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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隙尹玲

2017-07-18尹向东

西藏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阿朵狗窝乡长

尹向东

前一晚夺翁玛贡玛草原下了场大雪,坐在木板房里的杨木匠听见了雪花落地的声音。那会儿他正喝酒,从窗口望出去天地都陷在黑暗之中。杨木匠呷一口酒,看曲珍腆着肚子坐在对面,忍不住俯过身去,用手挨了挨曲珍的肚子,嘴里嘘着气,像声音大一点都会惊扰了孩子似的小声说:“儿子,我的儿子,再有四个月你就降生了。”

曲珍捂着嘴笑,杨木匠每次坚定地认为肚里怀着的是男孩时,她就笑。孩子怀在自己身上,连她也没法弄清楚是儿是女,杨木匠却那样坚定。曲珍也就此从杨木匠身上得知汉族人都喜欢男孩子。

杨木匠明白曲珍在笑什么,说:“你别不信,我领你去县城,医院里的B超机能看清楚是儿是女。”

曲珍连连摆手,她没法想象肚里的一切在一台机子上呈现出来,像放电视一样,那该有多恐怖。

杨木匠被曲珍惊恐的表情逗笑了,笑过一阵,叹口气,讲起遥远的家乡。他家在河南一个偏远的乡村里,不过在他每次讲述中,乡村变成了城市,而且是省会郑州。他把郑州的一切描述得非常美好,宛如藏族人相信的香巴拉。细细讲过郑州,他总会拿双手比一个长度,总结似地说:“等我们的钱存到这么多时,我就领着你,还有我们的儿子回郑州,过幸福的日子。”这个长度对杨木匠来说,他也不知道得有多少钱,他更不知自己该挣到怎样的数额才能回家,他只能大概比划这样一个长度,全当是给自己和曲珍一个希望,以此代替明确的数额。

曲珍面无表情地听着那遥远而陌生的城市,打了个哈欠。

杨木匠又呷了一口酒,猛然顿住,说:“下大雪了,我听见雪掉在地上的声音。”

曲珍尖着耳朵仔细听了听,她没能听见什么,撑起身体开门一看,果然下雪了。

早晨杨木匠做了个梦,他梦见领着曲珍,牵着儿子的手站在郑州街头,梦中他看不清儿子的脸,看不清他长什么样,杨木匠还怎么也找不着回家的路。这个焦急的梦把他惊醒了,睁眼一看,天已经大亮了,板房的窗上都是雾气,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喝过曲珍递来的一碗烫茶,杨木匠穿衣起来,去了屋外。他看见雪还下着,一片片的雪花无声飘落,夺翁玛贡玛草原被雪连成一个整体,远方的雪山在雾气和密织的雪花中失去了轮廓,与天际没有接壤。乡大院和参差坐落的藏房都静谧地安卧于草原,屋顶升起淡淡的青烟。

四周没有一个人,杨木匠小心翼翼转到板房后面,那里有一个废弃的狗窝,狗窝之下有一个大空隙,那是他藏钱的地方。为寻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几年前杨木匠煞费苦心,在家里团团转,床下、墙角、柜底全看了一遍,想着小偷来屋,没一个地方能放心。后来发现这废弃的狗窝,自己平日里对这肮脏的地方都没在意过,在狗窝下挖一个空隙,把钱包放进去,再拿一块石板严严盖住,几年时间里,果然极为安全。这个早晨杨木匠搬开狗窝,揭开石板,却发现那空隙空了,他的心也瞬间空了,六神无主。他照原样把石板盖好,再把狗窝搬回原位。

杨木匠的心脏一直在向下跌落,空空如也,他下意识地用手抚了抚胸膛,这些钱是他为曲珍的承诺,也是他对未来的希望。他转了个方向,径直向派出所走去,站在派出所的小院里,几个年青的警察还在屋里睡懒觉。所长是本地人,那个五大三粗的黑汉子在这样的雪天里也一定蜷在床上。杨木匠摇了摇头,就算报案又能起啥作用呢。这样的案子别说是乡派出所,就算是县里、省里的公安来也未必能破获。他们大张旗鼓地调查,反倒会惊扰了拿钱的人,这钱就再没办法追回来了。

杨木匠沮丧地走回家里,曲珍正支起窗户,把小卖部的门打开。跨进门里,他感觉自己特别虚脱,一屁股坐到竹藤椅上,曲珍问:“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哪不舒服?”

