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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河流旁的狂人

2017-07-20王克楠

雪莲 2017年13期
关键词:狂人河水河流

王克楠

少年时代读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往往感到心悸和恐怖,那个受迫害狂的形象栩栩如生。一想到狂人对于吃人者的恐怖,想到鲁四老爷在吃人前发出的哧哧的笑,每根汗毛都要竖起来。坟地、吃人和坟地里的乌鸦,构成了鲁迅小说里的常见的景象,也构成孩子阶段不敢读鲁迅的一个理由。不知道原本富饶的田野,怎样就无可阻拦地荒芜了呢,干枯的蒿草,腐朽的蛙鸣,一切的一切,使这片原野显得更加凄清。原野上连石头也没有,石头虽然没有心灵,但毕竟坚硬;田野上白茫茫的连哭声都渗干了,这个时候,你多想在荒草和瓦砾之间寻到一丝两丝的哭声啊。你被白茫茫的空虚拥挤着,荒芜消失在荒芜中,一切的一切没有形象可言……这无生无灭的荒芜啊。

所谓的生活只是流动,而白骨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在原野,白骨深掩于地下,土层隔开阴阳二界,虽然隔着,仍使人疑心阴阳两界是可以对话的。不同时代的死者可以在阴界聚合,众多的人们,众多的庞杂思想可以在另一个自由之地直接交锋。自由在人间是缺失的,也许在另一个世界可以自由地流动,就如不曾幸福的人们热烈地歌颂天堂一般。在河流两边的隐蔽地,弥漫着凹凹凸凸的坟地,间或几只乌鸦在坟地上聒噪一阵,便雾气一般地散失了……所有的这些景象曾经深深刺痛了一个少年敏感的心,成为少年向往狂人的理由。

我虽然喜欢在夜晚寻找快乐,但也向往健康而明亮的生活。我知道与阴暗的东西相对应的是明亮,大先生鲁迅的可贵之处是敢于面对“黑匣子”一般的社会环境,宁可在黑暗里呐喊,也不愿意杜撰阳光,尽管他也热爱阳光。河流在中国的北方和南方到处皆是,它们是人类的血液,尽管我的血液不曾畅快地流淌,却万分喜爱飘飘渺渺又美丽无限的河流。在我的心床里,一直有这样一条河流,河水清澈见底,小鱼在河里自由地游泳。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间都可以在河流找到归宿,何况人呢?

人对终极事物的追问总是无限的。永远有多远,你就去看河流;河流有多远,永远就有多远。在我能够读懂《圣经》的时候,我曾经认为河流是上帝派来的一只大鸟,在喜马拉雅山上和其它许多山麓上丢撒了种子,这些种子就渐渐生长为河流。河流包裹着文明,我想,在没有河流的地方,宗教一片苍白。有的时候,我望着浩瀚天空,不知道天空的最深远的地方有什么,尽管现代科学影响着我对于遥远事物的顾盼,但我还是相信遥远的地方一定有河流。河流是永恒的,河流使大海显得温情脉脉,想想如果没有河流的引渡,一下子就在人们的眼前横出滔天的大海,人们会感到惊骇。

河流还是爱情的象征,《诗经》里描述的许多美好爱情,大都与河流有关,魏晋时代的曹植干脆把娇美的女神比喻为一条河流,即是让人为之兴叹的《洛神赋》。我不知道离开了河流,还有什么景物能够充分表达女人的柔情和芬芳。由于你见过河,热爱着河,所以你即使行走在沙漠上,只要抬头看见天空的云彩,眼前也会出现河水的流动。我所生活的北方有许多河流,在我混沌未开的少年时代,一天到晚在河水里游泳,并没有理会到河流里还融合着爱情……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我在河流里看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她美眉细目,脸颊微红,含着微笑,穿着星光,戴着月亮,水草和柳叶抚摩着她富有弹性的胴体——她的名字就叫作玉米。

