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洲岛一片深蓝
2017-07-20沈乔
文◎沈乔
湄洲岛一片深蓝
文◎沈乔
洗掉一个纹身,需要至少四次切肤之痛,可她却舍不得洗掉和他最后一点模糊的印记。
四次切肤之痛比不上锥心之痛
“你确定要洗掉这个刺青?”“是的。”
“会很痛的。”
“没关系。”
“这个L是什么意思呢?”
……
这个问题丁小慢没有回答,她望着镜子里手臂上那个墨青色的L,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字母的全名:林绛。那个曾经在海边,无数次揪着她的鼻子跟她表白的男生,已经深埋于岁月的河床里。
“丁小慢,虽然你的名字很土,但我还是喜欢你。”
这些话,林绛跟丁小慢说过一遍又一遍,无论是一起追赶公交车的时候,还是一起坐在海边看日落的时候,抑或是那次他硬拉着她去刺青的时候。
那一年,丁小慢跟林绛18岁,刚刚结束高考。“就给她纹一个大写的L,我纹一个大写的D。”林绛对刺青师说完,又转过头对她说:“这样我们就有彼此的印记了。”
“确定要洗掉?”刺青师打断了她的回忆。
这次丁小慢犹豫了,但想起与林绛后来的那些年,她咬着牙点了点头。
洗掉一个纹身,需要至少四次切肤之痛。可是这些全部加起来都远远比不上林绛给丁小慢那一击来得痛,她恍恍惚惚从单位走回家里,觉得心里好像塌陷了一角。
九月的阳光从香樟枝叶的缝隙照下来,落在丁小慢的脸上,影影错错之间,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四年前。她跟林绛初见的那个下午,她顶着一片芭蕉叶在海边捉来不及躲进洞的潮汐蟹,装在玻璃瓶里,一个黝黑的少年凑过来,说了一句:“你不累吗?我来帮你拿芭蕉叶吧。”
还不等丁小慢同意,对方已经主动拿走芭蕉叶举在她头顶,在她面前落下一片清凉的影子。那天,丁小慢终于不用单手捉潮汐蟹了,可是她却一只也没捉到,少年衬衫的衣角落在她肩头,她嗅了嗅,夏天的海风里竟多了一丝春天的香气。
“你看着挺聪明,怎么手脚这么笨。”林绛看不下去了,丢下芭蕉叶,拿起丁小慢的玻璃瓶,踮起脚走到一群潮汐蟹那边,瞄准那些小蟹,一抓一个准,很快玻璃瓶就装满了。
丁小慢晚上将凉拌潮汐蟹端上桌的时候,才从妈妈那里得知,原来林绛是才到湄洲岛来的。他妈妈是地道的湄洲岛人,年轻的时候嫁去了外省,林绛出生于温山软水的江南,现在离婚了又带着林绛回来。
丁小慢家住在湄洲岛最偏僻的一个小港湾,只有几户人家,而林绛就搬到了她家隔壁,他们同龄而且在同一所中学的同一个班级,所以成为朋友的速度超出丁小慢的预算。第二天,丁小慢再去抓潮汐蟹的时候,林绛已经摘好芭蕉叶等在那里了。
丁小慢远远望着林绛,觉得心口微微一暖。
如果能在湄洲岛待一辈子就好了
那时候的湄洲岛,有钱人很多,但穷人更多。
对于丁小慢的父母这种普通渔民来说,唯一的副业就是在路边卖各种应季水果,等待路过的游客挑选。
林绛的妈妈是专栏作家这件事,丁小慢是初冬的时候才知道。那天早晨她去找林绛,看见他妈妈倚在一家旧钢琴上抽烟,忽明忽暗的火焰和腾升的蓝色烟雾,美得像一幅油画,丁小慢都看呆了。直到林绛从卧室出来,把她拉了出去。
林绛不喜欢他妈妈,许多人都能看出来,因为他们从来不一同出门,也从来不讲闽南语,两个人在家里几乎不交流。
