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纳须弥”
2017-07-19储楚
摘 要:《维摩诘经》至唐朝,维摩诘从“金粟如来是后身”之神圣,雄辩滔滔的玄谈、不可思议的神通转变为平平常常的居士。文人与维摩诘之间关系进一步转向世俗。这一点,以白居易诗歌尤为明显。白诗中“吾道寻知止”的知足态度,是使他排除现实困厄,获得现世精神自由的力量。这是洪州禅对白居易的影响,也是白居易以维摩诘的精神为自己的人生观的体现。本文从白居易闲适感伤诗中的维摩诘、文人与佛禅,管窥白居易对维摩诘形象世俗化之推动。
关键词:白居易 维摩诘 世俗化
唐前,尤以六朝时期,维摩诘被视为不可思议法力的妙喜如来或金粟如来的示现,是向世人示法的菩萨。他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教诲众人。至唐,接受《维摩诘经》的已不同于六朝出身于贵族的玄士,接受主体的改变正是隋唐以来时代思想大趋势下,一批批依靠“政能文才”进身的庶族阶层地位提高之果。陈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专述此变化尤其发生在盛唐、中唐以来:“进士之科虽设于隋代,而特见于尊重,以为全国人民出仕之唯一正途,实始于唐高宗即武■专政之时。”?譹?訛在新的时代条件下,白诗中呈现出的维摩诘,不仅是活跃的士庶文人对佛教典籍之再理解,佛菩萨形象接受之转变,更是文人与维摩诘之间的关系转向世俗的体现。
白居易,字乐天,“君子居易以俟命”“乐天知命故不忧”。其号“香山居士”,生前嘱家人将其“葬于香山如满师塔之侧”,一生与佛门因缘之深,为居士中习佛之典型。所作禅诗中的维摩诘,尤看出佛禅对其影响至深和其“独善”之情的寄托,多见于包括律诗在内的闲适诗和感伤诗中,有佛禅为住卧起行、佛禅为身心寄托和佛禅为独善兼济之态三类。而这种递进深入的过程正与白居易一生时间轴的浮沉相一致。
一、好是修心处,何必在深山
白居易入仕前后所作此类诗,多为对《维摩诘经》佛禅教义的参悟研习。或同僧人讲谈禅法,或于寺庙禅习静休。贞元十五六年?譺?訛应举前即与一些高僧交往,并作《感芍药花寄正一上人》《题赠定光上人》等:“今日阶前芍药红,几花欲老几花新?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空门此去几多地?欲把残花问上人。”?譻?訛“二十身出家,四十心離尘。得径入大道,承此不退轮。”?譼?訛“幻身”“不退轮”分见《维摩经·方便品》和《维摩诘·佛国品》。化用其“是身如幻,从颠倒起”“逮无所得,不起法忍,已能随顺,转不退轮”之义。
《维摩诘·弟子品》有言:“出淤泥,无系著,无我所……随禅定,离众过。若能如是,是真出家。”或许正是夏日的静休坐卧而有感曰:“尽日坐复卧,不离一室中。中心本无系,亦与出门同。”这种“中心本无系,亦与出门同”中正透着几分佛禅与日常生活相连之意味。
元和六年,白居易在下■守制时作《春眠》“却忘人问事,似得枕上仙。……全胜彭泽醉,欲敌曹溪禅”一诗,可侧证其所处的中唐时期,慧能南宗禅兴盛的缩影。此时的禅宗,尤以马祖道一派的洪州禅最为鼎盛。《景德传灯录》云:“佛法事在日用处。在你行住坐卧处。吃茶吃饭处,语言相问处。”洪州禅正是主张从凡境来体验禅理,认为禅的体验离不开日常生活。
