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伯克段
2017-07-19李敬泽
李敬泽
公元前722年。《春秋》纪事首年。
这一年,鲁国的国君惠公薨逝。嫡子姬允已被立为太子,但是,姬允此时大概只有两三岁,于是由他的庶兄、已经成年的息姑摄政。按照周朝的传统,摄政者在摄政期间享有君王的称号,所以,息姑就此成为一代鲁公。鲁国的始祖,那位神秘的周公,也曾是摄政者,他是华夏文明历史上最关键的人物,作为最初的“总设计师”,制礼作乐,规划了这伟大文明的基本架构。在他的兄长、开国的武王崩逝后,周公扶立年幼的成王并临朝摄政,后来,成王长大了,周公把一个秩序井然的天下交还他的侄子。
——天下事,竟可如此完美。这是政治,也是伦理和亲情,是历史,也是律法,周公所做的一切将被持久地追慕和模仿。
当息姑登上君位时,他并不知道他恰好站在了一个凶险、壮阔的大时代的门前,他并不知道,一切坚固的事物即将烟消云散,他确信,他将像伟大的周公那样善尽职责,然后,把一个好的鲁国交还给他的弟弟。
于是,这一年便是隐公元年。一元复始,岁月清寂,在欧亚大陆的东端,大地正从漫长的严寒中复苏过来,气温升高,气候变暖,黄河流域水草丰茂,恍如江南。但夏虫不可语冰,彼时的史官无法越过个体生命的尺度观察人类生活的变化,两千七百年前,天下本来事少,他把自己等成了一棵树,终于,到了这年五月,风骤起,传来大事一件,史官端坐,在竹简上写下六个字:
“郑伯克段于鄢”。
是的,就这六个字,禁欲、淡漠。文字神圣,史官如同祭司,在他看来,繁复嘈杂的记述会扰乱在文字中、在人世间暗自运行的天道。
郑国的国君在鄢地击败了一个名叫段的人。
为什么称“郑伯”、为什么用“克”字、为什么叫“段”?后世的解经者们推敲每一个字,在每一个字中领悟微言大义。
左丘明则在这个标题下讲述了一个故事。这是春秋的第一个故事,左氏的讲述后来被收入《古文观止》,开卷第一篇。在现代,世事翻覆无常,但《郑伯克段于鄢》一直在,照例被收入各种教科书。后世的中国人,只要是读过书的,大概都记得这个故事。
现在,让我们重读这个故事: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
——郑国国君武公从申国迎娶了一位夫人。申国与郑相邻,在河南南阳,后来被楚文王所灭。申国国君姓姜,这位姓姜的武公夫人后来就被称为武姜。武姜生了两个男孩,哥哥就是后来的郑庄公,弟弟名段。至于他为什么又叫共叔段,后边会说到。
“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
——何为“寤生”?后世的儒生各执己见,说法不下七八种。一说是生于白昼,白天生孩子很好啊,怎么会惊到妈妈?另有一说是,这孩子一生下来就二目圆睁,这确实有点吓人。吵来吵去,占上风的说法是,所谓“寤”乃“牾”之借字,逆也,足先出,这在春秋时代的医疗条件下,很可能会要了妈妈的命。
于是,给孩子起名就叫寤生。这名字起得真是不好,它时时召唤着母亲的伤痛记忆,它将时时提醒这个孩子,他是多么艰难地来到世上,他是不顺的,孝者顺也,难产的寤生从一开始就违逆着母亲。
然后,妈妈的心就偏了,都快偏到右边去了:“爱共叔段,欲立之。请于武公,公弗许。”
老公老公,把家业传给小段吧。
武公当然不答应。心偏也偏不过天理去,周公礼法固然摇摇欲坠,但其中包含的制度理性,任何头脑不糊涂的人都能看得明白。在君位传承中,必须坚持嫡长子继承制,首先是嫡子,比如鲁国的姬允,如果有一个以上嫡子,那必须是嫡长子。别跟我说小儿子或者小老婆所生的大儿子更聪明、更贤能,问题是,如果没有金石一般清晰不移的规则,没有政治共同体无可争议的预期,仅仅凭着高度主观的贤能原则,每一次君位的更替都可能酿成可怕的分裂和混战,其代价远远高于君位上坐着一个废物或疯子。
更何况,寤生显然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寤生终于成了郑公。妈妈很郁闷很委屈,妈妈要为她所爱的小儿子争利益。
——“为之请制”。寤生啊,把制这个地方封给段吧。那是今日的河南荥阳市汜水镇,后来是三英战吕布的虎牢关。寤生沉吟,细细想了想小段站在虎牢关上的场面,终于说,不行啊,“制,严邑也”,地势险要,不能让小段闪了腰,“它邑唯命”。别的地方随你们挑。
母子俩对着地图看啊看,最后说,我们要京。
好,给你京。
于是,段成了京地的主人,从此江湖上人称“京城太叔”。
京還是在今之荥阳,虽说不像制那样地当要冲,却是莽苍苍一座大城。大夫祭仲连忙来劝:使不得呀,京城太大,“君将不堪”,那太叔迟早作乱!