他本想把这事给说出来,一看曲珍腆着的肚子,又忍住了。曲珍要是担起心来,影响到腹中的儿子,这事儿就不是丢钱那样简单了。这些钱曲珍从不过问,他每一次将钱藏于狗窝下,都躲着曲珍,不让她知道。他摇摇头说:“没事,就是有点累。”

曲珍又去倒了一碗滾烫的奶茶端来,说:“这两天别出门干活了,好好休息休息。”

他点着头,这事不解决,他哪还有心思去干活。他呆坐在椅子上,脑袋里乱成一团,理不出个头绪来。

来夺翁玛贡玛草原已有六个年头了,如果不是窘困和逼迫,谁愿意离开家乡呢。他扛着行李刚到夺翁玛贡玛草原时,先去找的是乡长甲玛。那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个头虽矮却特别壮实,皮肤被太阳晒得似焦碳一般,一眼看见他,被他彪悍壮实的模样给震慑住,杨木匠都没指望能在夺翁玛贡玛立足,嗫嚅着说自己想在这片草原上靠木匠手艺讨个生活。甲玛将他领到这排简易的板房里,说夺翁玛贡玛草原正缺木匠,过去有一个高木匠,在这板房中生活了十多年,几年前他家中有事,回去后再没回来,现在你来刚好接上。甲玛拍了拍杨木匠的肩头后离开了板房。一件事就这样敲定了下来,简单得让杨木匠不敢相信。到傍晚,这个黑汉子又来敲门,说杨木匠刚到草原,啥也没有,让他去家吃饭。杨木匠对这个人的畏惧没丝毫减弱,初次见面也不好意思登别人家门。看出他的犹豫,乡长甲玛没再多说,抓住他的肩头,拽着离开了板房去吃饭。被迫去乡长家里,见桌上是一腿生鲜牛肉、一盘奶渣、一堆酥油和一盒糌粑。乡长甲玛没有给他倒酒,说刚到高海拔地区不能沾酒。倒上一碗酥油茶,问他习不习惯那味,许多远方来的人,在草原呆上数年都没法适应。辗转反侧来到草原,见到陌生的天地、陌生的穿戴、陌生的语言甚至陌生的人种,他就给自己憋足了劲,为生存无论什么苦他都要吃,怎样的艰辛他也得适应。他点点头,端起碗来喝,那一大股味直冲鼻腔,他屏住气,像喝中药一样,把一碗茶直接灌了进去。糌粑放入碗里,乡长甲玛打算替他挼,他坚定地摇头,学乡长的样子,慢慢挼成块,并接过乡长递来的生肉,学他蘸豆瓣合着吃。仅仅几天后,他就闻出了酥油的香,生肉的鲜。牧民们,连同乡上的工作人员对他也刮目相看,所以曲珍会爱上他。

曲珍第一次见他,他还不会藏语。乡长甲玛从中牵线,他去另一个牧场替曲珍家做神龛,此后两人结识。曲珍特别喜欢他聪明的头脑,几张普普通通的木板,经他打造雕琢,八宝吉祥图活灵灵地在家具上呈现出来。她也喜欢他的融入,除了不会藏语,他天生就是个草原人。曲珍和他相好,家里都反对,不过曲珍坚定地随他来到了夺翁玛贡玛,算是私奔。两人在简易的板房里安定地生活,曲珍教他藏语。只用了半年时间,他已能用藏语与牧民交流。他也教她汉语,不过说的是河南话,有人讲汉话,曲珍就用夹带着藏语发音的河南腔与别人对话。