白居易于下■乡间丁母忧时,创作了大量闲适诗:“身着居士衣,手把南华篇。”“好是修心处,何必在深山。”正是受洪州禅的影响。禅宗的发展与《维摩诘经》关系密切,一方面,禅宗重《维摩诘经》立自己的宗义,用维摩诘居士形象发挥自宗的观念;另一方面,维摩诘渐成士庶文人修禅对象甚至效仿的偶像。白居易对禅机的体认不仅于吃穿住卧的日常中,还进一步效仿维摩诘居士的修行方式和“独善”胸怀:“何须广居处,不用多积蓄。丈室可容身,斗储可充腹。”?譽?訛此《秋居书怀》作于元和五年,“丈室”是僧人或居士所居,场地狭小。“丈室”“斗储”又乃白居易对己处境之形容,可见他以维摩诘居士为自身修行之榜样。同时“可容”与“可充”,亦是他深悟维摩诘之澹然无虑,安时处顺的心态写照。
丁忧期间,由于小女金銮、亲朋故人等相继逝去,自身亦受眼疾折磨:“不学空门法,老病何由了?”“一病经四年,亲朋书信断。……三寄衣食资,数盈二十万。”?譾?訛这首感伤诗《寄元九》,正是白氏丁忧家居,经济颇感拮据时,可知元稹时常予以资助。而“一病”正谓其下■守制时所患之眼疾。隐居丁忧间,诗人通过行禅与坐忘的洗心法,呈现出“佛法在日用处”向“佛禅为身心寄托”转化的境态。
佛教将守道自居者,视为居士。维摩诘正是居士中的代表。故《维摩诘经》与洪州禅的顺时处世,《维摩诘经》在唐朝士大夫间的广为传习,正说明维摩诘居士的在家修行方式为唐朝文人士大夫所接受和躬亲实践。而白居易与佛门因缘之深,可谓居士中习佛之典型。
二、中心一调伏,外累尽空虚
元和十年前后“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一贬再贬为江州司马。仕途的低落不顺及“此病独未去”的现实苦厄,其情其感尽诉诗中:“岂止十年老,曾与众苦并。”“不如学无生,无生即无灭。”
此时期,他通过徜徉山水,作《留题天竺灵隐两寺》《题玉泉寺》《春游西林寺》等山水游历诗,于迷茫中探悟人生真义。兼与东林、西林二寺道人游,“与凑、满、朗、晦四禅师,追永、远、宗、雷之迹”,后“久参佛光得心法,兼秉大乘金刚宝戒”,并“钩深索引,通幽洞微”“凡守任处多访祖道,学无常师”,沉浸佛禅日深。
《维摩经·问疾品》:“当念饶益一切众生,忆所修福,念于净命,勿生忧恼。”在白居易对己人生的审视目光下,对此真义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其“独善”之情寄托禅宗愈发明显:“中心一调伏,外累尽空虚。名宦意已矣,林泉计何如?”“如是用身心,无乃自伤残?坐轮忧恼便,安得形神全?”?譿?訛此二诗分作于元和十一年和十二年的江州。佛教讲求通过“调伏、调和、降伏”控御身心、制伏诸恶行。诗人通过习禅兼效维摩诘来自宗,将其作为调伏自心,平衡自身心理天平倾斜的一种方法。
从《维摩诘·入不二法门品》中:“空即无相,无相即无作,若空无相无作,则无心意识……是为入不二法门。”“无缚无解,不燃不灭,如是解者,是为入不二法门。”他渐悟“不二门”之真谛:“只有解脱门,能度衰苦厄。”“唯有不二门,其间无夭寿。”?讀?訛白居易正希冀从《维摩诘经》中获得更多超越现实的启示,在人生的起伏中从佛道玄理处得到支撑,摆脱烦恼,入更高的轮回:“亦如恩爱缘,乃是忧恼姿。举世同此累,吾安能去之。”“旧游成梦寐,往事随阳焱。”
三、唯是名衔人不会,毗耶长者白尚书
从杭州刺史到致仕还乡,白居易渐入其人生的夕阳红。长庆四年诗:“来去三四年,尘土登者稀。”可见诗人约长庆元年、二年已赴任杭州。其作诗述在杭生活:“松下轩廊竹下房,暖檐晴日满绳床。净名居士经三卷,荣启先生琴一张。”?讁?訛(《东院》)
心境随悠悠岁月变迁。诗中的闲适已不同于丁忧时那分效仿钦羡“陶渊明式”的不求,而是老来对仕途平稳的一种乐天知命,明哲保身的无所求:“无恋亦无厌,始是逍遥人。”(《逍遥咏》)《苏州重玄寺法华院石壁经碑文》中诗人述其信向之深:“证无生忍,造不二门,住不可思议解脱,莫极于《维摩诘经》。”大和元年,皇帝降诞日在朝廷举行了“三教论衡”,白居易正是用《维摩诘经》中的“芥子纳须弥”之义与安国寺僧法本论衡,为世人所称道。