庄公叹口气:我有什么办法,我娘非要给他。
祭仲急了:“姜氏何厌之有!”她恨不得把整个郑国都给了小儿子!“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图,况君之宠弟乎?”防微杜渐啊,不要让事情不可收拾!
庄公沉默,然后一张嘴就说出了流传千古的名言:“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好吧,这句话我们记住了。面对着世间的不公和不义,我们说服自己,上天自有盘算,即使是恶,也如生命一般,会自然地走向衰败和朽坏。
多行不义必自毙,请相信,请等待。
“京城太叔”,这是多么炫目的名号。叔是弟弟,丈夫的弟弟是小叔,而太叔乃是大叔,是尊贵的,是国君的第一个弟弟。那些年里,太叔段是郑国最耀眼的明星。《诗经·郑风》中,《叔于田》《大叔于田》歌唱的都是这位小段。在《叔于田》中,两千七百年前的一个女子以粉丝般的狂热追捧着她的偶像:
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叔于狩,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
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她站在村头,遥望着纵马行猎的小段,那人,那么美,那么好,那么英武,当他出现时,当他在原野上奔驰,巷子里就再也没有男人,世间再也没有男人,因为他们“不如叔也”,因为,在这痴狂、沉醉的眼中,只有这天上的、云端的男人。
好吧。如此的太叔段,他如同神,万众仰望,他如神一般浩荡、华美、纵情:
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叔在薮,火烈具举。襢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无狃,戒其伤汝。(《大叔于田》)
——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张孝祥《六州歌头》)这位太叔,他驾着四马的战车,马缰如丝带飘拂,左右两边的马如飞如舞,太叔飞身下车,扑向林莽,火把遍地高烧,太叔赤裸着身体,胸大肌肱二头肌背肌和八块腹肌在熊熊火光中闪亮,他是一匹猛兽,他赤手搏虎,他竟制服了猛虎!
太叔啊,求你不要这样,小心它会伤害你!
——这是一个春秋巨人。在这两首诗里我们看见了与《郑伯克段于鄢》完全不同的段。在《左传》的叙述中,这个段面目模糊,他甚至是软弱的,他只是母亲的宠儿,在野心和贪欲的支配下妄动。而在《叔于田》和《大叔于田》中,你看到这个与猛虎相搏的人,这个在人们眼里具备一切男性美德的人,他的身体如此强大,他的气概震慑群伦,他的问题不是贪婪,而是无节制,他不知何为危险,热血翻腾,他会轻率跨越人类生活的一切界限,以至于即使是倾倒于他的人也不禁担心:“将叔无狃,戒其伤汝!”