那一天,林绛对她敞开心扉,讲了许多关于他爸妈的事。那时候丁小慢才知道,原来林绛的妈妈根本没有嫁人,只是未婚生子,他到前不久才知道自己有个爸爸,可是当那个人提出结婚,给他们一个家的时候,他妈妈却带着他逃走了。
他问为什么,她只冷冷地说,她不想被婚姻束缚。
从那天开始,林绛对他妈妈的态度就变了,他觉得她太自私,为了自由与梦想,却让自己一辈子缺乏父爱,永远顶着单身家庭的头衔,接受别人异样的眼光。
丁小慢听完这些已经眼眶泛红,她轻轻握住林绛的手,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能说出口。
“你可要替我保密。”林绛看着丁小慢眼里晶莹的泪光,心里生出一种别样的情愫,就好像第一次见到她举着芭蕉叶捉潮汐蟹一般,他忍不住上前帮忙。丁小慢郑重地点头。
十月的风仿佛从遥远的海面吹过来,落在他们身上有一种温润的触感。
小年夜的时候,林绛是在丁小慢家过的,原因是林绛的妈妈突然在小年夜前乘船离开了湄洲岛,只留下一个字条说要出门去寻找灵感。
丁小慢死乞白赖才把林绛拉去了她家里,四个人围坐在餐桌上吃平安面,还有丁爸早上出海捞回来的海鲜,丁小慢给林绛夹菜碗都堆尖了。林绛只埋头吃,不敢抬头看丁小慢一家人,因为连空气里都是温暖的,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家的味道,他怕他会忍不住掉眼泪。
林绛的妈妈没有留下地址,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林绛虽然担心但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待在岛上等待。丁小慢几乎每天都会去他家一趟,送吃的、陪他聊天,有时候也会拽着林绛去她家蹭饭。
丁小慢有时候觉得,她跟林绛真像是认识了许多年一样默契了,林绛也爱上了她做的凉拌潮汐蟹,两个人可以坐在海边吹着海风,吃完整整一盘,吃到牙齿发酸。
丁小慢闻着耗油香味想,她要是能跟林绛在湄洲岛待一辈子就好了。
一定要完成的人生梦想
一直到两年后的高考,林绛的妈妈也没回来过,只是会打几通电话,林绛的银行卡里会定期汇入一笔生活费。
林绛跟丁小慢一起从考场出来时,他在门口成群的中年男女里望了望,然后失落进入眼底,再进入心底,于是他突然被难过与失落包裹,推开人群跑了出去。
丁小慢只顾着跟爸妈抱怨考试难题,反应过来的时候,林绛已经不知去向。
那天晚上很晚,丁小慢才等到回来的林绛,他低着头踢一颗石子,发现她之后他突然朝她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她。那是丁小慢第一次看见林绛哭,她被吓了一大跳,但是却没忍心推开他。
月光如水,照在两个少年的身上,他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细细的海风吹动他们的衣角,好像时间停止了转动。
填志愿的时候,丁小慢跟林绛填了同一所大学,然后他们去市区里玩了一下午。路过一家刺青店的时候,林绛突然提议去纹身,他说万一以后丁小慢走丢了,他就凭借这个L找到她,她永远也逃不出他的手心了。
林绛的名字就这样印刻在了丁小慢的手臂上,她的名字也深深刻在他的手臂上,这样他跟她是不是就永远不会离散?