没日没夜地干,渐渐地把生活支撑了起来,尤其是和曲珍好上后,日子似乎安定了下来。不过杨木匠还是觉得自己孤单,草原上大部份是藏族人,乡上倒有几个工作人员是汉人,他们都是四川的,说一口四川话,彼此用汉语交流,要相互听懂,都感觉费力。牧民们听杨木匠讲河南话,不同于乡上的汉人,就想起赤称老头来。说早年红军长征,过雪山草地,经过夺翁玛贡玛,赤称是部队里的一名小战士,他身体虚弱,年龄又小,到了夺翁玛贡玛后一病不起。部队得继续开拔,只好将他寄养在一牧民家里。都以为他不会活下去,不想他熬了过来,一天天见好。他说话总是舌头在嘴里跳舞,不像别的汉人。杨木匠听到这个,竟似听到多年不见的情人消息,心里怦怦乱跳,这样大一个草原,就算赤称并非河南人,仅仅是一个说普通话的外省人,那感觉也完全不同。

杨木匠去寻找赤称的家。他还记得那是个黄昏,赤称家在牧场边上,家人都去忙着拴牛了,院子里两个小孩在玩,他们是赤称的重孙。孩子领他上楼,赤称坐在藏桌边,他后面是木质方格小窗。太阳刚隐入山巅,屋子里光线就黯淡了下去,让赤称处于黑暗之中。杨木匠特意用地道的河南话问:“你是赤称老人?”老人没有任何反应。杨木匠又转换为较标准的普通话问,老人还是没有回答。他疑心赤称睡着了,走上前去,看见赤称正堆一脸笑,手摊开,示意他坐下。杨木匠在赤称对面坐下,用藏语又问了一遍,赤称笑着点头。杨木匠只好用藏语与他交流。谈到久远的传闻,赤称连连摇头,说过去的事全忘掉了。杨木匠仔细打量他,这个老头无论是说话的语气、神态、表情,已沒半点汉人的习惯,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藏族老牧民。赤称的状态让杨木匠特别伤感,心一下都灰了。走出赤称的家,他给自己暗下决心,不能像赤称那样在草原上长久呆下去,尽快挣到足够的钱,立即返回家乡,去他牵肠挂肚的地方。让杨木匠意外的是,赤称自那次后总盘着腿缓慢行走,来板房外晒太阳。杨木匠给他讲遥远的家乡,漯河弯边的莲花镇。讲家乡的时候杨木匠不用藏语,说一口地道的河南话。赤称虽然听不懂,却非常专注,眼神中总有一些捉摸不透的东西,杨木匠注意到这微妙的变化有异于夺翁玛贡玛的任何牧民。从此,他习惯了对他倾述,讲对故乡的思念。

去那狗窝下存钱就是从那会儿开始的,记得那时候还没多少钱,他拿一层硬油纸把那叠薄薄的钱裹起来,再拿一片羊绒织的毡子裹,最后是拿一张报纸裹。拿手比划了一个长度,对曲珍说:“把这些钱存到这么多时,我一定带你回到家乡。”

雪在中午时分停了,云层变薄,太阳从薄薄的云层里透出来,暖暖地照耀着夺翁玛贡玛。吃过饭后杨木匠带着那空空的心脏坐在板房外,有太阳照耀,牧民们都爱聚到小卖部外的长凳上晒太阳,这长凳是杨木匠当初特意打制的,为着能尽快和牧民们熟悉起来。

第一个来这凳上坐下的是乡长甲玛,他大大咧咧地坐到杨木匠旁边,一手拍了拍杨木匠的肩头说:“气色不怎么好啊!身体不舒服?”

