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他“爷爷”
2017-07-19王健壮
王健壮
德儿出生后,我就开始改口叫他“爷爷”。他跟我当了44年的父子,前26年我叫他老爸,后18年我都叫他“爷爷”,因为爷爷是他最爱听到的一种称呼。
其实从我开始叫他“爷爷”后,我和他的父子关系才起了微妙的变化。
初次叫他“爷爷”,当然是学他孙子的口吻,很可能的场景是:在一间医院里,我抱着那个刚出生的婴儿,指着站在他面前的那个老人说:“这是你爷爷喔!”
后来愈叫愈顺口,很可能的因素是:爷儿孙三代人常常聚在一起,而且他的孙子永远是我和他聊天的主题。从“爷爷你看德德会爬了喔!”到“爷爷明天我们一起送德德到幼儿园”,我和他之间因为有了一个“中介”,父子间的对话才愈来愈多。
但在那个“中介”未出生前,我和他之间卻是另一种父子关系。
我父亲生了6个儿女,但我们从小就唯母命是从,放学回家第一个打招呼的人是母亲,给我们零用钱的人是母亲,骂人打人的是母亲,甚至第一次离家写信报平安,信封上写的收信人也是母亲的姓名。
即使我是他6个儿女中特别偏爱的一个,但我和他一个月说的话,可能加起来还没有我和母亲一天所说的话多。他是一个沉默的父亲,也因为沉默,他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父亲。
在“父亲”这个名词前加上“陌生的”这个形容词,好像有点不可思议,但我这几年每次回想起我跟他同住的那18年,记忆中的父亲讲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知道的确实是少之又少,少到我不得不用“不可思议”这个形容词描述他。
他的故事,我们从小是听母亲讲的,即使他跷着二郎腿坐在旁边,他也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除非你问他,否则他从来不插一句话。幸好我从小就爱发问,才能一点一滴地把他的历史拼凑起来,从他出生的老家,一路拼凑到他从上海搭船逃难到高雄,否则我们家6个孩子对自己父亲的认识,很可能比对邻居别人父亲的认识还要少。
直到他北上与我同住的另一个18年,他虽然仍是个沉默的父亲,但不再是个陌生的父亲,当然,也更不是个陌生的爷爷。
他以前没跟他儿子讲的那些故事,他会讲给他孙子听,我坐在旁边当听众,偶尔也会插个话,甚至纠正他“奶奶以前讲的不是这样啊……”。每次他都会说:“你妈记错了,以前我只是不讲,我自己的事我怎么会记不得。”就这样,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我是从“爷爷”的故事里才知道了更多父亲的故事。
直到他的身体日渐衰败后,爷爷讲故事的次数也愈变愈少;我又变成以前那个爱发问的儿子,常常故意讲他那些我早已倒背如流的前尘往事,但他跷着二郎腿坐在旁边,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18年前的那个父亲又重回眼前。
(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我叫他,爷爷》一书)(责编 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