显然,太叔段不会听见这微弱的声音。此时,春秋的大时代刚刚开始,这个大地上即将出现无数这样的巨人,他们在一个崩坏的世界上、在原野和丛林中闯荡,他们将擒杀猛虎,或者自己成为猛虎。
太叔行猎的队伍必定不止于京,京太小,一只虎的领地应在一百到四百平方公里。太叔逐猛虎而行,他到了郑国的西边和北边,他直接向西边和北边的官吏下达命令,完全不顾那里并不是他的封地。
大夫公子吕跑去向寤生抱怨:“这个国家到底谁说了算?您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是想让位给他,那您早说,我赶紧去伺候新主子。否则就赶紧动手,再拖下去,人心就乱了。”
庄公不动,回答道:“无庸,将自及。”
事态继续发展,太叔段公然宣布,西边和北边那些地方从此便是我的地盘。公子吕又急了:“可矣,厚将得众。”
庄公还是不动:“不义,不暱,厚将崩。”
终于,公元前722年周历五月,消息传来,太叔段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将要暱袭国都,他们的母亲武姜将作为内应,打开城门。
是的,不能等了,庄公寤生说:“可矣”,命公子吕率战车二百乘直扑京城。
令人意外的是,万众景仰的太叔段,他所得到的支持竟如此脆弱,也许是“不如叔也”,所以“巷无居人”,当国君的大军杀来,他的军队和国人竟立时土崩瓦解。段仓皇逃往鄢陵,那是如今的河南鄢陵县,郑兵追杀而来,“克段于鄢”。周历五月二十三日,段逃往共国——位于河南辉县的一个小国。从此,他不再是太叔段,他成了共叔段。
春秋史上,“郑伯克段于鄢”其实并非大事。但是,它位居《春秋》开端的醒目位置,成为大时代的先声:维系宗法制家庭、社会和国家的礼制和伦理正在崩坏,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春秋二百四十二年,相斫相杀,正始于寤生与段这君臣兄弟之间。
春秋公案第一桩,大家都来评评理。庄公的君位无可置疑,段的反叛铁板钉钉。后人对此插不进嘴去,大家重点讨论的是庄公寤生的动机问题。
的确,在左氏的叙述中,寤生像一个处心积虑、阴鸷冷酷的猎人。他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他的猎物和对手犯错误、犯更大的錯误。他本来可以尽快行动,制止段的悖逆行为,这样至少可以避免最后的悲剧,但是他不,他甚至是在期待着,端坐于此看着段走向他预设的陷阱。
《左传》中,在讲完这段故事后,对于《春秋》经文何以称“郑伯”做出了解说:“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这是对庄公寤生的道义谴责:你是郑伯呀,你是国君、你是兄长,你本来有义务、也有机会教导你的臣子和弟弟,但是你就这么心怀叵测地等着。杜预《左传》注更直截了当地断言:“明郑伯志在于杀”。孔颖达《左传正义》引服虔的话进一步提出指控:“公本欲养成其恶以加诛,使不得生出,此郑伯之志意也。”
所谓“志”、所谓“志意”,说的是人心中无法言喻的隐秘动机,所以,无论《左传》还是后来的论者都是作诛心之论,他们指着庄公寤生的鼻子喝道:你是不是这么想的?你从一开始就存心除掉你的兄弟!
《郑伯克段于鄢》,好文章也。结构如此严密,逻辑如此清晰,起承转合,间不容发,层层推进,一气呵成。但问题是,它太好了,它让我们忘了,左丘明在此叙述的事件,时间跨度长达三十几年,如果从寤生即位算起,也长达二十二年。如果把这文章还原到三十年、二十年的岁月里,还原到一天又一天树叶般数不清的日子,你难道不觉得,它过于严密、过于清晰?