“正传金粟如来偈,何用钱塘太守诗?”?輥?輮?訛(《内道场永欢上人就郡见访善说〈维摩经〉临别请诗因以此赠》),金粟如来正指维摩诘。正因为寻求安舒乐知,于维摩诘处诗人有了更深的体会。白居易对维摩诘的理解,与自身生活相联系,同世俗琐碎的人生画上类似的符号,并转化为安时处顺、充满诗意、“心安是归处”的人生态度。尤其明显的是,他常常自比维摩诘:“有室同摩诘,无儿比邓攸。”?輥?輯?訛六朝以来维摩诘家庭的传说,维摩诘乃“法喜以为妻,慈悲以为女”。此处白居易用此来自喻,是把自己的悠游闲放等同于维摩诘的游戏人间。大和七年诗人《自咏》:“白衣居士紫芝仙,半醉行歌半坐禅。今日维摩兼饮酒,当时绮季不请钱。”?輥?輰?訛白衣居士,本指维摩诘,诗人于此自比。又自比为汉初的隐士绮里季。习禅居士与隐士等同比对,可见白居易所理解的维摩诘更加宽泛。一年后作《早服云母散》:“晓服云英漱井华,廖然身若在烟霞。……净名事理人难解,身不出家心出家。”?輥?輱?訛净名居士,亦指维摩诘。此处既写道教“服食”长生,又将习禅、歌酒行乐相等列。表明自己尽管“放浪形骸之外”,但是同维摩诘一般“身不出家心出家”的人生态度。难怪刘禹锡《酬乐天醉后狂吟十韵》中称他为:“散诞人间乐,逍遥地上仙。诗家登逸品,释氏悟正筌……吏隐情兼遂,儒玄道两全。”
会昌二年,诗人以刑部尚书致仕并作《刑部尚书致仕》:“全家遁世曾无闷,半俸资身亦有余。……唯是名衔人不会,毗耶长者白尚书。”“毗耶長者”,即维摩诘,住毗耶离国。同年作《病中看经赠诸道侣》:“右眼昏花左足风,金篦石水用无功。……何烦更请僧为侣,月上新妇伴病翁。”?輥?輲?訛除了用“金篦刮眼病”“磁石水治风”等出自《涅■经》《外台方》的佛籍典故来形容,更将老年的哀疾之身比为维摩诘(维摩诘有女名月上),表明自己以世俗的天伦之乐来排遣老病的愁苦。
白居易晚年所作自比为维摩诘诸诗,将自身的遭际与维摩诘的人生相联系,将自身“放浪于形骸之外”态度与维摩诘的世俗游戏人生、在家修行观念画上等号。由此,维摩诘居士于白居易已不是金粟如来的前生。观白居易一生之诗,他始终效仿维摩诘居士,效仿维摩诘对人生的超脱旷达的境界而“以忘怀处顺为事”“放心于自得之场”。白居易一生起伏,但相较其他文人而言,他更加随缘自适,处之泰然,“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正因为维摩诘始终能给他精神上的指引和慰藉,更安然不忧,乐知天命。这正体现了维摩诘形象在唐朝的重要之变——逐渐世俗化。六朝以来,维摩诘菩萨的形象深入人心,《维摩诘经》在唐代的传习之广,得力于禅宗的发达。在唐士大夫间,《维摩诘经》和信仰禅宗是密不可分的。王维李白等大家亦热衷于研习维摩诘。但将维摩诘以此种方式同自身密切联系,将维摩诘理解为普通居士,将之作为社会矛盾丛生、政治混乱腐败的条件下应付世事和安置身心的独特方式,确是此类白诗的特点所在。这种乐天、旷达的人生观与安时处顺的人生态度,作为社会矛盾丛生、政治混乱腐败的条件下应付世事和安置身心的独特方式,对诗人的人生和他的创作具有的证明意义应予以充分肯定。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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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作 者:储楚,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