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丁爸因出海时突然休克,被检查出肝癌前病变。丁小慢从未这么恐慌过,在病床前只顾着掉眼泪,林绛紧紧攥着她的手心,想要安慰却说不出有用的话来。
丁爸很快出院,但是为了防止恶化,必须按时到医院复查,丁小慢跟她妈必须随时做好癌症病变的准备。这种准备,除了心理准备,还要准备足够治疗的钱,而这些钱对于世代渔民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
还有一个多月大学就开学了,丁小慢跟林绛说,她不能去念大学了,她要去打工赚钱,可是林绛却说:“上大学是你的梦想,可是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我妈给我准备好了念大学的钱,我已经拿来了。你放心去念大学吧,我帮你照顾你爸。”
林绛说完掏出一叠钱塞到丁小慢的手心,他在医院看到丁爸的时候已经在心里做好了这个决定,因此不管丁小慢怎么拒绝,他也没有动摇。他从心里觉得,自己这样没人管没人要的人,上不上大学无所谓,但是他一定要帮丁小慢完成这个梦想。
八月底,丁小慢哭着登上了去厦门的大巴。
一半为了爸妈,一半是为你
后来两年,湄洲岛因为妈祖文化的流传开始飞速发展起来,林绛发挥他的商业头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把丁家改装成了家庭旅馆,并且跟一些旅游网站合作进行推广。
旅馆的名字叫“一片深蓝”,是林绛取的,因为在二楼露台上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海,一片深蓝。房子不大,旅馆的房间有限,但在林绛的经营下好评如潮,许多外地游客甚至有因为看了林绛拍的照片,慕名而来。
那两年里,丁爸的病一直很稳定,只是偶尔要去医院复查,在外人看来,林绛早已经成了丁家人,甚至有邻居笑话丁爸,说林绛成了他家插门女婿。
对此,丁爸总是露出一脸憨厚的笑,而林绛倒是红了脸,他喜欢丁小慢,也有意无意说过许多次,可丁小慢似乎没真的放在心上。
旅馆除了冬天淡季,其他时间入住率都是百分之百,林绛除了帮丁爸赚钱之外,最期待的就是丁小慢放假回来。
丁小慢总是赶早晨第一班车,再搭最早的船回湄洲岛,跟爸妈问候之间总是忍不住多看林绛几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欢喜,更多的是爱慕。
每次丁小慢回来,还是会跟林绛去海边,扯掉一根芭蕉叶,一起抓潮汐蟹,仿佛在那一刻他们又回到了初见的时光。
“等我大学毕业,我就回来,待在湄洲岛当渔民,哪里也不去了。”丁小慢说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还是这么笨,谁念了大学还回来当渔民啊。”林绛虽这么说,可心里却乐开了花。
“一半为了爸妈,一半……是为你。”丁小慢脸上绯红,幽幽地说:“这么多年你说过许多次喜欢我,可是我一次也没敢说出口,等我毕业吧,那时候我说一百遍给你听。”
林绛一愣,抬头看着丁小慢,连放走了手里的潮汐蟹都不知道。两个人还躲在芭蕉叶下,四处都是潮汐蟹爬动的声音,可是气氛却变了,两个人谁也不敢看谁,但心却像磁铁般不断靠近。这时候,太阳的光完全海平面吞没,夜色覆盖下来,丁小慢觉得自己的脸上冷不丁被一个温润的东西碰触了一下,刹那间又缩了回去。
“林绛,你个坏蛋!”
等她反应过来,林绛早已笑着跑远,她举着手里的芭蕉叶朝他跑去,脚步轻快又欢乐。
她做不到这样爱憎分明
大三开学不久,林绛的妈妈回来了。
林绛考虑了一夜,还是去码头接她了,她比从前老了许多,笑起来眼角有了鱼尾纹,她为她的不辞而别跟林绛道歉,她还说人终归是要落叶归根,她会在湄洲岛了此余生。
虽然这句话的可信度不高,但林绛还是很高兴,他打电话告诉丁小慢的时候,激动得语无伦次,他说他再也不会在梦里梦见她回来了,也不用再担心某天在报纸上见到她不好的消息了。而且他妈妈不再抽烟,也不再写作,偶尔弹弹琴,还去了丁家的旅馆里打工,说要赚钱补贴家用。他说:“丁小慢,我好像开始……变得幸运了。”
丁爸的身体似乎也已经恢复了正常,许久都没有再去医院复查了,这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但是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了后来那样呢?