寤生即位时年仅十三岁,段只有十岁。现在,母亲姜氏为十岁的弟弟要求封地,十三岁的寤生怎么办?我很怀疑他会说出“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样的话来,即使说了,这句话也可能已经是当时成语,他只不过是随口说出,然后幸运地被载入《左传》,从此获得著作权。相比之下,“姜氏欲之,焉避害?”这倒很像他自己的话。他面对着偏心的妈妈、娇纵的弟弟,他是长子,现在是这个国这个家的主人,他能怎么办呢?好吧,给他们,让妈妈高兴。
然后是二十二年的漫长时间,无论段的行为还是寤生的反应,必定不会像《左传》所述那样具有严密的戏剧性,那不是一场戏,没有人用二十二年演一场戏。在春秋时代,二十二年已经长过了大部分人的寿命,庄公寤生,他要用二十二年等待他的弟弟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他真是太有耐心了。况且,现有的叙述中,包含着后设的、马后炮式的视角,庄公寤生是胜利者,由此倒推,人们揣度他的志意,使他的言谈和行为导向最终的结局。但是,让我们回到那漫长的二十二年,庄公何以就那么有把握他一定会在最后摊牌时获胜?无论当时还是后世,国君面对一个心怀叵测的反叛者,常常不堪一击,他怎么能够断定日益坐大的段不会是最终获胜的一方?不要告诉我“不义,不暱,厚将崩”,如果庄公真的这么想,他就太天真了。
郑庄公,这个名叫寤生的孩子,他一直在逃避,在拖延,这个拖延症患者,他不是在等待时机,等待果子熟了,从枝头落下,他只是不愿做出那个困难的决断,他一直期望着的是,最终的结局、摊牌的时刻永远不要到来。
因为到了那个时刻,他不能想象将如何面对母亲。这个女人,他活在她所赐之名里,就像在“寤生”这个题目下做一篇文章,母亲是出题者,寤生是作文者,他多么希望让母亲满意,虽然他知道母亲永远不会满意。他是寤生者,他的两只脚先来到这世上,从此逆水行舟,世道艰难。他是逆的,他是命里注定的忤逆者,他伤害了母亲,他和世界将互相伤害。他多么希望一切都是顺的,天地有恩,人世有情,可是,人世的恩情纷乱难治,他拒绝把制交给段,因为他不能负了、逆了把社稷、把郑国交给他的父亲。但在他拒绝母亲的同时,他就退却了,他让母亲失望了,他将不断妥协和退却来弥补这亏欠,补救这不顺。他嫉妒他的弟弟,他千百次地想过,如果段在这世上消失,那就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但是,那同时也是天塌地陷,他将失去他的母亲。他无数次深怀恐惧和罪感地想象自己降生时的情景,喷溅的血,绝望的嘶喊,他是未遂的凶手,他差一点就杀了他的母亲,现在,如果他把段从母亲的怀里夺走,他就把母亲再杀了一次。
由此,我们才能理解庄公寤生的狂怒。他粉碎了段的叛乱,立即派人把母亲武姜押往城颍囚禁起来,他嘶喊着,发出决绝的誓言: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除非到了地下,决不相见!
这是极不理智的行为。无论当时还是后世,如此囚禁亲生母亲都是绝对的人伦悲剧和舆论灾难,即使秦始皇这样心如铁石的人也不能承担。
此前的一切绝非庄公寤生处心积虑的结果,如果是那样,他一定会想好怎么处置母亲。但是,他显然没有想好,他不敢想,他只是忍耐、拖延,他拖了二十二年,他以为终究会拖过去,谁想到,他还是不得不面对结局。
那一日,黄昏日落,忽然,庄公寤生登上了城墙,众人愕然,他们不知道他来干什么,没有人敢上前说话。寤生独自走到城墙的垛口,他望着渐行渐远的囚车。
他忽然想哭,想像一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然后,有一天,驻守颍谷地方也就是如今登封一带的将军颍考叔拜见庄公。君臣宴饮,颍考叔把大块的肉拨到一边。庄公寤生看在眼里,问道:怎么不吃肉啊?颍考叔回话:“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遗之。”国君家的炖肉我娘没吃过,留着带回去,给老娘尝尝。
一席话锥心刺骨,庄公寤生怆然泪下:“尔有母遗,繄我独无!”
——即使是古文,即使隔了两千七百年,你也能听出其中的委屈、伤痛:你是有娘的,天下人都有个娘,只有我呀,我是个没娘的!
然后,庄公寤生,这孤独的君王,把他最脆弱、最纠结的深处敞给了颍考叔,“公语之故,且告之悔”,这里边是多少年的郁结啊,是的,他爱他的母亲,比段更爱母亲,从他生下来,到现在,三十五年了,这三十五年他要做的只是一件事,让母亲欢喜,让母亲知道,他是多么爱她。但是,母亲决心夺去他的君位,她是在告诉他,他不是她的孩子。
现在,段跑了,他回不来了。我的母亲,她在城颍,我已立下誓言,再见除非是在地下、在黄泉!