玉米在每年的五月深吻泥土,长到六月,已经苗条可爱,八月发育成熟,郁郁葱葱。玉米是属于天地之间的精灵,有天空的雨水滋润,也有地气的养育,河床里流动的水和她们根系相通,于是,她们的躯体里就有了河水的涟漪,长得结实而水灵。我看着一大片茂盛的玉米由近而远绿到了地平线时,就想到她们完全可以洋溢成一条河。我在河边游走,和玉米耳鬓厮磨,一天唐突地告诉她,我爱她。玉米的声音像是银子,她沉稳地说,傻孩子,我不是属于一个人的,你要学会去爱一切人,去爱苍生吧------于是,我关闭了自己的一己之爱,试着去爱一切的人,日夜在河边游走,渐渐成了一个新时代的狂人。

做一个按照别人意见活着的人是悲哀的,而做一个狂人是快乐的。我知道我没有办法离开我心中的河流,所以,我宁愿在夜晚寂静里与河流对话,宁愿衣衫褴褛行走在河边。如果没有河流,我将彻底失语,我发现自己的全部金贵的语言,都是发生在行走在河边与在没有星光和月光的夜晚。冬天是残酷的,天寒地冻,河流冻结,连血管里的血也冻结了。河流失去的温柔的流动,她被凝结成为固体,水花成了标本,成了透明的可行的路。我没有去踩河,仍然行走在河流的旁边,聆听着冰层下面河水的呓语。

春天来了,我听到了河流翻身的声音,就知道河流已经醒来。我血管里的血液也温热起来,松动,并且开始流淌。只听见冰层纷纷断裂,河水的容颜开始清晰,它们在我的血管里澎湃,河流旁边的树木和枯草也受到了感染,纷纷吐绿发芽,成为河流边千年不变的风景。我在河边呼吸着河道里流动的风,听着河流发出的细碎声响;我在河边大步如飞,身姿轻捷,陪伴和拥有着河流,河流就是我的命。星星在天空闪着冰冷的光,月亮是我的马灯,其实并不用这些,我也能凭着对河水响声的感应找到前行的路线。我的生命之路其实是一条水线,飘飘忽忽,时断时续。我的生命的路线不会再走到别的地方,因为我的心里一直流淌着这样一条河,河床里翻动着我的欢乐和伤悲,自强和骄傲,人格和尊严。如果我离开了这条河流,我就是一截枯木,或是一潭死水。是啊,我不当狂人,谁来当狂人?

我有时确实也想看看河流以外的世界,但是当我撒目四顾时,四围黑漆漆的,没有光亮,没有绿色,没有植物,也没有动物,更没有蕴涵在这些美好事物后面的幽雅,没有那些可爱的心跳和轻轻的歌咏。只要站在河岸往远处看一看,就看到孳生葳蕤的欲望和黄色的风沙,这些怪怪的植物生长的声音很是狰狞,看这些乖戾的事物铺天盖地,无边无沿。欲望在田地疯狂地生长,长成我所不能读懂的植物。看着这些植物欲死欲仙的样子,我为他它们感到可怜。他们的恣肆只是享受着快感,已经丧失了天堂。我望着河边的树木和草,这些和我已经越来越生疏的景物,我所熟悉的景物大部分发生了叛变,我成了一个不合时宜者,成了对他们具有危险的人。我的目光如同兔子,担心我的长发会被他们剪掉,担心我的狂性会被他们收缴,担心我无法像风儿一样在河道上自由地奔驰,我最为担心的还是停止了追随真理的脚步。这时,我惦念着玉米,手持一柄木棍在河边日夜徜徉,徜徉成河边的一棵树,河堤上的一丛草。

神在梦里告诉我:孩子,你顺着河流走吧,肯定能走到天堂。我就顺着河边往东方走,从过去走到了现在,从现在走到将来。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神给我的最后告诫,但周遭发生的一切,使我更加确信自己就是一个狂人,是一个新时代的狂人。当我成为狂人的时候,我方才丢弃这个世界的所有枷锁,抛开这样那样的虚假的文明。只要有黑暗,我就是田野里的狂人,我将要用一生的步履来留住树隙的一缕轻风,收留草叶上的一滴晶莹的露珠。

在这条河里,我可以与我的先人幸福地汇合而且交流,听着先人唱著我并不能太听懂的歌曲,说着我并不能完全听懂的话,我珍惜先人留下的精神财富。面对西服革履群体,我宁愿身着柳衣;面对美酒佳肴,我宁愿喝风吸露。我宁愿抛弃一切肉体的快感,顺着河流走,去寻找天堂。

我还在河边走着,已经看不清前生前世;我走着,从今生今世走到来生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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