杨木匠谦恭地笑笑说:“没啥,就是累着了。”

乡长说:“累着就好好在家休息几天,这钱是挣不完的,身体要紧。”

对这个彪悍的人,畏惧是一点点退出杨木匠身体的。乡长甲玛总在有心无心之间替他揽一些木工活。有时候听说其它乡有木工活,他也主动联系上,然后来找杨木匠。他有一个习惯动作,见到杨木匠总爱拍拍他肩头,杨木匠原本单薄消瘦的肩膀,那大手拍下来,感觉整个肩胛骨都要被震碎。杨木匠觉得乡长甲玛对自己特别好,细致的关怀让最初的畏惧慢慢淡去,他总想着怎样报答乡长,时间一长,才发觉这种想法有些可笑。乡长甲玛对谁都那样,牧民们有什么事都习惯找他,常在他拍着大肚腩晒太阳时,有事的牧民就策马而来,他们哭哭啼啼,像天大的冤屈都负在背上,拉着乡长甲玛不停诉说,无论对方怎样唠叨,他也习惯的耐心听完,然后随他们远去,去解决大大小小的事情。这时候杨木匠才意识到乡长甲玛的关怀并不只针对某一人,无论张木匠王木匠来这里,他都会毫无区别地对待,他外表的粗野彪悍与内心的和善悲悯是两个极端,对他的关怀用不着感激、回报,只需习惯就成,习惯有事去找他。

和乡长闲聊,杨木匠好几次想把丢钱的事告诉乡长,但强忍着,紧咬自己的嘴唇。后来赤称也缓慢走来,在边上坐下静静听他们说话。

人越聚越多,就连阿朵也牵着央金的手来长凳上坐下。阿朵看见杨木匠,把两手握成拳头,竖起大拇指,对着他上下摆动。这是阿朵的习惯动作,孤寡老头阿朵在夺翁玛贡玛一辈子都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平时没个嗜好,单为鼻烟上瘾。那只牛角鼻烟壶随时被他揣在怀里,不时拿出来,抖一点到大拇指甲盖上,凑鼻孔一气吸进去,猛打一喷嚏,然后捏着鼻孔响亮地擤一把,很是过瘾。不过谁要去镇上,阿朵的可怜劲就出来了。他把鼻烟壶捏在手中,双手握成拳头,将两大拇指竖起,不时地乞求别人帮他带鼻烟回来,大家都知道他这习惯,常爱逗他,不答应带鼻烟。那样的时候阿朵就会讲没鼻烟抽时的痛苦,他将那痛苦描述得非常细腻,滔滔不绝,直到听的人也被感染,觉得身体周遭都不适起来,忙承诺带过来,他才会打住。杨木匠四处去做木活,他求杨木匠最多。

央金是阿朵捡来的孩子。阿朵把央金抚养长大,孩子七岁时,从马背上摔下来,伤了一只眼睛,那瞳仁上,慢慢结了一层白色的膜,她只能用单眼看整个草原。阿朵十分疼爱这个捡来的女儿,她是阿朵的全部,这让阿朵显得更为可怜。伤了眼睛的央金比别的同龄人都安静,来去无声。

杨木匠记得初来时的那个夏天,整个夺翁玛贡玛草原都开满了鲜花,各色野花集结在绿草丛中,绽放得像满世界没有忧伤。杨木匠望了望远方的黑色帐蓬,又望了望错落有致的木质藏房,那一刻,他把孤独都抛掉了,伏下身去,一朵接一朵地将各色鲜花采集在手中,他想把整个草原的花都握成一束。采下一大把花后,他直起腰来,看见央金在边上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注视着他。这孩子走路没声响,倒把杨木匠惊了。杨木匠注意到孩子的白眼仁,那一小片白色的膜非但没让孩子的眼睛难看,反而有一种别样的滋味,总触着他心里的软。杨木匠分了一大束花出来,递给央金说:“把它插到床头,很漂亮。”阿朵的女儿没有接花,她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杨木匠,然后指着那一大棒花说:“它们死了。”这话让杨木匠整个心都瘫掉,手中的花全洒落在草丛里。