颍考叔注视着他的君王,他正是为此而来,他必须给出一个主意,一个戏剧性的、极具心理治疗效果的解决方案——好吧,那就挖一条深深的隧道,让你和你的母亲在地下相见。
隧道幽深、黑暗、潮湿,无穷无尽,如同一个巨大的动物的腹腔。任何人在这黑暗的地下都会感到恐惧,那是身陷幽冥,如同死亡。在春秋人的想象中,这就是死亡,是永恒的黑暗。庄公寤生擎着火炬,在大隧中独自走去,他拒绝随从,他要一个人走进去,火光在隧壁跳跃,他惊叹地注视着隧壁上用铜锸铲出的泥土的纹路。他从未如此宁静,他慢慢地走着,他感到自己正越走越小,小如婴儿,小如浮游生物,直到在前方,无尽的黑暗中一点火渐渐地亮了,渐渐近了。
“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这是庄公的咏唱。
“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
一个女人的声音迎合着。火光照亮了这个女人,她站在那儿,她是那么美,那么慈爱,她是母亲,爱他的母亲。
寤生重新生了一次。
公元前722年的事件,决定性地锻造了郑庄公寤生。此后,我们看到了一个精力旺盛、果敢强悍的君王。历史猝然加速,在这混沌的、昏昏欲睡的春秋早期,一切都被寤生唤醒。
但庄公寤生不仅难产,而且生错了地方。那是郑国,其国都在如今的河南新郑。比起其他诸侯国,郑国只是后起小国,庄公的祖父桓公是周宣王的少弟,始封在陕西。从祖辈起这个家族就显示出了在乱世中非凡的生存能力,桓公预见到大厦将倾,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早早在东部安排了退身之地。然后,庄公的父亲武公在西周覆灭、东周初定的大乱中,灭掉了若干小国,生生挤出了一片天地,把郑国搬到河南。因为辅助平王东迁,他还获得了周王朝执政的卿士地位。
郑国生于乱世,危如累卵。打开地图,你会发现新郑居天下之中,四通八达,在现代此为大幸,在古代这叫作四战之地,八面来风,四面受敌,没有任何战略上的回旋余地。后来的春秋史上,郑国所能做的就是在虎狼环伺中机敏地生存下去。此时还是春秋早期,虎狼还没有充分醒来,庄公寤生得时代之先机,他清晰地看到:“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孙日失其序”,人心散了,天下乱了,生何难,死何易,郑国随时都会烟消云散。终其一生,寤生反复谈及他自己的死和郑国的亡,这个人身上有深刻的悲凉,这个难产而生的人,他过的是借来的日子,生活对他来说就是一场必定散去的筵席。
——如此悲凉才能如此熾热。庄公寤生成为了一个重要的战略原则的发明者和实践者:劣势之下,最有效的防守就是进攻,不能停,停下就要挨打,要动起来,抢在挨打之前打人。
风乍起,庄公寤生搅乱了春秋早期的格局,使得中原和东部各诸侯国陷入混战。在与宋国、卫国、陈国、蔡国的频繁战争中,他建立并主导了与齐国、鲁国的联盟。庄公寤生在一个较小的规模上预演了、启示了后来齐、晋、楚的霸业。
公元前712年,隐公十一年,以郑国为首的齐、鲁、郑联军攻伐许国。这是一个与郑国毗邻的诸侯国,其地在今许昌一带。夏历五月二十四日,庄公寤生在太庙举行授兵大典。春秋的战争是贵族战争,打仗是高贵的事,是精英的专有权力,按照传统,开战之前要举行庄严的仪式,把平日储存于太庙的战车和兵器授予高贵的武士。
但这一次,就在授兵大典上,武士们先打了起来。那位颍考叔,按说是位心思深长的君子,但春秋时甚少没脾气的君子,君子大多是身体壮敢打架,他和另一个将军子都为争一辆战车起了冲突,颍考叔拉起车辕就跑,子都拔戟便追,长安街上跑了十几里,二人累得瘫倒,只好作罢。
这件事若到此为止也上不了《左传》,问题是还有下文:战场上,颍考叔果然骁勇,一手擎着大旗,头一个登上了敌方城头——就在此时,城下纷纷乱军之中,只见箭似流星,一箭正中,可怜那颍考叔栽下城头!