那是十月的某一天,丁小慢正要去上英语课,在走廊里接到丁妈打来的电话,说她爸爸病情复发,现在被转去了市里的医院。丁小慢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医院,丁爸在急诊室里,丁妈在门口哭红了眼眶,而林绛在一旁一脸呆滞,看丁小慢的目光也闪烁不定。
丁妈一看见丁小慢抱着自己的女儿,哭到泪如雨下。
“林绛他妈偷了我们家的钱跑了。万一你爸需要做手术可怎么办啊!”丁妈说完,丁小慢看向林绛,而他只是低着头不看他。
丁小慢简直不敢相信林绛的妈妈会做这种事,她知道林绛一定也很难过,她原本想去安慰他,但想起急诊室里的爸爸,她却迈不动步子。
丁爸到深夜才从急诊室里被推出来,医生一边责怪没有来复查,一边说病变已经恶化,转为肝癌中晚期,必须尽早接受手术治疗。丁小慢脚下不稳险些摔倒,丁妈跟着医生跑去丁爸的病床前放声痛哭,而林绛仍旧不停拨打着他妈妈的手机号码。
丁小慢站在走廊里看着林绛,他始终不敢看她。
“别打了,你打不通的。”丁小慢终于接受这个事实。
“对不起……”林绛的声音很低,但除了对不起,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这一切都怪他,是他以为妈妈这次回来是洗心革面想要跟他一起好好生活,所以才让她在丁家客栈帮忙,她这才有机会偷钱。
从他知道妈妈偷钱跑路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跟丁小慢再也没有可能了。
那天夜里,丁小慢跟林绛在走廊里站了一夜,两人之间只隔了五米的距离,明明很近但却又感觉很远,到天亮也没说一句话。
太阳从窗口照进来后,丁小慢做了一个决定,她没问任何人的意见,一脸坚毅地打电话跟学校申请休学。然后开始四处借钱凑钱,甚至请人在网上发布了公益筹款,可距离昂贵的手术费还相差甚远。
而林绛除了一直在医院照看丁爸之外,什么忙也帮不上,他在这个孤岛上没有朋友,没有家人,甚至住的房子也是租来的。
丁爸是在生病五个月后去世的,因为他执意放弃治疗回家住的,他说不愿意看到丁小慢再奔波下去了,短短一周内她都憔悴成了纸人,他还劝丁小慢不要怪林绛,这一切跟他都没有关系。
丁小慢也知道和林绛没关系,可小偷就是他妈妈,她做不到这样爱憎分明,尤其是在爸爸去世的那一天,她甚至突然有些恨林绛。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爸爸还是去世了,而她也再不可能去爱林绛了。
眼泪在他离开时就流尽
丁爸去世后,丁小慢每天都窝在家里,丁妈仍然经营着旅馆,可入住的游客少之又少。林绛是在爸爸去世一周后消失于湄洲岛的,他只用了一封信跟丁小慢告别。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我走了,对不起。
丁小慢看着这六个字,眼泪流的悄无声息。
在后来的许多个日夜里,她一想起林绛就哭,不知道是爱是恨。有时候在梦里梦见林绛,她也会从梦中惊醒。然后望着窗外泛起鱼肚白的天空,发呆到天明。
后来,她专程跑去那间刺青店洗纹身,却舍不得洗掉最后一点模糊的印记,那时候她才知道自己仍然深爱着林绛,但又无比清楚的知道,她与他这辈子都没有可能了。
林绛的妈妈是两年后又回到湄洲岛的,那时候丁小慢已经大学毕业,在一家旅行社工作。林绛的妈妈变得疯疯癫癫,她跑来丁小慢的办公室里,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下来,眼里写满悔恨。
她说,当年她是故意回到湄洲岛取得了林绛的信任,偷走了丁小慢家的所有存款,因为她爱上了一个流浪歌手,她要帮他走上明星路,可是当她把钱全部递到那个人手里后,她当场就被抛弃了。她这些年一直活在愧疚之中,不敢去见林绛,也不敢回来。
丁小慢在办公室里看着林绛的妈妈跪在自己面前,不停地忏悔,眼角酸涩但却没让眼泪流下。大概从她爸爸去世一个月后,她总是会定期收到一笔钱,她知道一定是林绛,但是她再也没有任何心思去追寻他的下落,所有的眼泪在他离开时就已经流尽了。
丁小慢还想起,在毕业典礼上当代表发言的时候,她曾看见了观众席上有一个很像林绛的人,可是等她再细看的时候,那人却不见了。
现在想来,那一定是林绛吧。
尾声
又是九月天,丁小慢扯了一片鲜绿的芭蕉叶,提着玻璃瓶在退潮后去捉潮汐蟹。她不知道潮汐蟹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机灵了,她一只也捉不到,看来今晚没办法吃到凉拌潮汐蟹了。夕阳渐渐下滑,放学的孩子们,纷纷涌向海滩,他们也来捉潮汐蟹。
隐约间,丁小慢仿佛听见林绛在身后问她,“你累了吗?”
可她回头只看见一片深海,寂静而空远。
编辑/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