众牧民坐在阳光下的长凳上,像平日那样拉着家常,曲珍也坐在窗边,从窗口支出半个脑袋听。只有杨木匠没法平静,他的心空得难受,阴沉着脸,打量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这里边会不会有偷钱的人呢?他挨着审视众人,看他们说话、微笑的表情,没一人能够确定下来。他又注视大家的双脚,这些脚都是从雪地里踏过来的,都没有太大差别。直到太阳西下,大家纷纷回家,杨木匠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那一瞬间他感觉虽然与他们相处了六年,他还是没法从根本上去肯定每个人,他和他们是两个族群,千百年来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和思维方式,他不能彻底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天又黑了,那一个夜晚,时间在嘀嗒嘀嗒地奔跑,那包钱也像柏油路上的越野车飞驰而去,远到只剩下一个黑点。杨木匠不服气钱就这样消失了。在夺翁玛贡玛草原,人人都称赞他的脑袋灵活够用,不仅木工活好,许多无法想象的事他也能出奇地完成。现在他也一定要凭自己聪明的脑袋,把失去的钱给漂漂亮亮地找回来。

听着曲珍微微的鼾声,杨木匠熬红了双眼,要找回丢失的钱谈何容易,就算是全世界最优秀的侦探集中起来,面对这样一个毫无线索的案子也会束手无策。他的思绪已无法集中,脑袋又昏又胀,嗡嗡地响成一片。到后来,整个脑袋像冬日的水凼那样被冰冻住了,只剩一股倔劲在那支撑。黎明时分,他捱不住困倦短暂睡去,满脑袋是碎梦,一个连着一个。梦见那包钱还在狗窝下的空隙处。梦见说唱艺人白嘎把那包钱也编入了故事,四处讲说。后来杨木匠梦见了太阳,大雪之后的太阳,那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夺翁玛贡玛的牧民们在阳光下围着寺院转经,曲珍也腆着肚子走在人流中,只他一人远远地看着,感觉十分孤单。杨木匠正是这时候醒来的,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曲珍倒了一碗奶茶递给他,说:“你眼睛怎么全红了,没睡好?”杨木匠接过奶茶,一口喝了,也不回答曲珍的问话,忙起床,去小卖部货架后取出一张黄色的粗草纸,拿剪刀裁成条状,放入兜里,给曲珍说:“我有事要出去。”

跨出门,看见天空中没一丝云彩,太阳刚刚从东山巅升起,让整个夺翁玛贡玛草原上的雪都发出耀眼的光芒。这晴朗暗合了他的希望。

寺庙在草原的高处,那个小小的宁玛巴寺院,是夺翁玛贡玛前世、今生和未来的引导处。杨木匠直奔寺院而去,他看见雪后晴朗的早晨,众多牧民正围着寺院转经,像那场梦一样。

来到寺院门前,杨木匠靠着泥墙席地而坐。转经的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少,都一手持转经筒,一手持念珠,在寺庙墙外汇成一条人流,像奔腾的河水,永不停息地流淌。他从怀里取出那叠黄草纸条,闭上眼睛,用地道的河南话开始念叨: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

广修亿劫证悟神通

三界内外唯道独尊

体有金光覆映身

……

又说,吾今发三道急令,三令即出,限子时前昔,所失之钱,必回原处,否则血光无赦,灾必临门。想着,又用藏语复述了三遍。这些话,都是他声嘶力竭喊出来的。

那一天转经的牧民们看见了一个古怪的杨木匠,不仅陌生,还有些吓人。他红着双眼然后咬破手指,在三张黄纸条上用鲜血划出复杂的图案,再把纸条烧掉。牧民们相互打听发生了什么事,让杨木匠变得这样可怜。仔细听了杨木匠用藏语叙述的人解释说,丢了一大包钱呢,让拿钱的人在夜晚之前还回原处,他这一天不在家,不会有人看见,否则会有灾难降临。牧民们唏嘘感慨,说:“谁拿了钱啊,快还回去吧。”