这是战场打黑枪啊,从古至今都该杀无赦。庄公寤生很生气,城是攻下来了,但这事不能算完,传令三军,站好队,端着猪、狗、鸡,一起诅咒那打黑枪的孙子:谁干的谁干的,让丫不得好死!
谁干的?大家都知道,子都干的。
寤生是在装糊涂。领导真糊涂时,你可以劝,比如颍考叔就出来劝了;但领导装糊涂时,你不能劝,比如此时,全军念念有词,没一个人出来指证子都。
为什么呢?因为子都是世上最美的男人,有郑国小曲为证:“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诗经·郑风》,《山有扶苏》)那意思是,只要心里想起子都,这世上就“巷无居人”了,别的男人就都没法看了。
大家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谁干的谁干的?让丫不得好死!
就寤生的成长经历而论,他和子都的特殊关系也在情理之中。问题是,寤生和子都在这件事上败坏了贵族共同体的公义,他们所得的报应便是持久地成了八卦对象,京剧里有一出《伐子都》,就是人家编来出气的。那戏里子都被颍考叔的鬼魂附体报仇,武生子都,俊美如妖如神。
当然,装糊涂,说明寤生是个明白人。此一战,郑国占领了许国,若放到现在,嗓门很大身体很差的好汉们必是“灭了它灭了它”喊成一片,但寤生不,他善待许国的公族,特别交代占领军头领:
“寡人有弟,不能和协,而使糊其口于四方,其况能久有许乎?吾子其奉许叔以抚揉此民也,若寡人得没于地,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唯我郑国之有请谒焉,如旧婚媾,其能降以相从也。无滋他族实偪处此,以与我郑国争此土也。吾子孙其覆亡之不暇,而况能凐祀许乎?寡人之使吾子处此,不唯许国之为,亦聊以固吾圉也。”
“凡而器用财贿,勿寘于许,我死,乃亟去之!“
这一年,寤生四十五岁,在位三十二年,在春秋,已是垂垂老矣。他这一番话是春秋史上最动人的政治言说,句句出自本心,有大政治家的明智、远见,有饱经世事的通透、苍凉。是的,我亲弟弟跟我都不是一条心,许国人怎么可能跟我一条心?争这一块许地,不过是为了战略上的缓冲。这块地好比是借来的,迟早得还回去。我死之后你马上收拾行李撤军,许国还是许国人的许国。
庄公寤生,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终究是经不住风霜雨雪,经不住生老病死。
也是在这一年,公元前712年,鲁隐公迎来了悲惨的结局。他已经摄政十一年了,他一直谨遵礼法,他眼看着他的弟弟姬允渐渐长大,他已经盘算着在泰安附近另建宫苑,归政于弟弟,然后,优游山林,颐养天年。
但是,这一年某个寒冷的冬日,大夫羽父向他提出了另一种选择:我替您杀掉姬允,这样您就是名正言顺的国君,您不必承担篡逆的恶名,然后您将一直坐在这里,而我,将成为执掌国政的太宰。
隐公惊骇地注视着这个人。他一直信任羽父,在他统治期间的史册上,羽父是最常出现的名字,他一直是一个忠诚、明智的臣子。但是现在,他站在这里,竟说出了如此残忍卑鄙的提议。
隐公并未愤怒,他只是感到蚀骨的疲惫。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他想,如果我是这样的人,这件事十一年前我就做了,何必等到今日。
他闭上眼,用微弱的声音说:
“借来的东西,我终归要还给人家。”
寂静。他知道,羽父默然地退出去了。
