,反而很容易就被潜藏其下的阴暗搅翻了肠胃。好比绞刑架下的俏皮话,死亡在眼前徘徊,耳畔偏偏响起笑声;嘴角刚刚扬起,铡刀就要落下。或者,就像蘸着砂糖大嚼黄连,你不知道吞下去的是甜还是苦,反倒是凝固于眼角的那道泪痕,总让人心悸。张力由此形成,笼罩于表面的嬉笑之上,把生而为人的悲戚无助、希望绝望统统混在一块,核心永远是一抹暗沉的“黑色”。
库尔特·冯尼古特是其中的佼佼者。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曾说,每位作家心里都藏着一座冰山。这是他们永远解不开的心结,也是所有创作的起点。冯尼古特也不例外。他写作的初衷是为了记录,记录一段不能也不敢轻易遗忘的事实:二战中,年轻的他纵然有反战之心,也不得不参军入伍,扛起枪支对准他从未踏足过的、祖辈的“祖国”;战场上,他意外被俘,亲眼见证被盟军狂轰滥炸后的德累斯顿,在焦土之上收集残骸,度过了无数个无眠之夜。这是冯尼古特一生取之不尽的富矿。从最初的《五号屠场》到最后的《回首大决战》,德累斯顿始终在那儿,提醒他什么是真正的小说家、什么是真正的写作。
《闹剧,或者不再寂寞》有一个典型冯尼古特式的开场。这是一位百岁老人临终前的呓语,带着他标志性的戏谑、嘲讽,以及无边无际的想象。未来的某个世纪,人类面临灭绝,资源已近枯竭,战争仍未停息,疾病还在蔓延。此时,曼哈顿不再是繁华象征,而是残渣遍地的“摩天大楼国家公园”,弥漫着浓重的后废墟气质。废墟上,身兼最后一任美国总统与曼哈顿国王的威尔伯·斯温医生,一边无不绝望地挽留他的国家,一边在喃喃自语中回顾他荒诞的前半生。
这是冯尼古特的寓言,阴暗,混乱,无比绝望,残酷至极。战争教会他认清世事的险恶,又将他推入另一种荒谬。比如“爱”。他质疑,置身反复无常的人世,如何能够奢侈地谈论“爱”?如果非要给它一个称呼,那一定是“一般礼貌”。《闹剧,或者不再寂寞》偏偏没有“爱”,吸引冯尼古特的是彻头彻尾的“闹剧”。威尔伯与姐姐伊莉莎是一对天才双胞胎。在两人的成长过程中,富有的父母采取了区别对待:能够读书识字的威尔伯就读哈佛,顺顺当当接管家产;智力较弱的姐姐伊莉莎则被关进智障者收容所,从此与富裕安闲的生活彻底绝缘。
成年后,威尔伯以“不再寂寞”的幌子如愿当选美国总统。为了拯救眼前的烂摊子,他天真地提出创建大同世界的主张。借助电脑摇号,美国人姓氏的中名被改变。从此,血缘再也不是障碍。谁都可以放弃兄弟姐妹,放弃父母姻亲,投入陌生人的怀抱,重建更加庞杂的亲缘关系。而美国呢,则将迎来它最后的疯狂,顺顺当当甩掉寂寞,“重组为成千上万个虚拟大家庭”。可问题是,改变姓氏就能改变源于人种、出身、阶级的差异?或者说,唯有通过大事张扬的解构,我们才能找回遗失已久的爱?
很快,狡黠的冯尼古特道出了真相。事实证明,威尔伯梦想中的“虚拟大家庭”只是小孩子的玩闹。好比毫无根基的空想楼阁,经不起现实的风吹雨打。小说中,“水仙”因为有威爾伯总统做靠山,瞬间成为荣耀权势的象征。同样,还是这个威尔伯,竟有了接地气的妻子:她的家族名为“花生”,三教九流、五毒俱全,偏偏与她尊贵的出身无关。如此一来,救国举措正式升级为浮世闹剧。威尔伯反受其害,只能带领国民在荒谬中等待命运的重新洗牌,以荒诞的死亡对抗现实这出荒诞剧。
毋庸置疑,“以喜剧的外在形式表现悲剧的内核”是冯尼古特的拿手绝活。我们只见他使尽洪荒之力,用写作去换回已成废墟的德累斯顿,但他终究不是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无心去颠覆已成定局的毁灭,尽管他已然具备了扭转乾坤的能力。骨子里,冯尼古特是一个背负了太多生死、陷入彻底悲观的顿悟者。表面上,他嬉笑连篇、从不正经,誓要把黑色幽默进行到底。但“黑色”终究是“黑色”,哪怕它有着多么轻松畅快的后缀。比如生死。同辈作家中,恐怕没有人比冯尼古特更清楚生死的意义。既然“生”可以编出无穷段子,那么“死”为何不可以?或者说,既然已经生无可恋,又何必急着去美化天堂?
小说最后,风烛残年的威尔伯借助科技,与死去的姐姐伊莉莎对起了话。交谈中,伊莉莎大吐苦水,吐槽天堂的乏味。40年后,当冯尼古特无可奈何地走到了生死边缘,他自己就成了穿越“通往珍珠门的蓝色隧道”,沟通生死两端的使者。冯尼古特的另一本书《上帝保佑你,死亡医生》有一个被当作段子解读的死者世界。书中虚拟了21种死亡记录,却少有真正的平静:莎士比亚嘲笑奥斯卡奖是“痴人说的梦呓,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活了85岁的牛顿始终不能原谅自己的“早逝”,因为他的缺席,达尔文“白白捡到了进化论”,爱因斯坦趁机发现了相对论;负罪自尽的希特勒,此时不再摆出优等民族的高姿态,反而愿意乞求世界原谅自己的罪过,立碑以告慰世人……
这何尝不是一种“闹剧”?换言之,即便离开了纷扰的人世,闹剧的始作俑者也得不到平静,仍旧沉迷于制造闹剧。然而,冯尼古特终究还是厌倦了。就像他义无反顾地背离了传统写作,这个世界早就被他远远地扔在一边,打入另册,等待荒诞的加持。与其谈论眼前这个吵闹不休的世界,他更愿意谈论这个星球的历史与未来。不幸的是,《闹剧,或者不再寂寞》没有历史。说到底,历史和未来都是不可见的,它是威尔伯手中一张薄薄的纸,被狂人们任意搓揉,以便找到合乎常情的理由,为全无人性的杀戮做出合法的辩解。冯尼古特呢?毫无疑问,他关心的不是救赎,而是毁灭。如他所说“无法从历史中学到教训的人注定会重复历史”,这是他的警告,也是我们的未来——上帝保佑,深陷闹剧的人们;上帝保佑,永远愤怒的冯尼古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