做完这一切,杨木匠忙往家里赶,现在他对找回这钱极有信心。他坚信那一包钱夜里会回到狗窝的空隙里。想着杨木匠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小跑回家,给曲珍说:“今天我们去镇上玩。”

曲珍不解地看着他。

楊木匠本想说说这事的来龙去脉,不过他打定了主意,要等晚上回来见到那一包钱时再说。

两人走过乡大院,穿越错落有致的藏房,再绕过寺院,去公路边搭车。他们在镇上闲逛,下馆子,去商店,还给曲珍买了一条降红色的围脖。曲珍非常高兴,将它罩在头顶上。后来杨木匠领曲珍去了录像厅,在那里花上五元钱,可以一直看影碟。他们看了个天昏地黑,后来曲珍睡着了,歪在杨木匠肩上。他揽着她,尽量让她暖和着。

搭车回到夺翁玛贡玛已是夜里十一点多,杨木匠留够了充足的时间。

月亮映照着草原的残雪,发出淡蓝的光泽。散布在旷野的藏房卧于淡蓝的光泽中显得宁静。远处,不时有狗狺狺叫起。杨木匠和曲珍吱吱地踩着积雪,走向板房。离板房越近,杨木匠的心也越跳得厉害。曲珍要去开门,他挽着曲珍的手臂,走向了板房后面。移开狗窝,他看见那石板像过去一样覆盖着,揭开石板,那包钱将空隙刚好填满。这一刻倒让杨木匠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笔钱从未丢过,这两天的事,是他精神恍惚后的错觉。

不过他看见曲珍瞪大了眼睛,曲珍说:“这些钱怎么回来了?”

杨木匠拿出钱,问:“你怎么知道钱丢了?”

两人拿着钱回到屋里,在温暖的钢炉边,曲珍讲起这钱的事。自从杨木匠第一次给她比划存钱的长度,说要领她走后,她就十分恐惧。她不想离开熟悉的草原,不想去那陌生的城市,只是她没法把这话说出来,怕杨木匠听了伤心。她看见杨木匠整日攒钱,偷偷把钱放在狗窝下,随时都准备离开。见他那样惦记自己的家乡,她也动了心,愿随他而去,无论在那陌生的地方怎样不适,她都想坚持下去。自从肚子里有了孩子,她才感受到这生活已不稳定,自己吃苦没啥,要让孩子去遥远的地方,她没法做到。虽然杨木匠每次藏钱都背着她,不过她早已知道那地方,她从未去揭开看过。直到这孩子在肚里伸动小脚和小手,她才忍不住偷偷去打开了,她发现那钱的厚度已十分接近杨木匠比划的长度。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前些天碰巧县医疗机构的人来乡上搞活动,义务诊病,曲珍去看肚里的孩子。她边上医生正替央金检查,医生检查过后,告诉阿朵,让他领着孩子到康定州医院去做手术。孩子年龄小,那里的医疗条件比县上好,这外伤性白内障经手术后可以痊愈,如不去手术,另一只眼也会受影响,最终会双目失明。阿朵听了这话,领着央金一语不发地走去,阿朵的背影显得极为可怜。曲珍跟了他们一段,然后一横心,将阿朵引到了狗窝前,让他把钱拿去,孩子的眼睛比什么都重要。

曲珍极少说这么多的话,她看那包钱的眼神满是失望。杨木匠想了想阿朵和他的女儿,想了想他们来放钱时的模样,他不知自己的心为什么瞬间又空了,像刚刚发现丢了钱的时候。

(原载于2013年第6期)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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