隐公真是累了,他竟不曾想到,此等弑君大事是不能说也不能听的,说出去就必须做,就必须成功。现在,对羽父来说,真正的灾难是隐公会把他的提议告诉将要亲政的姬允。
说的人是白说了,听者却不能白听,这年十一月,羽父指使人刺杀隐公。然后拥立姬允亲政,是为桓公。
隐公,他的谥号为“隐”,这不是一个美谥,这是隐晦、隐没。这个一生遵从周公之礼的人,被他的时代灭了口,被摒弃和遗忘。
然后,鲁桓公五年,公元前707年,春秋史上一次标志性的战争开始了。这一年,庄公寤生五十岁,五十而知天命,他的天命就在于撕下温情脉脉的面纱,断然宣布一个全新时代的到来,那是最坏和最好的时代,是王纲解纽、礼崩乐坏的时代,是天高地阔、龙腾虎跃的时代,是毁灭的时代,是创造的时代,是华夏文明的轴心时代,是这个文明永恒守望的血气方刚的少年。
在此之前,公元前720年的周历二月初一,日全食。三月二十四日,周平王驾崩。五十一年前,父亲周幽王被犬戎所杀,他在天崩地裂中匆忙即位,立即面临着根本抉择,他可以横下一条心,留在镐京,那伟大的城,那制作了周礼、君临天下的地方;但是,这就意味着他必须面对戎狄的巨大压力,他身上流着文王武王的血,但这血已如此淡薄,无法承受危险而只能选择安逸。他把这片祖宗的地赏给了小小的秦国,然后逃往成周,那是周公在东部建立的陪都。他所放弃的正是席卷天下的起点,从咸阳、长安到延安,通向天下的路均起于那片平川和高原。从此,西周成了东周,周朝不再伟大。
继位的周桓王显然不知天下大势。平王身上尚且残存着西周的余晖,而他必定承受东周的衰微和屈辱。继位之初,这位傲慢的天子就和庄公寤生翻了脸,这无疑是鲁莽的。当初平王东迁,郑国是主要的支持者,从武公到庄公,郑国的国君一直是秉持东周国政的卿士。为了维持这种关系,周平王甚至低声下氣地与郑国交换质子,把当时还是太子的桓王送往郑国为质。这段屈辱的经历显然影响了桓王的判断,周郑关系迅速恶化,在经历了一系列诸如郑国抢割了周王的麦子之类如同地主打架的冲突之后,公元前707年,桓王宣布,剥夺郑庄公的卿士之位,双方彻底决裂。
这年秋天,桓王率领蔡、卫、陈联军征讨郑国。周王征讨诸侯在西周是常事,在春秋却是首次。古老的传统和记忆被唤醒,郑国和郑庄公面临着生死存亡的考验。
只有战!庄公寤生起倾国之兵在郑国境内的<\\Xhyq\新华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7年当代\2017年当代\4#\链接\繻.eps>葛迎战王师。天下屏息,这不仅关系到一战成败、一国安危,这关系到东周王室是否还有能力行使天子之权。
王师大败。混战中,郑将祝聃一箭射中桓王左肩。
——那一刻,乱军之中,庄公寤生眼看着那支箭向着战车上、大旗下的周王而去,他觉得他要窒息了,他觉得这支箭竟如此之慢。
然后,他看见那箭射入周王的肩头,发金石之声。
这是天地为之惊、鬼神为之泣的一箭。庄公寤生,他觉得在那一刻,整个礼乐天下都被这支箭射中了。
祝聃纵马欲追,寤生止住他:让他去吧。“君子不敢多上人,况敢陵天子乎?苟自救也,社稷无陨,多矣。”
此夜,寤生无眠。披衣观天,感慨万端。命祭足携酒食前往周营,探视天子,抚慰群臣。
——他不是为了祈求宽恕。他只是为了此心稍安。在这世上,庄公寤生即使在最放纵的时刻也持着一份分寸和克制。生下来是难的,活着也是难的,人终有一死,世上山高水远。
六年后,公元前701年夏天,庄公薨。他的身后,遍野巨人猛兽。
2017年6月4日夜初稿
6月6日下午定稿
责任编辑 徐子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